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二十章

短短兩天, 十一連宿舍區已經成為“小上海”阿克蘇的明星社交地。顧西美的女兒陳斯江接棒了她母親當年“阿克蘇之花”的美名,帶來了最新的上海時髦。

上海知青不分男女骨子裏都流着追求時髦的血,萬裏路擋不住, 十年時光耗不完。節約領、松緊帶風涼鞋、一把抓紗巾、呢絨大衣這種大路貨在他們眼裏不叫時髦。高幫回力球鞋,小包袖襯衫、火箭皮鞋超短裙才叫“時髦”。在擁有五萬多上海知青的阿克蘇, 這些“奇裝異服”的出現速度也就比上海落後一兩個月, 遙遙領先于全國其他各大城市。畢竟阿克蘇的上海知青連彈簧沙發和羊角腿的五鬥櫥都能自己動手搞定。

陳斯江對于出現自己身上的時髦元素并不了解。顧西美雖然愛美, 卻一直控制着自己不往愛慕虛榮的路上奔, 也知之甚少。于是女知青們只好随口問問顧北武,誰也沒想到憂國憂民的小顧同志居然還挺懂經。

“對, 斯江昨天穿的超短裙費做工, 關鍵得隐裥細裥切細線。”顧北武涉獵極廣, 從不打無準備的仗。

一屋子阿姐阿妹們立刻激動起來, 世界上竟然有小顧這麽贊的男人?雖說好裁縫都是男人,但是阿克蘇一個也沒有, 她們累死累活存了四年錢, 回去買件十塊錢的的确良襯衫還要被男人們嘀咕半天。半邊天都頂起來了, 還花不得幾十塊錢?滾!

“小顧, 前天斯江那條連衣裙是什麽料子?棉的?一點也不貼身肯定涼快。”

“那個是泡泡紗, 最早英國人在印度搞出來的, 現在棉紡九廠主要出口美國。用的兩種經軸織造, 送經速度有快慢,就出來這種凹凸狀的泡泡, 洗了不皺,穿着很涼快。我家斯江老歡喜了。”顧北武化身為棉紡九廠廣交會攤頭上的經銷員, 說話不緊不慢,語調溫和可親, 加上一張無往而不利的臉,把一屋子女人都裝進了泡泡裏,直往上飄,個個臉上反光出七彩缤紛的笑容。

“啊呀呀,靈光格,第一百貨有的賣伐?春節回去沒看到。”

“八月份會在南京路紅纓服裝店開始賣,一件襯衫比的确良的能便宜兩塊錢。”顧北武笑眯眯地從半人高的包裹裏翻出幾塊面料:“就像這種,52的門幅,兩米五一塊料作,我大姐說剛好能做兩件短袖襯衫。結果我辛辛苦苦背來,二姐還不喜歡,嫌淺藍粉紅這種細條紋顏色太嫩了,只好再背回去。”

一石激起千層浪,屋子裏頓時沸騰了。

“小顧,侬真是聰明面孔笨肚腸!戆伐?背回去做啥?給我給我,淡藍條紋的給我,鈔票照付。”做什麽襯衫啊真是,兩米五嘛,正好一條連衣裙,裁得好還能給小東西做兩件短褲。

“要命哦,六八年八月份我嫂子去紅纓搶購的确良襯衫,十塊洋钿一件還人山人海,櫥窗玻璃軋破忒,一死六傷!我嫂子運道推板,就是那六分之一!她肯定是不肯再去紅纓的,哎,小顧,粉紅條紋給我吧,就按照的确良的價錢,我給你20塊,布票沒帶就算了好伐?”

“灰條紋有點老氣,給我算了。”“就你一個人懂?灰顏色才洋氣,一人一半。”

顧北武一臉為難地看着每塊料子光速有了主人,有兩位已經找出了顧西美的裁縫剪開始拉布對半分。

“不行不行,我可不能收錢!”顧北武微紅了臉,往外推大團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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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阿妹們板起面孔:“做撒?這就是我們托你帶的,怕什麽,路費辛苦費我們就不給了啊,晚上再帶斯江來唱歌,多給一個雞蛋!”

