第66章 Chapter 54·鏡像
Chapter 54·鏡像
聞命每天在給時敬之喂藥,那些治療失聰的藥品副作用巨大,可是聞命不知道。
他竭盡所能照顧他,帶着自己都沒有覺察的溫情。
而時敬之已經形成了習慣性和生理性反胃,他慣常沖着聞命冷聲冷語,又在筋疲力盡後望着牆壁發呆。
為了讓他睡過去,聞命又不得不在水裏加了鎮定藥物。
這種場景似曾相識。
可是看着時敬之沉默的背影,他感覺自己距離對方越來越遠了。
有一次時敬之甚至一巴掌把他扇出去半米遠。
捂着青筋暴起的脖子,聞命心裏猛然驚醒。
太遠了。
不僅僅是因為鄭泊豪。
還有很多其他的因素。
聞命看不見摸不着,但是某種無形的壁壘已經卡死在眼前。
那是比知識、資産、地位的鴻溝更加可怕、更加堅硬的壁壘。
他關着時敬之的事情已經引起了很多人的關注,有好多次,紅頭發弗洛倫滿臉下流和好奇地來到船艙附近,仿佛想窺探聞命到底藏了什麽,都被聞命虎視眈眈地揍回去。
他其實已經很煩躁了,每天應付那群“蠢笨如豬”的島民還有自己那個心狠手辣的母親已經讓他分外不快,回到船艙還要面對一副冷冰冰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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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敬之一點反應也不給的時候,聞命感覺哪怕親近,也是靈魂進了墳墓。
所以他只是抱着他,不再從背後擁抱他,一定要和時敬之面對面,可是他見了時敬之,又會焦慮難熬,聞命就這樣一邊自虐一邊把他抱更緊。
時敬之則會給予更加猛烈的攻擊。
這種漫長的煎熬讓聞命每天都壓抑成副熱帶高壓,所過之處幹燥火熱,寸草不生。
事情的轉折出現在聞命要給時敬之佩戴腦波發射裝置的那天。
時敬之表現出來出人意料的驚懼。
其實那只是個很平常的日子。
時敬之燒終于退了,可他總是驚厥,半夜醒了臉色煞白,然後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地、直着兩只眼幽幽地盯着聞命看,一副失神萬分的模樣。
好幾次聞命都被吓了一跳。
然後他發現,時敬之沒有佩戴腦波發射裝置。
他下意識以為時敬之是讨厭裝置的帶來的雜音,那些聲音令時敬之不舒服,于是存了點難得的愧疚之心,給時敬之拿去修了修。
聞命做手工的時候比較愛自由發揮,說實在的,他感覺聽力裝置特別難看,那個造型有點老土,于是忍不住大改特改,改造後的外觀更像視覺輔助工具。
可是當他拿着改裝過的裝置走向時敬之,對方突然一動不動,緊接着眼中露出種非常強烈的渴望——
是一種單純的、失去控制般的渴望。
那種感覺非常奇怪,聞命看着他,第一時間想後退,又怕驚動對方硬生生止住了腳步。
然後他發現,時敬之竟然完全沒有看到自己。
他仿佛是陷入了短暫的夢裏,一直盯着那個裝置看,目光好奇,眷戀,渴望……
然而這太快了,聞命還沒看清,就只是一眼,時敬之就閉上了眼睛,惡狠狠把頭撇向一邊,只留下個冷漠的背影,最後的表現非常抗拒。
然後他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無比機警地回過頭看着聞命,臉上的快樂和平靜瞬間被厭惡和冰冷取代,仿佛被噩夢魇住。
聞命怒不可遏,下意識靠近他,要給他佩戴那個裝置,那一瞬間,時敬之突然非常劇烈地掙紮起來。
“不!”他說。
聞命愣了一下,冷聲說:“戴上。”
然後他發現時敬之低着頭蜷縮,聽不見也看不見,便要強行給他戴上。
時敬之突然擡頭,看到他的臉,“啊”地大叫一聲。
聞命本意是想讓他聽見聲音,這才能交流的,但是時敬之的反應非常奇怪,他的目光在那個裝置和聞命臉上來回打轉,忽然一臉驚恐地尖叫:“不要!”
***
“求求你…”
時敬之突然說。
“求求你……”他忽然驚恐地顫抖起來:“不要…不想戴…”
“為什麽?”
“戴了以後,像是做美夢,但是摘了,就更失望。”
時敬之就這樣本能地說出來。
可是對方緊接着就沉默了。
他那般不解,下意識擡頭去看,聞命用一種非常複雜的目光盯着他,忽然低聲說:“原來你也知道,被控制了意識和思想是很可怕的事情。”
時敬之僵住了。
他木着一張漂亮臉蛋,忽然落淚般喃喃自語,“你帶我走吧。”
他死死盯着聞命的嘴巴,似乎在辨認,他到底在說什麽。
聞命突然很暴躁,火大的原地走了幾圈,摸了把臉。
他把裝置扔在時敬之枕邊:“你愛戴不戴,自己造的孽自己受!”
