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九章
吃飯臺子上, 兩包牡丹煙早抽完了,昆侖煙只剩下兩根,五五大曲幹掉了五瓶, 開了第三個西瓜,收音機裏開始播放簡明新聞, 顧北武也把最近的新聞和小道消息內參機密倒得差不多了, 就連萬航渡路上海電影譯制廠今年出了哪幾部內參片都兜了底。他和別人不同, 越喝臉越白, 越喝眸子越黑,笑起來時閃着星光, 說新聞時通俗易懂, 直抵普通人看不到的核心, 随意抛出的話題都能引發一陣熱議。
說起年初的西沙群島自衛反擊戰, 男知青們熱烈讨論起271、396等編隊的裝備和擊沉越南驅逐艦的精彩過程,又為“海上黃繼光”郭玉東烈士灑淚。顧北武卻感嘆:“黎筍①上臺不是好事, 他親蘇修, 給他統一了南北越, 沒了美軍牽制, 恐怕要給雲南惹麻煩。”談及蘇修, 衆人義憤填膺大罵赫魯曉夫老毛子, 顧北武卻笑道:“任何事都要辯證着看,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說不定有一天我們會和美國交往,共同對抗社會帝國主義。”
這下連顧西美都沉思起來, 她上次見顧北武時在坐月子,除了斯江和她的身體狀況, 也沒聊什麽,想不到四年不見真得刮目相看。她一直擔心北武染上南紅的壞習性, 吊兒郎當荒廢人生,現在看來他雖然不去上班,卻也有憂國憂民的意識,根子還是正的苗子還是紅的。顧西美打定主意要認真挽救一下萬春街唯一的流氓阿飛。
“小顧,既然你說這幾年兩國關系緩和了,廣交會也開得有聲有色,那我們四機部②巴巴地跑去美國考察,送錢給美帝,要買他們的彩色電視機生産線,他們為什麽還要送玻璃蝸牛譏諷我們發展太慢?這樣被他們嘲還不反擊,是不是太示弱了?不就是一條生産線嘛,天津也造出彩電了,阿拉上海金星也造出來了對伐?有啥稀奇。”孟沁的丈夫朱廣茂在阿克蘇縣供銷社,商品消息十分靈通。
顧北武笑彎了眼:“造出來一臺、幾千臺,和一條生産線的差距太大了。美國人的生産線一年能生産二十萬臺彩電。我們和日本人同時發展電視技術的,十幾年來已經落後人家太多了。我去無線電十八廠看了幾十天,自己在家搗鼓了三五個月,才明白電子管和晶體管技術起碼相差十八條黃浦江。總工說了,他們晶體管黑白電視機聯合設計組恐怕還要三四年才能搞完方案。”
在座的無不啧啧驚嘆,朱光茂嘆了口氣:“還是上海好啊,有機會去見多識廣。我們這裏才是真正的蝸牛,電還不知道哪一年能通呢。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你們看,小顧也就比我們小個兩三歲吧,看起來還像十八歲,我們呢?三十歲的人,四十歲的臉,五十歲的心,六十歲的身體。”
大家默然。顧北武站起來敬了他一杯酒:“多虧全國保上海,上海才能無後顧之憂地發展工業搞生産。我們能留在上海的人,全托了各位阿哥阿姐的福,謝謝你們,兄弟姊妹爺娘親眷都盼着你們早日凱旋歸來。”
朱廣茂幹完一杯叫道:“好,希望阿拉回去以後都還有立足之地,同志們辛苦了!”那句“為人民服務不辛苦”沒出現,一桌人哈哈大笑着喊:“辛苦!阿拉辛苦色了!”氣氛又重新活躍熱烈起來。
但說起小道消息的時候,顧北武卻又一本正經:“現在市革委會尾巴都夾緊了。聽說主席說了:‘她并不代表我,她代表她自己’。”他板起臉說着湖南口音普通話,引得大家捧腹大笑,又格外激動,摻雜着猛然接觸到最高機密的緊張。
“還有嗎還有嗎?還說什麽了?”
