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放下

第11章 放下

江然不喜歡雨天。

尤其是南方極度潮濕的陰雨天,空氣中彌漫着的濕答答的泥土腥味會讓他無端聯想起腐爛泥濘的肮髒。

江然沉默着收下傘,遞給一旁恭敬侍立的侍者,他微微颔首,算作禮節性的致意。

在外,他總是這樣得體的。

即使從下車到門口也不過只有寥寥幾步路的距離,他的皮鞋還是難逃被雨水沾濕的命運,或許并不存在的污泥混着雨水,在他的想象中黏糊地滲進他鞋跟的縫隙之中。

江然在原地稍作停頓,碾了碾鞋上也許沾染上了的污泥,最終才在侍者的引導下走進大門。

他的父親不知在一大清早聯系他有什麽大事,說是讓他回總部一趟。

江然只能強撐着一身不适從衣櫃裏翻出了件高領。

也要感謝這入秋的天氣,否則這高領還真是明晃晃寫着此地無銀三百兩。

“出什麽事了?”

與江然同乘電梯的是父親的秘書,電梯內也沒有其他人,于是江然直接開口問道。

“一個招商會,幾家都在。”秘書簡短地答道。他的行事風格與江父一脈相承,簡短精明、雷厲風行,與江然不大相同。

江然眨了眨眼,略略點了下頭算是知道了。

他垂着眼,神态懶懶的,難掩疲憊。

見狀,秘書猶豫着詢問道:“小江總您是身體不适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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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然扯了個笑,擺了擺手:“沒睡好罷了,沒事。”

秘書見江然不欲多言的模樣也沒再自找沒趣,點了點頭後便退到了一側靜靜立着,沒再開口。

江然淡淡地透過電梯壁中的倒影瞥了一眼對方,也沒說話。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一言一行在不久之後都會被這個人彙報給自己的父親。

這一場鬧劇之中,他才像那個局外人。

江然無力地揉了揉眉心,在電梯到達之後緩緩跟着秘書進入了會議室,在父親的右側落座後,江然不動聲色地環視了一圈會場。

老朋友不少。

東祈也在。

江然的目光在東祈來者處頓了頓,幾下掃視之後并沒有發現那道熟悉的身影,他也算是松了口氣。

“東祈有個新人,好像與你有接觸?”江然正走神,他父親忽而問了一句。

“什麽?”江然有些困惑地反問,一時并沒有反應過來對方話中所指是誰。

“一個Alpha,李向奇。”

“……”江然頓了頓,一時有些摸不清自己父親的意圖,于是斟酌了一下措辭,半推半就道,“見過一面,不太熟悉。怎麽了嗎?”

“都在傳他要接手東祈呢。”江父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江然,語氣幽幽道。

江然眼底的情緒微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又被他在下一秒藏好,他再擡眼時,淺淺地笑了一下:“那也得看祈知木願不願意。”

江父的目光深深地在江然臉上停留了一會兒,直到江然有些不自在,險些支撐不住這樣的目光才作罷。

江然緩緩地收回視線,放在桌下的手上已經滲出了冷汗。

或許算是勉強過關?

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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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沒什麽實質性意義的會議讓江然從早起就帶着的不适愈發加重了幾分。

他找了個機會遛到了茶水間透氣,他坐在空無一人的空間裏,極其緩慢地一口一口抿着茶水。

當他再欲起身,頭腦卻在一瞬間因供血不足而一片空白,眼前也似兩眼昏花般看不見東西。

江然下意識地想要自嘲,身體卻跟不上思維的反應,只能無力地栽倒。

就在江然無能為力地準備好栽倒在瓷磚上時,一雙手從後方伸出來扶住了他。

尚未從暈眩中徹底清醒,江然便開口要道謝。

“謝……”

話也才開口說了一半,尾音卻哽在了喉頭。

那人見他愣神不止,才輕輕柔柔地笑出了聲:“身體不舒服怎麽不好好休息?還來逞強呢。”

江然此刻的大腦似乎比方才暈眩時還要空白,他慌亂地眨了眨眼,又不知所措地四處張望了一圈,手忙腳亂地從來者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臂。

