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Chapter·鏡像
Chapter·55 鏡像
時敬之出現了幻覺。
一開始只是幻聽,他總是可以聽到一種嗡嗡的馬達聲,有時候夾雜着雷聲,轟鳴巨響猝不及防。
哪怕他不去佩戴裝置,這些強烈的聲音也會從他胸口湧出來。
之後是視覺,特別奇怪的,他這次沒看到暴雨夜,卻看到了更加令他驚恐萬狀的東西。
他看到了自己。
有時候是更小一些的自己,被光明街的聞命囚禁的自己,有時候是那天晚上的自己,但是每一個自己都是被聞命從背後抱住的,這可能是因為他們總是以這種方式生活。
那樣一個,被引誘,被束縛,被堕落的自己。
緊接着他感覺自己身上有眼淚……怎麽也洗不幹淨,從裏到外,那是一種比聞命的擁抱還深入骨髓的烙印。
讓他的靈魂顫栗。
聞命推門而入的時候,恰好看到時敬之狼狽地踢着床單遮蔽自己、而奧黛麗在窗口一臉好奇地摸他臉的場景,時敬之渾身發抖,連指尖都在抖,他顫聲道:“走開!”
“走…!走開!”
“你別緊張呀!你是誰?你為什麽……”奧黛麗湊過去,感覺眼前一花,就這樣看到了他手邊的手铐,驚訝着去摸:“咦?你怎麽……?”
時敬之随之轉頭,當手铐映入眼簾,沉默地流出眼淚。
時敬之拼盡全力去夠手邊那個腦波裝置,向眼睛附近亂塞:“黑了就好了……黑了就好了…黑的…為什麽不是黑色呢……”
他喃喃自語:“為什麽不是黑色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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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眼,聞命徹底呆住了。
時敬之太着急了,忍不住閉上眼睛,緊緊閉着,瑟縮地把自己團成一團。
“小敬!”聞命沖出船艙,繞到另一邊走廊一把拽住奧黛麗的胳膊,将女人狠狠摔在一邊:“小敬!你怎麽了?!”
時敬之一開始一副特別害怕的模樣,見到聞命後卻突然冷靜了,他一臉漠然,冷聲斥道:“給我解開!”
“小敬!小敬!”聞命沖過去抱緊他:“我在這裏…好了,解開了。”他吻着他,忽然難過道:“解開了。”
他飛速掏出鑰匙解開手铐,時敬之卻突然不動了。
聞命奇怪地擡頭,猛然對上一雙冷寂的眼睛。
時敬之一巴掌呼過來,把他的頭打到一邊,“誰允許你拷着我?”
聞命這次卻沒立刻反抗,時敬之緊皺着眉,奇怪地看他的臉,聞命一臉忍受屈辱的表情,全身肌肉緊繃,時敬之卻笑容更豔,一把推開他,擡腳下床。
這個時候他爆發出巨大的力量,每一步都走得極穩,和以往那些堅定帶風的步伐不同,他竟然搖起了腰。
聞命再次駭住了。
那一瞬間聞命什麽也沒想,顫栗地死死盯住時敬之被床單包裹的、露出的半個後背。
“小敬!”他一把攔住時敬之的手臂,在握到他冰冷的手腕時,渾身彌漫着寒意。
那種冰冷的感覺貫穿了聞命的脊柱,他心裏某個地方塌了,惴惴不安起來。
“小敬!你要幹什麽?!”
時敬之回過頭,一臉溫和的笑意,他只看了聞命一眼,又一巴掌呼過去。
聞命這才想起來,他是聽不見的。
就這一巴掌,他一點也沒躲,渾身僵硬不動,盯着對方的臉瞧。
他這個模樣有點暴躁有點無助,比他惡狠狠地沖時敬之撒火時還要卑微,時敬之好笑地看他,突然好心情地開口:“給我戴上。”
聞命一愣,才明白他說的是那個腦波發射裝置。
可是剛才時敬之的舉動太反常了,讓聞命深深懷疑,以至于第一時間選擇思考而不是沖去拿裝置。
時敬之一臉不耐煩,自己走去佩戴。整個過程中無人說話,他就這樣被聞命死死卡住胳膊,單手戴好裝置。
“你不是喜歡我嗎?”時敬之突然說。
聞命渾身一僵。
時敬之等不來他的答案,又甩了他一巴掌:“你說你喜歡我,那我打你,你受得了嗎?”