時敬之愣愣盯了他一會兒,突然又開始變臉,驚懼,愕然,皺眉,最後是面無表情。
然後他清醒過來似的,再次轉身面對牆壁。
聞命咬着牙摔門離去。
外面正在落雨。
船艙裏永遠黑乎乎的,仿佛每天都是黑夜,可是今天不同,他們要上島了。
這是一艘非常破舊的偷渡船。
聞命低頭扒拉生鏽的欄杆,靠在甲板上抽電子煙。
自從他開始研究那些炸藥開始,他再也不碰明火煙。
這像是種很奇怪的禮儀。
他完全地融入城市般姿态高雅的生活中,像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每日祈禱,又像是某些信衆對着遙遠的朝聖地落淚,發自內心地服從、遵守文明社會的風俗習慣,更像是聞命後半生的教條。
溫文爾雅,風度翩翩。
穿筆挺的西裝,手指永遠幹淨整潔。
成為了島民嘴裏最最忌憚的“文明社會道貌岸然”的精英模樣。
但是那種感覺又不太一樣。
成了跨文化交流的典範,不僅僅在海島上“出類拔萃”,他還把蠻荒那種完全的攻擊性全然包裹在溫和虛僞的皮囊之下,沖着文明社會進攻。
那種為了生存而弱肉強食、你死我活的底層邏輯狠狠釘在他骨頭裏,怎麽也遮掩不了。
聞命低頭,看向自己手中幾乎又要耗盡的煙草。
他抽煙那樣兇,有時候可以連抽幾小時,如同一夜暴富的暴發戶。
這種煙出産自德爾菲諾的前任首府,在日內瓦附近,那個福利待遇極高的地方。
傳說在地理大遷徙時代,犯罪最猖獗的時候,這裏是最最安全的人間天堂。
哪怕是家財萬貫的留學生在這裏,也會感到自嘆弗如,生活質量比不上一個乞丐得到的福利救助。
滿街沒有乞讨的人,而那些乞丐在得到錢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沖入商店買昂貴的改良煙草。
也因此,在日內瓦的大街小巷,無論富人區還是窮人區,總是飄逸着一種永不退散的甜香煙味。
這給人一種人人平等、天下大同的錯覺。
聞命很煩躁。
他在失控。
他知道。
他感覺自己就是一貧如洗的乞丐,哪怕一夜乍富,那也是窮酸暴發戶,時敬之才是永遠富可敵國的那個。
他有時候可勁折騰他,想看他服軟,他看着時敬之筋疲力盡、渾身濕透的狼狽樣很快意,可是又有種隐約的恐懼。
因為時敬之無論在何種境地,永遠堅硬如鐵,從不妥協。
哪怕嘴裏說着哀求,他的理智和自我意識也是非常濃重的,硬生生把哀求說出命令的腔調。
這讓聞命更煩了!
緊接着是無力感,哪怕聞命用盡辦法,軟硬皆施,從四面八方圍攻他,他都巋然不動。
其實他在冰島的時候也會抽煙,昂貴的、廉價的都抽過,只是為了打發漫長而難捱的冬天。
那裏似乎除了黑夜就是冬天,即便是夏日苔原最最蒼綠的時候,那裏也無比清冷,遠遠望去,只有綠色的苔類是灰黃色石頭縫上唯一的生機。
他忽然記起來,剛剛到冰島不久的事。
被麻痹神經的藥物和不斷循環的爆炸案錄像折磨掉半條命,可是他還是活着的。
那時候他日益長大,忽然有一天,父親決定對他進行放逐。
他的父親好像終于找到了折磨他的最佳方式,這也是後來聞命習得的教訓——攻心為上。
事實證明,他的父親過于高明。
按照海島的标準,聞命不夠心狠手辣。
按照文明社會的标準,聞命沒學歷沒資本沒證書,連個像樣的戶籍證明都沒有,是真真正正的窮光蛋,想活下去估計得去大街上撿垃圾。
聞命吃了無數苦頭,後來他漂流到冰島,在當地僅存的一家酒館打工。
聞命曾經想,他再也看不到希望了,可是他們又遇見了。
他想自己在冰島呆着的幾年,似乎也變得有意義了一些。
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他沉湎過去的時間有點長,心情已經平靜下來。
和十六歲那年相比,他經歷的苦楚已經更多,那些生活中的磨難已經把他分明的棱角給磨的越來越滑。
聞命感到一種面目全非的撕裂感。
可是這又是必然的。
他不可能永遠停在十幾歲的年紀。
十六歲的自己頭破血流,卻還是被捉回去。當被按住四肢、灌下藥物、眼睜睜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觀看爆炸錄像的時候,他把牙齒咬出了血。
“看啊!syren!我們幹了票大的!”
他聽到有人說這裏賣的通訊器最多是“高科技”的窩點,所以需要摧毀雲雲。
聞命甚至被人當做踩點的、通風報信的一份子。
當他一身血水地從爆炸現場逃出來,不明真相的某些島民忍不住誇他,用那種看待英雄的目光對他另眼相看。
聞命看着屏幕上、左下角、廢牆邊的身影,一次又一次被倒塌的矮牆掩埋,埋成一座黑色的山,過了好一會兒,底下才有深色的水漬流淌出來,浸濕地面。
“哎呦!syren!你行啊你!”