祈知木原本輕柔的笑意在某一個瞬間驀然僵直在了面上。

他攙扶着江然的手也在一瞬間失了力。

清瘦的Beta在慌亂回頭時,不經意間露出了一截蒼白的後頸。

幾道錯綜複雜的咬痕斑駁其上,觸目驚心之餘又滲出些難言的暧昧。

而能在江然的後脖頸留下這種咬痕的……

祈知木無力地緩緩松開手,眼中湧上一片死寂一般的空洞。

他後知後覺地聞到了江然身上的伏特加氣味。

他很熟悉這種氣味。

或者說他曾經很熟悉。

這是與他朝夕相處了三年的Alpha丈夫的信息素氣味,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而如今,這氣息正占有領地一般地高調環繞在他的摯友身上,而身為Beta的江然卻渾然不覺。

祈知木的臉色頓時蒼白了幾分,伸出去扶着江然的手也止不住地有了幾分顫抖。

江然回過神見到祈知木忽而煞白的臉色,也在瞬間僵滞在了原地,他意識到了祈知木突然沉默的原因,幾度張口,卻把話咽回了肚子裏。

“我……”江然強忍下滿眼的沉郁,最終還是打算說點什麽。

“阿然。”祈知木卻趕在江然開口之前攔住了他。

他強打起一個笑,拼盡了全力讓自己笑得好看,不要流露出不該流露的悲傷,他握住江然的手,握得很緊。

江然怔怔地垂眸,他望着祈知木握着自己的手,心中一陣五味雜陳。

“阿然,席秉淵是個很不錯的Alpha,我希望你們可以幸福。”祈知木深深地祝福道,眼眶裏有強忍的淚珠和深藏的悲戚,更多的是強打起精神的真誠笑意。

“……”

江然望着祈知木那一雙似乎有憂傷要流淌出來的眼睛,喉中一片幹澀,說不出話來。

“你們很般配。”祈知木抿着唇笑了一下,輕輕放下緊握着江然的手,一雙秋水眸美得很破碎。

“不是的。”江然忙反握住祈知木縮回的手,聲音急促中有幾分顫意,“不是的……我和……我和席秉淵不是……”

我和席秉淵不是那種關系。

江然的聲音愈來愈輕,握着祈知木的手上的力道也愈來愈輕。

……他和席秉淵不是哪種關系呢。

他疑惑地自問。

他們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關系,這一點板上釘釘。

他們是标記關系嗎?Beta無法被标記,可他們确确實實完成了标記的過程,這很難說明。

但他們也絕對不是相愛的關系,不是祈知木所祝願的那種關系。

可是在外人眼裏,不論他們的關系是如何虛虛實實假假真真,他們總是被綁在一起的共同體,掙脫不開、逃脫不掉。

江然頓時有些脫力,他不知道自己該從何解釋,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握着祈知木的手緩緩地松開,目光艱難地閃了閃。

“……你不必向我解釋的。”祈知木輕輕捏了捏江然溫涼的手心,“我真的祝福你們。”

江然蹙着眉擡起頭,眼中的沉痛全然不比祈知木的憂傷要少。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地去辯解,他才不要祈知木的什麽祝福,他不要他的任何大度。

世上沒有什麽比自己的心上人反祝自己一團亂麻的婚姻幸福更糟糕的事情,而江然的确遇到了這樣的情況——他還無法解釋,不能反駁。

他生來背負了一道家族的枷鎖,他的父親早已替他做出了選擇,他已經沒有退路。

他無法選擇祈知木。

他也無法給祈知木帶來幸福。

這些年來在祈知木身邊偷來的那些眷顧已經是他所有的福分,他們的關系只能到此為止,無法再進一步。

江然艱難地咽了一下口水,緩緩放下了祈知木的手。

他向祈知木強打起一個感恩的微笑,幾乎是在向他二十幾年的戀想道別。

他嘗試過去做自己,掙紮了這麽些年,卻落得一個滿地雞毛的結局。

或許他此生注定會成為一件擺放在望江榮譽室裏的物品,終此一生被性別與責任裹挾着,艱難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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