他不問還好,問了之後,聞命反而不知該怎麽辦了。
時敬之又問。
“那你知道我最在意的東西是什麽嗎?”
聞命一愣,非常遲疑地擡頭看他,目光游移不定。
時敬之卻突然低笑出聲,他又猛然擡起手來,沖着聞命高高揚起,聞命的下颌骨跟着全身肌肉一起抖動,扭曲地眼睛死死盯着他。
時敬之卻只是輕輕摸了把他的臉,輕輕笑起來,聲音悅耳又寬和,仿佛完全不在意對方的答案了。
“你呀……”他嘆息說。
他的眼神聞命看不懂。
*
奧黛麗驚呆了,她懷着不安的神色,就這樣看着那個美麗的男人一臉笑意地沖自己走來。
他的容貌絲毫沒變,真要說的話其實很病态,臉色白裏透青,眼角卻帶着一股抹不去的水紅,濕淋淋。
他披着床單的模樣比脫光了還要讓人難捱,好像是誰冒犯了他,讓人渾身難受。
奧黛麗低下頭,下意識想逃開這個鬼地方。
“別走!”時敬之出聲說。
“你不是想看嗎?看完再走啊,又不是不給你看。”
在場的兩人都僵住了,時敬之卻渾然不覺。
他站起身,□□地在屋子裏轉了圈,緊接着他發現女人竟然沒看他,便走到窗邊,擡起對方的下巴,強迫她看向自己,時敬之沖一臉驚恐的奧黛麗輕輕笑道:“要看傑作嗎?”
聞命突然不忍聽那些細節似的,把頭偏到一邊。
時敬之又咯咯咯笑了起來。
聞命總是給人一種強硬又溫和的沖突感,但是本質上他是強壯的,所有人都這樣想。
然而,他自己都沒發現,那是因為他很抗拒一些東西,那是聞命深深壓在心底的,從來不敢表露出來的,內心最深刻的恐懼。
曾經在很長時間裏,他懼怕那種溫和又暴戾的聲音,聲音化作實體的話,融入人群中,是他最最不敢觸碰的東西。
關于這個問題的形成,原因非常複雜。也可能是對暴力的母親産生了恐懼,又可能是因為後期父親看似溫和卻更加刻骨的攻心手段造成了障礙,還可能是第四象限的教育方針耳濡目染了他,“躲開道貌岸然的聯合政府人員”,又或者,他看過了太多人情冷暖,被弱肉強食的世界傷害到不得不時刻心懷提防、充滿猜忌……
總之,他懼怕那些實力比他強大的人群。
而在這些人群之中,他最最害怕的,是那些看起來溫良無害的人群。
哪怕他可以去争取搏鬥,他依然對着“道貌岸然”的人群避之不及。
因為他學不會分辨,溫良無害的表相下到底藏着什麽,而只要對方的力量比他高,那麽他就有受傷害的風險。
所以對着這群人,他永遠也學不會完全的信任。
所以,他總是在懷念那個柔軟弱小,天真無邪的時敬之。
因為只有那個時候的他,才可以被聞命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又來了。
聞命想,他又猜不明白時敬之到底想幹什麽了。
“你看哇?你為什麽不看?”
時敬之走到女人面前,一點一點,數着自己身上的疤痕。
那些位置,他竟然是爛熟于心的,哪怕是背後看不見的地方,他也能如數家珍,背對着人家,像是講述一份古老标本一樣講,還非常貼心地解釋着專業名詞,比如肩胛骨下兩寸,你知道什麽叫寸嗎?就是三厘米,兩寸就是你的大半個手掌的寬度。
“這個地方……”
他突然扔了床單,沖着女人亮出整個痕跡斑駁的後背:“是喜歡我的人幹的。”
在他肩胛骨的位置,有一個紫到發黑的咬痕。
奧黛麗再也忍不住,邊沖邊叫,奪路而逃。
時敬之望着她的背影,咯咯咯直笑,笑到停不下來。
“別笑了。”聞命說。
“別笑了……”
“我讓你別笑了!”