“快來看看!我們的野種!我們的大英雄!”
“勇士!”
“凱爾特民族的勇士!”
聞命心底突然出現一種對着年輕時候的自己的、非常羞赧的憤怒——他特別不願意面對的憤怒。
因為這令他回憶起當年那個軟弱可欺的、不自量力的自己。
就是在屏幕面前,看了幾百遍視頻之後,他屈服了。
他們叫他,“大英雄!”
聞命不答。
他們聲音更高,把他抛起來,“大英雄!”
聞命搖頭,抗拒,“我不是。”
“大英雄!”
聞命還是沉默,他分外抗拒,咬緊牙關。
“大英雄!”
人更多了,他們抱着他,和他一起跳凱裏舞,所有人都在圍着他轉圈,微笑,歡迎他歸來。
聞命受不了了,躲避怪物一樣瘋狂逃跑,被熱情的人們團團圍住按在視頻前,這是榮歸的英雄才可以受到的優待。
“大英雄!”
他們簇擁着為他灌下藥物。
他瘋狂搖頭,被壓住的胳膊咔咔作響,人們歡呼起來:“看啊!他的肌肉多麽強壯!膨脹了!膨脹了!”
“太久沒有出現這麽暴躁又兇狠的苗子了!”
“syren!”他們驚嘆,毫不吝啬地贊美他:“歡迎回來!我們親愛的syren!”
“大英雄!”
他們叫!
轟鳴的歡呼淹沒了他,他被人緊緊抓住按在視頻前,再一次看到□□被淹沒,掩映的廢墟中有一抹蒼綠,像是爬山虎的腳。
“大英雄!”
聞命死死看着屏幕,渾身僵硬,肌肉直抖。
有人忽然驚恐地尖叫,指着他的肩膀大喊:“眼睛!眼睛直了!直了!這個藥太猛了!快看!!好吓人!!我們要成功了!我們迎來了新神!”
他揮出了手臂,一拳搗碎屏幕,拽出連結的晶板,如同拽出人類脆弱的心髒。
他知道自己在動,狂風過境一般。
“轟!”
他狠狠砸碎了一臺電視機。
一拳。
“呀!!”
一拳!
“Syren!!!”
再一拳。
“太厲害了!!!”
“大英雄!”
所有的島民瞬間嘩啦啦擡起胳膊,比劃着動作祈禱感念神明。
狂熱的情緒席卷了整座海島。
只有殺死了新時代市民、毀滅了人類文明、摧殘了高科技标志物的人,才配被稱為大英雄。
只有那些最最殘忍的虐殺機器,才會被所有人仰慕,稱為英雄。
“大英雄!”
聞命一拳砸上了牆壁。
他看到了很多血,心裏瞬間全空了。
“Syren。”
一個溫柔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
聞命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看向門口逆光的身影。
對方一點一點,慢慢出現,溫柔而緩慢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微笑着嘆息一聲:“是我們全島的驕傲。”
“歡迎回來,我們親愛的Syren。這是我們的英雄,你們說,是不是?”
聞命看到自己的父親,就這樣用一種介紹神明的姿态,向所有人承認他的身份。
四周寂靜,滿屋都是對方的聲音。
周遭響起人群的歡呼,如同浪潮将他淹沒。
聞命突然癱倒在地,力竭地四肢朝天,他望着低矮的天花板,眼中湧出兩股眼淚,臉上肌肉虬動,似笑似哭。
所有人都用狂熱而歡迎的眼神看着他。
父親走到他身邊,用一種促狹而洞悉的眼光俯視他。
“Syren,你是我們的英雄,對嗎?”
所有人都在看他。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的腦海中浮現一抹蒼綠。
我不是!
我不是……
他踉踉跄跄站起身,直腰的時候提不起勁,兩眼一黑。
聞命喘着氣,絕望地爬起身跪在父親身邊,做出親吻地面的姿勢。
他知道自己認輸了,他聽到自己懦弱地哭着說,
“我是。”
是我。
聞命臉上出現一種壓抑的陰沉,但是他很快繃住了暴漲的情緒。
緊接着又湧起一股巨大的無力感。
他轉身回船艙,正走下第三層臺階,卻忽然聽到了一聲尖叫。
*
奧黛麗推開窗子的時候,吓了一跳。
前幾個夜晚,她總是可以在半夜三更聽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敲鋼鐵床杆的聲音。
铿、铿、铿——
她靜悄悄地、順着聲音來找,發現鎖着門,于是忍不住趴在那扇高高的、狹小的窗子瞧。
頭頂的燈忽閃忽亮,光線昏暗,她努力湊過去,仔細辨認,捂着嘴巴差點尖叫出聲。
奧黛麗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看到了一條白花花的人腿。
那一刻她以為自己見到了一具死屍。
她心驚肉跳,止不住好奇,猶豫再三忍不住湊過去——
“啊——!”
狹小的窗子背後,一雙黑魆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