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手機鈴聲第十一次響起的時候,程景野按下了接通鍵。

窗外的風聲吹得耳邊陣陣響,道路兩旁全是綠油油的農田,時而閃過大片的金黃,是已經成熟的油菜花。

即使看到了手機屏幕上顯示的名字,程景野眼底的躁郁依舊沒有消散。

“你去哪兒了,臺裏都快炸了,”周密的聲音聽上去很着急,“你跟老大幹仗了?他發這麽大的火。”

程景野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着方向盤,“不知道,遲來的更年期吧。”

車載收音機裏播放的頻道,是省臺最近錄制的節目轉播。

大致內容是某公司做慈善,宣稱将産品百分之五十的收入,捐給省內需要幫助的鄉鎮兒童。

他将聲音調小,有些諷刺地笑笑。

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你還是把新聞發了?”

“嗯。”

“怎麽樣?”

程景野說:“沒有水花。”

幾乎可以說是石沉大海。

這個結果,是兩個人都預料到的,周密沒有驚訝,只是有些不理程:“估計是被臺裏壓下來了,那既然沒什麽損失,老大怎麽還是吃了炸藥一樣?”

他回到省臺時幾乎是人人自危,一向只愛喝茶下棋的老大發了好大一通火,不帶重樣的話罵了程景野整整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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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景野沒有說話,耳邊只剩下他摔門離開之前,老大說的那句“沒有程家的關系,你根本就沒有今天”。

即使過去幾個小時,當想起這句話時,程景野還是能夠感覺到,全身的血液湧上大腦。

不然他也不會在道歉和調崗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他握着方向盤的手漸漸攥緊,眼底沒有什麽情緒。

得知前因後果的周密在電話那頭整整沉默将近兩分鐘,最後低低罵了一句。

從大學開始,程景野就覺得周密是個标準的新聞人——為人文氣正派,遇到什麽都不會有太大的反應。

所以聽到這句髒話,反倒是程景野忍不住笑出聲。

“行了,就當是散心了,做完專欄就回來。”知道對方的反應,程景野反而安慰起來。

周密長長地嘆了口氣,問道:“你調哪裏去了?”

“新港。”

程景野看了眼導航,距離目的地還有一個多小時。

.

“新港連富村。”

司機大着嗓門吼道,嘴裏叼的煙跟着動了動,煙灰盡數掉在衣服上。

車裏的學生擠來擠去,争先恐後地下了車,司機着急着下班,等到最後一個學生腳剛踏出去,他就關上了門。

“師......師傅,”車廂裏響起細如蚊吶的聲音,不仔細聽壓根聽不見,“還......還有我。”

“剛剛不早點下去,磨磨唧唧的,”車輛都啓動了,聞言司機有些不耐煩地望過去,只見後面站着一個和剛剛的聲音一樣不起眼的學生。

他把煙頭吐在地上踩熄,按下開門鍵,“快點兒,全車就等你一個人。”

江浣攥着書包帶,結結巴巴地說了幾聲謝謝,連忙跑下校車。

車尾氣把江浣本來就不怎麽幹淨的臉吹得灰撲撲的,他看着校車走遠,轉身往家走。

他家就在村裏的前幾組,走路不到十分鐘,但江浣走得很慢,因為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自由時間。

鄉間的油菜花長得很茂盛,江浣摘下一朵放在鼻子邊,其實沒什麽特別的香味,但很好聞。

他拿着花邊走邊停,一直看到不遠處房子裏微弱的燈光,才把手裏的東西丢掉走進去。

“回來了?”

外婆站在竈前面,看着背書包走進來的江浣。

江浣嗯了一聲把書包放在飯桌上,也不管上面油垢堆積,蹲到竈邊上拿着蒲扇扇火。

現在雖然沒到夏天,但燃燒的火焰通過竈口噴灑在臉上時,江浣的額角還是冒起點點汗珠。

他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發現老媽沒有回來,于是在心裏松了口氣。

外公坐在堂屋裏,那臺破舊的黑白電視還在堅持不屈地工作着。

江浣平時不被允許看電視,所以他現在坐在板凳上,一邊扇火一邊偷瞄,頭發險些被火燎到。

因為是老式電視,只能靠天線搜集省內的電視臺,所以電視裏播放的正好是省裏的衛視頻道。

裏面的男人正拿着東西推銷,外公沒有老花鏡,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指着裏面的人,“這中山裝真标志。”

江浣想了一會兒,開口道:“外公,這是......西裝。”

“亂說,”外公瞪着眼睛,“你老爺子我結婚時候就穿的中山裝,我知道是什麽樣。”

說完還準備去衣櫃裏翻找。

他們結婚都是幾十年前的事,衣服也不知道是賣了還是扔了,或許壓根不是買的,而是影樓裏随便租的。

江浣在大腦裏組織好語言,但覺得表達出來太難了,于是便閉上嘴。

電視裏面的人還在說話,一邊推銷一邊說要将一半的錢全部捐給鄉鎮裏的兒童們。

江浣把之前劈好的柴丢進火堆,在外公尋找衣服的聲音裏,看着那黑白電視裏的人。

他已經看過很多次這樣的廣告了,他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但至少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覺得他們家估計是窮到現在的大數據都沒辦法搜索。