“咚——!”時敬之被甩進了床板裏。
聞命死死壓着他,暴躁道:“別笑了!”
他想,太難看了。
實在是……
太難看了。
“又想關着我嗎?”時敬之卻摟着他的脖子獻吻,聲音全灑在對方耳畔:“關着我,等你不在的時候,讓別人趁虛而入,看到我醜态畢露的模樣嗎?”
聲音悅耳又動聽,聞命卻完全駭住了。
那可能是聞命一輩子的心理陰影,因為很長時間之內,他都不敢看時敬之的身體,即便是上床,他都采取後背的姿勢,完全避開時敬之的臉。
“真沒勁。”時敬之對着一言不發的男人說。聞命鐵鉗般壓着他的左手,所以右手還是能活動的,可是他不管怎麽戳對方的胸膛,推對方的身體,對方都不反抗。
時敬之心裏起了一種憤懑的好奇,他看向聞命,其實男人比他的狀況好不了太多,時敬之用了大力氣,四道鮮紅的痕跡躺在對方臉上,半邊臉迅速紅腫。
可是,明明已經無比憤怒了,無比難以忍受了,他卻只是怒視時敬之的臉,隐忍着怒氣。
“難看。”時敬之說。
聞命面色冷硬,他突然探手摸着那個裝置,甕聲甕氣地說:“黑了是什麽意思。”
時敬之渾身一僵硬,突然不笑了:“沒什麽意思。”
“黑了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黑了到底是什麽意思?!”聞命突然怒吼,可是時敬之再也不複方才慌亂的模樣,平靜地回答:“沒什麽意思。”
可是聞命再也受不了了:“黑了到底是什麽意思?!你永遠不會對我說實話是不是?!”
時敬之眼裏閃過驚異,他死死盯着聞命怒火中燒的眼睛,臉色迅速難看起來,全然一副抗拒的模樣。
“關燈。”時敬之猛然背對着他,冷聲說:“我寧願看不見,也不想看到你。”
“滾出去。”
***
時敬之的精神很差勁,而他的崩潰源自一封公告信。
在他被聞命帶上島的那天,突然發現了一封告公衆書。
時敬之在碼頭随意瞥到報紙上碩大的字眼,當場昏了過去。
多日前時約禮在報紙上刊登了份公告,宣布和時敬之斷絕關系。
時約禮可能對他恨不得殺之以後快,公告明說要刊登一個月。
這份公告傳播範圍極廣,所以,哪怕是在鳥不拉屎的海島附近,依然會透出一些這樣的消息。
時敬之的心氣好像被猝然掐滅,那天聞命神色無比緊張,他慌慌張張和時敬之說話,甚至撐不住般哄他,可是時敬之完全沒有反應了。
聞命可能真的沒有什麽道德感,也對人類的關于愛、共情、憐憫、恻隐之心缺乏必要的理解,因此他把時敬之戲劇化的轉變看作理所當然。甚至贊美他:“你終于看清形勢了。在你一無所有的時候,應該去攀附你身邊最有力量的東西。”
時敬之似乎屈服了,也似乎認輸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大的專一、精力安安心心死心塌地地跟在聞命身邊。他從來不給別人一點好臉色,只有對着聞命的時候,才完完全全綻放笑容。
那些本能的反應都是下意識的。聞命微妙地感覺到,時敬之越來越真實了,在這種類似于絕境的境況中,他選擇了聞命,并再次相依為命。
可是緊接着他發現,那段時間裏時敬之的狀态一直非常麻木,每天只是躺在床上,看着星光燦爛的夜空發愣。哪怕聞命把他抱在懷裏,不停說話,他也不會給出一點點回應。
一個多周以後,他對着這個曾經殚精竭慮的世界如此漠不關心的态度把聞命也給整懵逼了。
他甚至妄想有臺時光機,回到一個月前,讓時敬之跟着薇薇安鄭泊豪随便一個人跑路,跑的越遠越好,也不想他現在這個模樣。
或者時敬之沖他發火也好,他發誓,他現在任打任罵,絕不還手。
