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二十一章
如果把命運喻為河流的話, 有人順流而下,也有人逆流而上。對于斯江斯南來說,孩童的命運掌握在父母手裏, 她們毫無左右的能力。而大人總以為第二次做父母就有了經驗,決定會更加明智。或者他們內心也有猶疑, 但因時間不能倒流, 無從比較, 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孰不知做父母這件事和經驗并無多大關系, 更多取決于見識、眼界及目标。所以即便斯江大哭了好幾次,想要留在姆媽和阿妹的身邊, 也只是大人眼裏微不足道的哭鬧和撒嬌而已。
顧北武提了提他可以帶斯南回萬春街, 立刻引爆了顧西美, 連着自己也被教育了一整夜。第二天, 他空身搭了輛驢車跑去阿克蘇縣城,接受了十一師宣傳謝幹事的邀請, 随隊前往即将建設的天山公路沿線去做全軍動員和宣傳采風, 間中寫過兩封信給斯江, 圖文并茂, 可謂是游記手賬界的開山鼻祖。可惜時光荏苒, 陳斯南從生鏽的月餅盒子裏翻出來時已經是十幾年後了。
“阿姐, 告訴你, 我這次終于拿住了阿舅的死穴!他完蛋了!”十三歲的少女陳斯南發出了83版《射雕英雄傳》裏西毒歐陽鋒的磔磔獰笑。斯江表示不屑,等看到厚厚一疊信其中的一頁, 笑得在床上打滾。信上寫道——
“不知道是哈密瓜吃得太多,還是54團場的豬肉壞了, 我們這幾天全在拉肚子,幸好在野外随處可以解決, 不然會像斯南一樣慘。比斯南還慘的是她有尿布我沒有,也沒有草紙,我選了寬一點的草葉用,擦了一次火辣辣的,走路疼得很。可是看同志們好像都沒事,難道他們的屁股是石頭我的屁股是豆腐?我只能強打精神跟上大部隊,不能讓人家小看我們上海青年。聽說印度人是用左手擦屁股的,我覺得大家可以學習一下,能節約多少紙啊。幸好除了我們一路也沒別的人,不然風吹草低沒有見牛羊,見到一堆屁股,太煞風景了。附上風吹草地見屁股速寫一頁,以後你們在旅途上見到就不會大驚小怪了。”
最終顧北武被迫給陳斯南買了一臺帶無線耳機的索尼Walkman,才贖回了那疊信,這是後話不提。
***
臨別前夕,顧西美趕着給斯江上最後一堂思想教育課,她絕不允許女兒滑向顧南紅那樣的深淵。
“斯江,舅舅的錢來得也不容易,你別老是讓舅舅買這買那的知道嗎?有特別需要的,你跟姆媽說。”
“可是阿舅說爸爸媽媽你們老辛苦的,還要養我們倆,他喜歡我和妹妹,他的錢也沒地方用——”斯江有點委屈:“阿舅給你錢,姆媽你為什麽不要?阿舅都生氣了。我哄了他半天才哄好。”
顧西美把懷裏的斯南放到床上,塞給她一個撥浪鼓,轉身把斯江抱到膝蓋上,頂住她的額頭玩了兩下頂牛牛:“語錄裏有一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囡囡知道這句話什麽意思嗎?”
斯江眨了眨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們每一個人吶,都應該靠自己的努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衣服、食物、還有電視機這些,要做一個有理想愛勞動的社會主義新人,不能好吃懶做當社會的蛀蟲。如果姆媽用舅舅的錢,姆媽就是外婆家的蛀蟲,懂嗎?”
斯江扁了扁嘴:“那我就是舅舅的蛀蟲了?”
顧西美不禁笑了:“你還是小囡,舅舅喜歡你,給你買一些零食,這當然不算蛀蟲,但是為了送你上幼兒園就買一輛自行車,為了看你上電視又要買一臺彩電,這就是蛀蟲啦。居委會就有電視機,大家一起去看你演出,給你鼓掌加油,比起你們三個人在家看,你說哪個更開心?”
“一起看更開心。”斯江用力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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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啊,你看我們這裏還沒有通電,電燈都沒有,要知道電是很寶貴的,和大家一起看電視還能節約用電對不對?”
“那為什麽萬春街就有電啊?”斯江疑惑不解:“是不是因為這裏九點鐘才天黑,所以根本用不着電燈?”
“因為上海是我國最大的城市呀,全國人民保上海,這樣上海的大工廠才能生産出各種各樣的産品,給全國人民用——”
“我們上海這麽厲害啊。”斯江抱住姆媽,看着旁邊捏着撥浪鼓卻還不會玩的妹妹又傷心起來,含着淚繼續反抗即将分離的命運:“姆媽,我能留在這裏嗎?我不想回去,我喜歡姆媽這裏,有姆媽和阿妹,房子大,路又平,公共廁所很幹淨,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沙堆呀籃球場呀,單杠雙杠呀。平平哥哥星星妹妹他們對我可好了,我還能做你的小幫手教小朋友們唱歌,沒人叫我小新疆,我們大家都是小新疆!”