顧西美輕輕把喝完奶睡熟了的斯南放下,低聲問斯江:“你舅舅什麽時候跟我說過這個泡泡紗料子的事?” 她有點疑心自己聽過就忘了,畢竟連親生的女兒都能忘在教室裏。

斯江眨了眨眼:“阿舅沒跟姆媽說過呀,他說這裏肯定有人要買,特地問大姨娘要的泡泡紗,還說能賣出火車票呢。”

顧西美下巴差點掉下來,壓低了聲音問:“你大姨娘和外婆曉得伐?”要命了,這可是投機倒把罪,抓到要坐牢的!

陳斯江想了想,搖搖頭:“我不曉得她們曉得不曉得呀,咦,姆媽!妹妹又抓住我的手指頭不放了,嗷嗷嗷嗷嗷——”

顧西美氣得急喘了兩口氣,又恨陳東來不中用,害得她還沒騰出手來挽救顧北武,流氓阿飛還沒掰正,怎麽他又在違法犯罪的邊緣來回蹦跶了。

外頭顧北武勉為其難地收下十二張大團結,臉上飛起了一抹緋紅,像被調戲了似的狼狽地逃出去了。臉紅他真裝不出來,被一幫流氓阿飛圍住他能面不改色,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他還是頭一遭,不知道是誰,塞錢的時候還捏了他一把。想到這個,顧北武皺起眉頭撣了撣手臂上不存在的灰塵,大踏步往沈勇家去了,希望今天能拿到那張師部行軍地圖,他想去庫車的紅石山林看看,還想去看胡楊林,如果能帶上斯江就更好了。天邊燦爛的晚霞已經慢慢變成了濃厚的藍紫色,一片輕盈的雲絮吊在半空,被暈成了淺紫,不知怎麽,他突然想起那個大雨天,方樹人像只受驚的兔子一樣的背影,不由得就笑了起來。

屋裏女同胞們笑作一團,陰差陽錯得了好看的面料開心,和小顧發生了讓他臉紅的金錢關系更開心。大家越看他越愛,腦子裏把自己在上海的妹妹侄女外甥女統統過了一遍,想起自己的對象或愛人,不免又人比人氣死人。

顧西美正在籌謀這麽挽救失足青年,一堆人擁了進來七嘴八舌。

“西美啊,你真是有福氣,老公嘛什麽都會,賣相好工作好。斯江嘛漂亮懂事,斯南才三個月就不吃夜奶了,還有小顧這樣的阿弟。哎呀,你們不知道我那個兄弟,真是不談了,一天班也不肯去上,天天梳着阿飛頭,戴副墨鏡壓馬路,下大雨天墨墨黑也戴,十三點伐?”

“斯南小囡乖得來,我們這麽吵她也睡得着呀。不像我兒子哦,四五個鐘頭不睡覺,睡一個鐘頭就醒一次,簡直累死我!”

“可不是,我們住在隔壁從來聽不到小囡哭聲的。那天斯南被忘在教室裏幾個鐘頭都沒哭,不然林老師老早發現了。”

顧西美勉強露出六顆牙:“嗯哼,是蠻乖的。”哪裏就幾個鐘頭了?明明是半個鐘頭!

“疹子不要緊,都結痂了。這是西美你懷孕的時候酸的啊腌貨啊吃太多,毒氣太大,母胎裏帶出來的,發出來就好了。将來肯定也是個漂亮小寧,這五官看着就像小顧,眼線老長的,鼻頭多挺哦。”

顧西美維持着笑容點頭:“是是是,你說得對,你說的都對。”那麽懷斯江的時候她吃那麽辣,生出來雪白粉嫩又怎麽說?

“斯南你也送回上海養伐?只好靠外婆了吧?聽你們老陳說他爸爸好像心髒檢查下來不太好?你妯娌好像也生了個女兒還要你婆婆幫忙?”