然而時敬之滿臉空白,看着他的時候,如同看着一團空氣,渙散的目光直接繞過他看向了天花板。
事情的轉機,來自一個特別平常的早晨。
時敬之遇到老師的時候,是個很平常的早晨。
如果不是有個孩子跑來跑去,他一定不會看到那個女人。
時敬之的目光總是下意識凝聚在“老幼病殘”身上,這是一種純粹的條件反射。
他自小就被培養得要關注“弱者”,那種對弱者的、巨大的同情心已經完全構成了他的人生的全部。
聞命不再關着他了,卻還是限制他出門,時敬之被隔絕在一個懸崖邊的石頭房裏,他經常會感受到一種來自四面八方的窺探。那種感覺令他膽寒,他就坐在窗前,看着遠處蒼茫的海洋。
他遇到老師的時候,是極其自然的,那也似乎是他一生的轉折點,在人生的低谷,就這樣自然而然地遇到了。
哪怕是在日後的歲月中不斷回憶起她,那是一個改變了他一生的女人,他和周圍所有的暴虐、嚴肅、殘忍傷害都不一樣,她身上帶了種平淡的、犧牲小我融入大我的人類靈魂工程師的感覺,每當回憶起這個人,時敬之都會用一種心服口服的慎重口吻稱呼她為,老師。
遠處的海鷗聲和潮浪聲無比嘈雜。時敬之漫不經心地望着遠處蔚藍色的海水,沒有被工業化污染的、透明帶綠色的盈透海水。
可是時敬之的幻覺已經很嚴重了。
他看着遙遠處不停飛起,不停降落的鷗鳥發呆。
沙灘盡頭似乎有人,他極力忽略,不去看。
他下意識和幻覺抗争,不去做出回應。
當有個孩子在身邊跑過的時候,他克制地盯着腳下地面。
孩子蹭到自己身邊,他也沒給出任何回應。
直到有一個人來到他身邊,把孩子拉走,卻也沒離開。
時敬之下意識想,這是個女人。
應該是孩子的母親吧。
他忽然記起來,記憶中最早的、印象最深的一次争吵。
沈方慈的那次爆發,來自時約禮從時家老宅回來。
她如此鮮明地爆發出來,歇斯底裏。
“時約禮!我是不會跟你走的!你抛家舍業這麽久說帶我們走就走?!”
時敬之縮着脖子,站在原地哭泣。
他收集了好多,好多,關于童年的記憶。
因為都是他不知道的,記不得的,想象。他在別人的口中聽取自己的過去,把想象當成真實的記憶,就好像能捉住畫面中的溫暖。
時約禮那次離家太久了,時敬之已經不認識他了。他只知道有人要帶他離開,他好害怕,藏在門口躲着。
時約禮最終拉開門,找到他的時候,身影投下巨大的陰影,幼小的時敬之被整個籠罩在陰影中,他雙手緊貼褲縫,瑟縮不安地憋着嘴巴問頭頂:“你……你是誰啊?”
“你是……你是誰?”
時敬之好久以後才回過神,見到剛才的女人并沒有離開。
她正蹲下身,仰望着時敬之的眼睛。
而時敬之自己,竟然拽着她的衣角。
在方才女人抱起孩子的時候,時敬之下意識伸出手,拽住了起身的背影。
那一刻,腦海中俯身的沈方慈和眼前的女人微妙重合。
時敬之忍不住呆呆地,凝神觀察她的面目。
“你是這個孩子的母親嗎?”時敬之呆愣愣地問。
“你是嗎?”他低着頭,小聲問。
“我是這裏的老師。”女人的眼睛美得出奇,她柔聲笑着,聲音稍微帶點沙啞,像是講課很久的老教師擁有的職業病那班,時不時犯點咽炎。
當聽到“老師”這個字眼的時候,時敬之忽然打了個激靈。
這好像觸發了他內心深處最最痛苦的部分,他不可置信地擡起頭,感受到女人輕柔地撫摸着自己的頭發。
力度好輕柔,像個母親。
像是時敬之從未從沈方慈身上獲得過的,關愛。
“你還……”女人愕然,看到了他臉上的烏青,一股巨大的悲憫從她眼中生出,以至于她的聲音都溫柔了好多:“你還好嗎?孩子?”