“還說了:‘她算□□呢,你們要注意呢,不要搞成四人小宗派呢。’”顧北武沉着臉總結:“吓得江*Qing同志最近連布拉吉(連衣裙)都不敢穿了,上海也不敢來了,《切格瓦拉》譯制好了也沒要送上去。”
知青們哄堂大笑起來,顧西美喂好奶哄好兩個女兒睡着回來,正聽到這句,她看看窗外,抄起一雙筷子敲在顧北武頭上:“就你話多,禍從口出懂伐?”這下引發了衆怒,知青們七嘴八舌地抗議起來,要求顧北武多說點。顧北武笑嘻嘻地幹完杯中酒,杯底一亮:“沒了,幹完了。”又引發一陣大笑。
“除了吃喝玩樂瞎花錢,你還會做啥!”顧西美又一筷子敲下來。
曹靜芝的丈夫沈勇把最後兩根煙抽出來夾到自己耳後,一邊一根正好,一擡手攔住顧西美的筷子:“西美你不懂,小顧是模子(厲害人物)啊!就說腳踏車這個東西吧,要麽永久13③,要麽鳳凰14,阿拉爺老頭子(我爸)就是上三廠格老法師。顧西美,不是我看不起你們女同志,在這個上面你們是真的不懂,不懂就瞎批評小顧亂花錢,唉,這不是亂花錢啊,他是賺到了。”
曹靜芝從他耳邊拿下一根煙放到顧北武面前,白了丈夫一眼:“就你話多。人家阿姐說阿弟,關你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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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北武笑着把煙又夾回了沈勇耳後:“阿哥請港(講),我只是聽說錳鋼永久13得過獎,所以想辦法弄了一輛,到底哪能靈光?想跟阿哥長點知識。”
沈勇來了勁:“哎?我在實事求是啊,什麽叫求?領袖說了,求就是要研究啊,64年的永久13多贊?錳鋼、鍍鎳、六種色漆,牛皮鞍座,懂伐?永久13曲柄方棱,前叉圓嘴,懂伐?趕超英國蘭苓,統共只有200輛,拿了國家銀質獎!在座的男同胞們,你們有幾個懂的?”沈星一喝酒就臉紅,揮舞着右手有點激動:“知己啊,小顧同志,不要聽你姐姐的,你這個價錢,就算是組裝的,也絕對劃算。留住啊留住一定要留住。”
外面門一響,一個人風塵仆仆地跨了進來,正是陳東來。
***
收音機裏播音早就結束,見一家之主連夜趕回,知青們打着招呼,七手八腳地幫顧西美把臺子收了碗筷洗幹淨,又為了顧北武明天去誰家作客吃飯争搶哄笑了一陣子才陸陸續續散了。顧北武和陳東來敘了幾句話,拎起随身物品去連隊安排的空宿舍過夜。沈勇意猶未盡,半醉半醒地搭住他的肩膀堅持要送他過去,一路依舊喋喋不休念叨着腳踏車的門道,連睡在沙發上的兒子女兒都不要了,氣得曹靜芝拖起沈青平,抱起沈星星就追出去罵。
陳東來幾天前在烏魯木齊火車站就見着了顧北武和斯江,狠狠批評了小舅子一頓,直到斯江含着淚說不喜歡爸爸了,才收了口,最後不得不答應絕對不提前告訴顧西美這個“驚喜”。他好不容易請了四天假趕回阿克蘇,想到一家四口的團圓,連314國道這條石子路都不覺得颠簸了。
兩夫妻在床前看着兩姑娘的睡顏。陳東來幾多歡喜幾多愁。斯江的漂亮更襯托出斯南的醜怪,漂亮的一個在上海長大,是錦上添花。醜怪的這個卻将在沙井子這鄉村裏長大,簡直就是雪上加霜。這一剎那,陳東來是動搖的,他懷疑自己堅持把斯南留在身邊是不是一個荒謬的錯誤。這世上太多父母來不及思考要不要生就生下了孩子,來不及思考該怎麽撫養孩子,孩子就自己長大了,但不思考本身也是一種“幸運”。然而陳東來多讀了幾年書,不免沾染上了“思考”的壞習性,就徒增了許多煩惱出來。他看看一臉滿足幸福的妻子,煩惱上頭又加了一座大山:“悔不當初”。
三個多月,說短不短,一年的四分之一過了,說長不長,孩子才只一百多天。但顧西美對他的疏離和冷淡,卻是隔着千裏之外也感覺得到的。他兩天寫一封信來阿克蘇,自愧不能搭把手,少不得噓寒問暖,情深意切地憶苦思甜,間或夾上一些糧票,卻從沒等着回信,問她怎麽不回信,顧西美冷笑着說自己要有那功夫寫信,還不如躺下睡覺,讓他試試一年一個整覺也不睡看看。他每個月把假調在一起休,趕回來想幫忙帶斯南,洗了三盆尿布和衣裳就不小心扭傷了腰,顧西美氣得問他是不是故意的,越幫越忙,害得她服侍完小的還要服侍他這個大老爺。
“西美,我們到外頭說說話吧?”