顧西美心裏咯噔一聲,自己公婆家的事,好像外人比她還清楚些:“不送回去,斯南就留在我身邊了,總不能樣樣靠爺娘,老人家年紀也大了。”

斯江瞪圓了眼:“姆媽!我也要留在姆媽身邊!我要和姆媽妹妹在一起。”

“覅瞎三話四,你好好回去上幼兒園,馬上要去電視臺排練國慶彙演節目,少年宮的老師讓你八月二十號一定要回去,你們幾個小朋友要到機場給外國領導人獻花,到時候看得到大飛機。”顧西美佯裝生氣板下了臉。

一片驚嘆羨慕聲中,斯江喊道:“那姆媽你把妹妹給我們帶回去,外婆有奶,外婆和我一起照顧妹妹,還有舅舅,我們三個人照顧妹妹!”

哄笑聲中,顧西美抱了抱斯江:“別瞎說了,大人的事情小囡不要管,出去玩吧,好多人等你跳房子呢。”

斯江低頭親了親依然睡得呼呼的斯南,擠出人群出去玩了。接着無數真心的不真心的贊美和羨慕砸得顧西美暈頭轉向,連腳上的疼痛都減輕了許多。可惜這裏沒電沒電視機,她是看不到女兒有多風光了。

***

眼看陳東來又要回烏市,夫妻倆還沒空好好說過幾句話,顧西美只能先放下對顧北武的教育大計,把斯南托給舅甥倆帶出去賣唱換雞蛋,留下丈夫問話。不巧上海來了電話,卻是五百二十年不聯系的顧南紅打來的。

“西美,我是南紅。”

顧西美一怔,心裏五味雜陳:“嗯。做撒?”

顧南紅單刀直入:“你們那裏窮得要死苦得要命,不要拖累小囡。你把老二給北武帶回來,我幫你養,一分錢也不要你的,保證養得不比斯江差。你夫妻倆個哪天回上海直接領走,我一句閑話都沒。”

一股熊熊怒火從顧西美腹間升起,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顧南紅!侬腦子瓦特(壞掉)了伐?我女兒姓陳,是我辛辛苦苦懷胎十月,命都差點沒了在火車上生下來的,憑什麽給你養?我再窮再苦也養得起養得好!你不要想用那套資産階級腐朽思想腐蝕我的女兒。她們絕對不會像你這樣做社會的蛀蟲!北武都要被你毀了,你知道不知道他在幹什麽!”

顧南紅被她暴風驟雨罵了一通,脾氣也上來了,她聲音不響卻句句見血:“北武做什麽關我屁事,他二十六歲不是六歲。你自己發神經,好好的音樂學院不去讀,跑去新疆,你敢說你腸子沒悔青過?沒後悔你讓家裏給你寄那麽多包裹?誰走的時候喊得震天響哦,不花姆媽一分錢。老四現在為了你一家子天天想辦法弄錢,他要有事也是你害的呀。你自己沒用,只能吃娘家,這點面子架子端着有屁用場?裏子都沒了。你過去十年唯一做對的事就是把斯江送回上海養,看看斯江現在多好?老二長得難看一點就要變小新疆?跟着你吃沙子?我好心好意拉你一把,你還腐朽腐蝕呢,腦子有毛病!”

姊妹倆電話裏吵足一刻鐘,互相摔了話筒。回到宿舍,紅着眼圈的顧西美看着忐忑不安的陳東來,突然就無比堅定起來。

“你爸心髒怎麽樣?怎麽不早點跟我說?我還是聽別人提起才知道。”

“上班路上心跳驟停了一下,人暈過去了,還好及時送到醫院,下個月應該就不上班了。”陳東來捏着一把汗:“西美,我想了想,還是把斯南送回去吧,我爸休息在家,就可以爺娘兩個人照顧斯南一個,我們再多寄二十塊錢回去——”

顧西美瘸着腿把床上的尿布一片片疊好,低着頭打斷了他:“不了,我自己能帶斯南。我們自己要生下她的,就該自己帶,不能再靠老人家了。老三家不是又有了個女兒?你姆媽要幫他們帶也辛苦的。再說,哪裏還騰得出二十塊?你現在一個月也才五十四塊。男人手裏總不能不留點錢,上班的人,抽煙喝酒總要有的。”

她拿起柔軟的小褂子,貼在臉上聞了聞,一股太陽的香氣熏上來,熱騰騰的,眼淚很快泅濕了褂子,陰丹士林藍變成了深海底密不透風的藍色。

“這就是斯南的命。”顧西美在心底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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