時敬之怔然微張眼睛,他的眼裏忽然湧出兩行淚水,聲音嘶啞道:“我…我沒有…”
對方好像洞察了他的痛苦,只是耐心地注視他。
時敬之被這雙溫柔的眼睛盯了十幾秒,突然有種傾訴的欲望,可是他張開口,所有想說的話瞬間化為嗚嗚咽咽:“我沒有家了……”
***
好像從始至終,從來沒有人問過時敬之,你還好嗎?
大家只會問,你怎麽了?!
你到底怎麽了,時敬之!
你說話呀,時敬之!
你到底怎麽回事?!時敬之!
時敬之因為陌生人的一句話而崩潰。
他繃着太久了,以至于釋放的時候宣洩不完,淋淋瀝瀝,很不爽快。
可女人是當了很多年老師的人,帶着一種厚道的耐心,竟然一直陪着他。什麽也不問,只是坐在他的身邊。
他們一起坐了好久,時敬之忽然發現了自己的失态,惴惴不安,最後板着臉,拒絕了對方欲言又止的安慰。
“我很好。”他說。
可是出于好奇心,他看着女人牽着孩子遠去的背影,看了好久。
對方徑直離開,走過海灘,融入村落,那一瞬間,他心裏無聊得難受,也枯竭得難受。
他其實特別不想對方走,可是又怕麻煩人。
就這樣恍惚着,感覺日子過到了盡頭。
*
卧室裏,時敬之四處翻找,終于找到自己想要的鞋子。
他摸索着,在自己鞋子的根部,找到那張全家福。
他掰開那個相框,在最內側的地方有一個黑色按鈕,他沉默了好久,終于下定決心摁下去。
緊接着,空中出現了巨大的聲響。
青蒼的森林中,出現一座龐大的糖果屋。
但是裏面沒有人。
時敬之走到虛拟系統中,走到糖果屋裏,靜靜閉上眼睛。
這是這麽多年來,他再次開啓這個隐藏了他的卑微、不堪、回憶和美夢的虛拟系統。
是假的,他知道,但是他忍不住。
那是一副十幾年前的投影。
十幾年前,深山裏。
那些日子好像都非常得……寂寞。
“媽媽。”時敬之揉着肚子,在村醫家打針。
“好痛。”他又開始揉眼睛,清澈純真的圓眼睛裏全是怯懦和依賴:“肚子好難受。”
他喝了假冒僞劣的奶制品,起了低燒。
那時候他們家幾乎一貧如洗,所有的營養都供給了時敬之。
他說,媽媽,我想吃肉。
而沈方慈露出苦楚糾結的眼神,生硬拒絕道:“吃什麽吃!買不起肉!”
他躲在門後,擡起頭,手背在後背,眼神懵懂:“你是誰?”
那一次終究沒走成。
沈方慈的剛烈讓時約禮頭痛。他借了車,可是一次又一次,沈方慈拒絕離開。
時敬之記得各種各樣轟隆隆的聲響,有一次沈方慈把家裏的碗全摔了。
這個矮小、削瘦、看起來一折就斷、被風一吹就跑的女人死死抱緊時敬之:“孩子是我的!時約禮!你想都不要想!”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時敬之七歲時,沈方慈第一次打了他。
“兜兜!給我抄抄作業呀!”鄭泊豪嚷嚷着去抽他的作業本。
時敬之心裏一股煩躁,他也不知道怎麽了,突然對朝夕相伴的鄭泊豪産生了反感。
“自己寫。”他繃着臉。
然而鄭泊豪一抽一拉,瞬間從他手中搶走,“哎嗨?!搶呀!來呀來呀!兜兜!”