顧西美的笑容凝在了唇邊,她抱住斯江,聞着她頭發上香皂的香味深深吸了一口氣:“斯江別鬧了,你乖乖跟舅舅回去,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很快爸爸媽媽就會帶着阿妹一起回上海的,到時候我們就一家人永遠在一起了。”
“姆媽,很快到底有多快?過年可以嗎?”淚珠挂在斯江的臉頰上,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姆媽,捏緊了自己的裙子。
顧西美轉開臉,握着斯南的小手搖了搖。撥浪鼓的兩根細繩有氣無力地甩了幾下,小木珠胡亂地敲在鼓面上,讓她更加心煩意亂:“一兩年吧,這個說了你也不懂,等你長大了就懂了,你只要知道姆媽都是為你好,好了,睡覺啦。”
斯江急忙捧住她的胳膊,小臉貼了上去,抽泣着哀求:“那姆媽讓妹妹跟我一道回去好伐?外婆肯定喜歡妹妹,我和妹妹在外婆家等你和爸爸回來好不好?求你了姆媽,求你了,我求求你——”她真的不想一個人呀,她不想一個人被丢在上海呀,如果有妹妹一起,她就不會孤單了,她要保護妹妹,她會照顧好妹妹,爸爸媽媽肯定很快就會回來找她們。
顧西美皺着眉把胳膊抽出來:“斯江,你怎麽回事?不是說了好多遍了嗎?阿爺身體不好,阿娘要照顧阿爺,還要照顧你三媽家的小妹妹,外婆怎麽能照顧兩個寶寶呢?太——這些道理媽媽不是講過好幾遍了?每次你不都說你懂了嗎,怎麽又開始不講道理了?”
斯江趴在斯南手邊,握住那軟乎乎的小手,哭着說:“囡囡一個人很可憐的呀,沒人陪她,她會怕的呀。”
顧西美起身把枕頭擺好:“胡說八道,妹妹每天跟着姆媽去幼兒園,那麽多姐姐哥哥都在,哪裏可憐了,有什麽好怕的,到處都是認識的人。”
斯江哭得更厲害了。斯南姐妹連心,揪着斯江的頭發也哇哇哭了起來。
顧西美嘆了口氣,把斯江撈進懷裏,給她擦了眼淚鼻涕,輕輕拍着她的背:“好了好了,斯江不哭,乖,你最聽話了啊,你是媽媽的乖寶寶,好了,不哭了,眼睛哭腫了就不好看了,走,姆媽給你洗把臉,洗好了就不能再哭了,知道嗎?要早點睡,明天一大早要去烏魯木齊呢,爸爸在烏魯木齊等你呀,還要帶你去吃好吃的。”
“吾覅好吃的,吾要姆媽要阿妹。”斯江哭着搖頭,做着最後的堅持。
“姆媽在的呀,阿妹也在的呀。啊呀,妹妹尿尿了。好了斯江,來,自己拿好小毛巾揩面孔,乖。”顧西美轉頭又拎起陳斯南的兩條腿:“你呀,你怎麽又尿了?剛剛不是才尿過的嗎?一天到晚屎尿不斷,肉嘛不長一點,真是不讓人省點心。”陳斯南直挺挺地擡頭大哭,狠狠蹬着腿,似乎在抗議:怪我咯?
沙井子的日和夜界限也不明顯,無盡延長的白晝雖然暫離,藍黑色蒼穹裏雲山的邊緣依然清晰可見,漫天的星子像一張星圖帳篷拉開來,和遠處天山山頂的一髻雪交接。偶爾傳來野狗的吠聲,卻顯得深夜更加安靜。
看着斯江側身朝牆依然不停地抽噎着,顧西美的心像被擱在油鍋裏煎一樣,她擡起手臂蓋住臉,感覺到眼淚滲進了皮膚的肌理。她已經選擇過好幾次了,她肯定是對的。
“姆媽?”斯江輕輕地翻過身。
“嗯?”顧西美蹭了蹭眼角,轉過頭,看見斯江兩只大眼腫得跟燈泡一樣。
斯江拿起枕頭邊斯南的一塊尿布在手裏揉來揉去,輕聲問:“姆媽,那我能帶妹妹的一塊尿布回去嗎?上面有妹妹的奶味,我摸着就不難過了,就不哭了,可以嗎?”
“好。”顧西美眼前一片模糊:“好,斯江真乖。”
“我那能多拿一個?”斯江趕緊解釋:“萬一外婆洗了這個,我還能用那個,不行也沒關系的——”
“好的,你帶兩塊回去。”顧西美伸手摸了摸斯江的小臉:“妹妹尿布多得很,沒事的。”
“嗯,謝謝姆媽。”斯江松了一口長氣,又低頭親了親斯南的小手:“謝謝阿妹。阿妹,姐姐老歡喜侬哦。侬覅忘記忒姐姐呀。吾會得打電話把侬哦。(姐姐好喜歡你哦,你不要忘記姐姐呀,我會打電話給你哦。)”
第二天一早醒來,顧西美在鏡子看見自己頂着的兩只電燈泡比斯江的還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