“明天有空再說,我都累死了,今天崴了腳,明明敷了半個鐘頭,怎麽還疼得不行。”顧西美歪上床,小心地撐住自己挪到斯南邊上側身朝裏躺下:“他們都要來看斯江,煩死了,家裏什麽吃的都被他們剿滅光。明天你早點起來,搭朱光茂他們的拖拉機進趟縣裏,多帶點錢,去王三街的南頭找維族人搞只雞,再買點子排,老朱供銷社裏還有二兩黑木耳,你買上一兩回來炖湯,阿娘說斯江得吃這個有營養。”
“崴腳了?我看看,腫得有點厲害,你等下,我去燒水,再幫你敷敷。”
等他燒好水端着腳盆回到床邊,顧西美卻已經睡着了,在睡夢裏還微微皺着眉,估計腳疼得厲害,為了方便喂奶,她把胸口的兩個扣子解開,露出一小片白。陳東來嘆了口氣,把睡在最裏面的斯江踢掉的小毯子蓋蓋好,擰了熱毛巾幫顧西美敷腳,滾燙的捂上去,顧西美腳抽了抽,睜了睜眼,模模糊糊地說了聲謝謝侬,又睡了過去。
說來也怪,這夜竟然成了顧西美一年來第一個整覺。陳斯南一哭,顧西美立刻睜開眼坐了起來,發現天已經亮了,她有點懵,只當睡的是午覺,想起下午應該還有課,一顆心頓時懸了上來出了一身冷汗。再一看,斯江笑眯眯地趴在斯南邊上,捏着她的小手哄她:“妹妹覅哭呀,妹妹乖,姆媽來了,馬上就有奶奶(na輕聲)切。姆媽!妹妹餓了!她一晚上都沒尿!她真的真的真的太乖了。”
顧西美樂了:“勿可能。姆媽來看看。”她一摸,尿布真是幹的,從來沒有過的事。她打開尿布,想看看有沒有大便。陳斯南扁着嘴扭了起來。
“不許動。”顧西美拎住斯南的兩條小細腿提起她的小屁股,好極了,顧南紅給的新尿布有點靈光,上面幹幹淨淨的。還沒來得及誇斯南,一股鑽心的疼痛刺得她倒吸了口氣直接歪在了尿布上,陳斯南的哭聲一停,憋了一夜的長尿噴湧而出,直接澆了姆媽一臉。
斯江尖叫了一聲,樂不可支地扶住妹妹的小身體大大頭:“尿了尿了!姆媽你頭發濕了——阿舅阿舅!”
顧北武和陳東來從外頭沖進來,看見顧西美以一種邪起(極其)奇怪的姿勢歪在床上,滿頭滿臉濕噠噠的,搭着陳斯南的兩條光腿,努力指着腫得比三個馍疊一起還大的腳咬牙切齒:“陳東來!這就是你幫我敷的結果?”
顧北武皺起眉:“軟組織挫傷筋骨扭到,只能冷敷不能熱敷。”
“爸爸爸爸,快來幫忙!”斯江期盼地看向很高大看起來就很厲害的爸爸。
陳東來覺得自己好像被蓋上了越幫越忙的大紅章。
對于這個堪比沈青平掉落糞坑的悲慘遭遇,顧西美嚴厲指責了陳斯南幾十年:“侬!就是懶人屎尿多!從小不是尿在我身上,就是拉大便拉在面盆裏,痰盂罐非要套在頭上白相,脫也脫不下來,膩惺色了,根本不像個小姑娘,你看看你姐多省心!你好意思伐?!”
陳斯南翻個白眼:“我沒尿你身上好伐?明明尿在你臉上,還是你自己撲上來的。我有證人的啊。陳斯江——”
顧西美真心不太想認這個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