“還給我!”時敬之把筆摔了,一把沖過去,卻瞬間被鄭泊豪躲開,對方開始沖他做鬼臉:“給我看看嘛!哎呀!我是你哥哥嘛!你讓讓我!”
“怎麽了?”沈方慈突然推門進來,鄭泊豪看到了逆光的人影,嗓音突然降了三度:“沒啥幹媽,我讓兜兜輔導我學習。”
“每次都這樣。”時敬之突然開口,兩人一愣。
沈方慈奇怪地看他。
“總是我讓你!”時敬之突然厲聲吼道:“每一次都是!是不是不管你做了什麽都是我善後?!就因為我聽話?我懂事!?所以我每次都吃虧?!每次都要我讓着不管做什麽都是我讓着?!”
時敬之狠狠奪過他手裏的卷子,可是鄭泊豪似乎驚呆了,手竟然死死抓住不放。
時敬之手下用力,把雪白的卷面卷皺,他心裏突然憤怒不堪:“你放手!”
“赤拉!”
“啊!”鄭泊豪大叫一聲,突然盯着自己的手痛哭起來:“好疼!!好疼!!流血了好疼!!!”
他的手心劃出一道很長的血線,時敬之呆呆看着,心下一軟,卻冷着臉硬邦邦道:“你活該!我早就受不了你了!”
“我……”鄭泊豪愣愣盯着時敬之,突然大哭起來:“兜兜!兜兜!兜兜傷到了我的手!!兜兜傷到了我的手!!嗚嗚嗚!!!!!”
“你活——!”
“道歉!”沈方慈猛然打斷他。
“我不!”時敬之呆呆看向母親,突然流出眼淚,咬牙切齒:“我不!我沒錯!我沒有!”
“啪!”
沈方慈用了很大的力度,至少十幾秒後,時敬之的臉就火速燙了起來。
他無比愕然,不可置信地、非常委屈地看向自己的母親。
沈方慈面無表情,目如寒光,滿身壓抑的怒氣,她可能因為鄭泊豪在場,已經非常克制了,如果不是因為外人在,她可能要狠狠教訓時敬之一頓。
“別做那種表情。”沈方慈厭惡地說:“道歉!”
他們僵持了一個多小時。時敬之從嚎啕大哭到默默流淚,再到哭累了,實在哭也哭不出來了,心灰意冷地說,媽媽,對不起。
“和小豪說!”
“不用啦不用啦不要小題大做啦!”聞聲趕來的鄭夫人安撫着,她矮身對着時敬之又摟又抱,不停拿手順他的後背:“兜兜不哭不哭了!不哭了!別跟你小豪哥哥置氣,對不對?阿姨知道兜兜是個乖孩子……”
“媽媽……”
時敬之望着遠處的背影,吸着鼻子甕聲甕氣。可是沈方慈不為所動,留給他的只有背影。
他們離開後,時敬之跟在母親身後行走。
可他總是追不上。
“媽媽…!”時敬之虛弱地捂着因為充血而火辣辣的脖子,後背的汗水幹了又濕:“媽媽……”
等一等我。
他的壓抑和順從,始于他沒有記憶的那些時光,已經成為了他無法掙脫的潛意識。
他後來離開家,上了寄宿中學,可是對家庭的擔憂成為了他思維的底色。他每天都會下意識關心一下,他們有沒有在吵架。
“我媽媽給我買了新鞋子!”
時敬之下意識去看,思維忍不住又跑遠了,沈方慈上次給他買衣物還是上個月,是一套非常傳統的西服套裝,和那些光鮮亮麗的時裝完全不同。
很貴吧,時敬之想。
是媽媽買的,是應該感到開心的。
要好好穿,不可以弄壞,要珍惜,要很細心地打理。怎麽放呢?不如抽空去買個保護套吧。周末吧要不。周末放假…
“Arthur?!”那人叫了他好幾聲,見他回神,大聲說:“周末去騎馬吧?!”