“行了,差不多了,”外婆拿着鍋鏟,油煙遮住了她的臉,“去寫作業。”

江浣把柴火丢進去,拍拍手把擱在桌子上的書包拿着進了卧室。進了卧室後,江浣第一件事不是寫作業,而是拿出一個本子。

上面密密麻麻記下了很多數字,這是他一年存下的錢,零零碎碎的綜合起來,差不多有幾百塊。

江浣把錢從床底下拿出來對了一遍,最後皺起眉頭:“還差兩百……”

又要再攢好幾個月。

可是已經快到時間了……

門外傳來外婆走來走去的聲音,江浣連忙把錢重新藏好,把作業從書包裏拿出來,上面還一個字沒動。

初三剛開學沒幾天,江浣就已經跟不上進度。

各科的老師玩命地趕,他本來就吊車尾,現在甚至連車尾氣都聞不着幾口。

他前幾天和家裏說了辍學這件事,結果話還沒講幾句,老媽就立馬打了個電話回家,罵罵咧咧地說敢退學就打斷他的腿。

于是這個想法才剛發出萌芽,就被老媽親手掐沒了。

在數學題上寫了個解就沒了下文,江浣把筆丢在一邊,動靜不大,但放在桌上的臺燈卻跟着閃了閃。

他靠在桌上,兩百塊和計算題在腦子裏來回博弈,到最後誰都不占上風,因為江浣一個都解決不了。

心裏似乎有很多話想說,江浣來來回回想了半天,最後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眼皮子越來越沉,試卷上的數字像是長了腿,在眼前跑來跑去。

江浣靠在桌子上睡着了,等到醒來時已經到了吃飯的時間。

吃完飯,外婆一邊拿着牙簽剔牙,一邊給江浣丢了一張錢,“去,買條煙。”

可是老媽說了不讓你抽煙了。

江浣在心裏想好這句話,但是最後還是用了最簡短最方便的“哦”。

反正他不買,外婆也會自己出去買,不如現在就去,還不用寫作業。

他拿着錢揉揉眼睛,出了門。

第三次将車停在路邊,程景野終于承認自己迷路了。

在這個芝麻大點的小鄉鎮裏,他人生第一次迷路。

他蹲在路邊上,現在夕陽已經下去,很快就要天黑。時間還早,但是周圍竟然就沒了什麽人。

好不容易對面走過來一個奶奶,結果聽不懂普通話只會說方言,牛頭不對馬嘴地說了一通,程景野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暮色四合,他看着周圍的環境。

不知道該怎麽形容,總之很原生态。

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是新港的鎮中心,按理說是這裏最富庶的地方,但仍然給程景野破敗的感覺。

道路狹窄,但看這裏荒無人煙的樣子,這窄路也夠用。因為臨湖,所以晚上有些冷,程景野凍得一哆嗦。

他從後備箱的行李裏摸出一件外套,待在一家商店門口。商店門緊閉着,像是已經休息了。

今天發生了很多事情,和老大吵架、調職、下鄉……

所有的情緒堆積在一起,程景野站在無人的街口,耐心終于漸漸耗盡。

之前因為接聽周密電話而硬扯出來的微笑,現在也變得陰沉。

這時遠處走過來一個人,看上去十幾歲的樣子,像是個學生。見狀程景野像是看見了救星,心想學生總會說普通話了吧。

“你好,”程景野走到對方面前,“請問——”

這一帶晚上幾乎沒幾個人出來游蕩,一路上都在盤算那兩百塊的低頭走的江浣被他吓了一跳,張大嘴巴看着程景野。

對似的一瞬間,程景野微不可查的皺起眉頭。

這小孩兒,也太髒了。

人倒是白淨,就是渾身上下灰撲撲的,像是剛從煤坑裏挖出來似的。

程景野雖然有潔癖,但還沒有管別人幹不幹淨的愛好。他只看一眼就挪開視線,說:“你知道村委會在哪裏嗎?”

江浣仰頭看着這個比自己高的男人,有些新奇。

他幾乎沒怎麽看到過外地人,頂多見過其他同學在外地打工的父母親。

雖然看上去很洋氣,但只要在這裏待上幾天,保準回到曾經的鄉土風。

所以眼前這個普通話比他老師還要标準的男人,讓江浣霎時間愣住。

他一和人對視就不會說話,于是眼神閃爍,嘴巴哆哆嗦嗦半天,“我……我……”

他我我我了半天,一句話都沒憋出來。

程景野的眉頭越鎖越緊,心裏有些絕望。

他之前找到的人語言不通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找到個讀書的小孩兒還是個傻子。

他不抱有期望,轉身準備繼續開車。視線剛一挪開,江浣就蹦出來一句話:“我知道……在哪裏。”

聞言程景野轉過身,心裏高興起來,就看見髒小孩兒似乎深思熟慮了一會兒,最後竊竊地看着他,說出來的話倒是驚天地泣鬼神:

“問路費……兩……兩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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