“不了。”時敬之思考幾秒,拒絕說:“我沒有時間。”
他一直在“游刃有餘”地處理着自己的人生,可是有一天,他終于繃不住了。
時敬之在十四歲的暑假開始了無意識的流淚。
他每天都在莫名其妙地、無比空白地流淚。不管是開心還是快樂,不管在做什麽事,都在不停流淚。
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媽媽,我真的,我也不知道,你看我挺好的。我也搞不懂……”
時敬之甚至笑起來,他無比困惑不解,“到底為什麽啊。”
這種狀況貫穿了整個暑假,他不停流着生理性的淚水,假期裏有人來做客,他也彬彬有禮地捧着一盒洗臉巾坐在一旁,一邊歉意地解釋,一邊時不時擦擦眼淚。
後來終于有一天,某個長輩來家裏做客,對方奇道:“不會是吓掉魂了吧?”
沈方慈臉上露出狐疑,時約禮一臉凝重。
“叫魂吧。”時約禮說。
可是時敬之的情況并沒有好轉,随着流淚的日子一天天增長,他的不安和猜疑也越來越多,壓力每天都侵蝕着他。
時約禮和沈方慈這次又吵了起來。
那是非常嚴重的争吵。時敬之第一次按捺不住,向他們提出了離婚。
他開始整天整天不知所措地失眠,有什麽東西在他心裏生長,他萌生了特別多負面的、不光明的、特別讓他不安又被吸引的惡意。
他甚至在某次家庭戰争中插嘴,散發自己的惡意,“你們離婚吧……”他說。
“誰讓你管我們的事?!”時約禮很是憤怒:“誰家孩子随随便便讓爸媽離婚?!你不知道當個粘合劑!你還淨添亂!”
那場戰争持續了半個多月,緊接着大清掃任務來了。
那次任務非常嚴格,時敬之被拉去學校進行封閉式管理,時間長達一個月,每天2267,也就沒了精力去想他的父母和家庭。
不久以後他去了奧本鎮,被一枚彈片擊中。
他不停地記起,光明街的事情。
十四歲的時敬之破壞欲是很大的,二十一歲的時敬之反思着,十四歲的時敬之罪惡深重,因為在光明街的時候他分寸大失,他褪去了所有冷靜、理智、沉着的外殼,如一個脆弱的孩子一樣瑟瑟發抖、整日不安,再向“仇敵”“文明社會的低端所在”妥協求饒,他甚至和這個人相依為命,這可能是時敬之這輩子做過的最最出格的事情。
他其實想過離開,無數次離開,可是都放棄了。
十四歲,他們都處在書本知識大于經驗的年紀,于是向往漫無邊際的流浪。
……也許是紫藤蘿,也許是夜晚,又或者是在黑暗中摸索而來的人,使當年的聞命的心軟軟的。聞命曾經這樣說。
可是就在那個雨夜,潮濕的雨夜,時敬之摸索着出門,孤注一擲想出門,撞到了門口的紫藤蘿,瘋狂墜落的雨水砸進他的後背,涼意讓他激靈,鬼使神差地摘下一朵花,然後發呆。
他們在十四歲做着四歲孩童會做的事,幼稚地拜訪整個世界的邊緣,身影逐漸褪色在雪白的雨簾後。
後來聞命拉着他的手跑起來,在暴雨中奔跑,仿佛參加一場盛大的狂歡。
此後回到德爾菲諾的無數個,無數個,陰雨連綿的夜晚,他都在想念。
無數次午夜夢回,夢裏有人在珍重無比地親吻他的眼睛。
那是一種風吹池水般,幾乎了無痕跡的癢意。
他忽然遲鈍地明白,那是聞命所說的,愛意。
聞命靜靜看着他,“你在想什麽?”
“你喜歡我嗎?”
時敬之問。
聞命不說話,一臉古怪和驚恐。
時敬之席地而坐,竭力探出身體,他無比安寧而緩慢地閉上眼睛,在對方唇上印了一個吻。
紅頭發弗洛倫驚呆了。
奧黛麗也驚呆了。
聞命推開門,看到的就是時敬之和別人唇齒糾纏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