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二十二章

倘若是在月臺上告別, 伸向遠方的鐵軌,汽笛的催促,一張張不舍的面孔, 自然會催下離愁的淚水,十分浪漫加戲劇化。

顧西美當年揣着戶口遷出證明登上老北站的知青專列離滬時, 是雄赳赳氣昂昂的, 看到踮着小腳扒着車窗一臉淚水的姆媽, 她甚至心生羞愧, 不想讓人知道那是她的姆媽。火車啓動後,她們小隊一個人也沒哭, 集體高聲唱起蘇聯歌曲《再見吧, 媽媽》, 因此她根本沒有聽到顧北武在月臺上的喊聲。後來才知道姆媽追着火車跑, 摔了一跤。再後來,她自己不知道摔了多少跤, 也就麻木了。

然而在十一連宿舍區的大門口, 縣供銷社的拖拉機突突突地冒着白煙, 後鬥裏為了節約地方, 朱廣茂把一只鵝和三只母雞塞在一個竹籠裏。母雞們被鵝啄得撲棱着翅膀死命尖叫, 加上不時飛出來的雞毛, 使這場離別降低了格調, 平添了一絲喜感。

光腦袋的陳斯南伏在姆媽肩膀上偷啃着自己的小拳頭,口水泅濕了顧西美的襯衫, 絲毫不在意人生中第一場離別。沈星星卻拉着斯江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好像是她才是斯江的親妹妹:“阿姐!侬留下來呀,留下來呀!吾覅侬走!”斯江被她這麽一哭一喊, 倒很難為情,暫時摒住了沒哭,好不容易脫開手,扯着顧西美的衣角眼淚就下來了。

顧西美騰出一只手來把她頭上的三角包巾理理好:“乖,上去吧,好了,跟媽媽說再見。”

斯江搖着頭抽泣:“不要再見不要再見,不不不,要再見的!我要見媽媽要見妹妹。”

顧北武把她抱上後鬥,自己也跳了上去,他來時三個大包裹滿當當,回去居然還多出一個包來,堪比千年前絲綢之路的盛況,羊毛毯就背了三條,吐魯番的葡萄幹喀什的杏脯也沒少背,還有十幾個烤包子準備一路在314國道上吃。

衆人在鵝叫雞鳴聲中揮手道別,斯江突然想起一件事,扒住後鬥的翻蓋大哭:“姆媽、姆媽,你記得幫妹妹剝頭上的痂呀——要用麻油,多用一點麻油哦。”

送別的人不禁哈哈大笑,顧西美含着淚點頭,把斯江的手指從翻蓋上一根根移開:“知道了,斯江乖,路上當心啊,快去坐坐好,抓緊舅舅,記住不要站起來。”

“嗯,我乖的,媽媽再見!妹妹再見!”斯江想揪住姆媽的手指卻不得不做個乖孩子松開手。拖拉機發出一聲響,劇烈抖動了幾下,開動了。姆媽的手越來越遠,怎麽也夠不着了,她只能拼命揮手喊着再見再見。

人群裏的沈青平咬着下嘴唇,看着大哭離去的斯江,第一次體會到了傷心,是一種比自己被爺娘打被小朋友們嘲笑更難過的感覺,酸得很,重得很,卻哭不出來也不想哭。他猛地轉身向自己家跑去,想找出姆媽防備他偷吃藏起來的那一小瓶麻油。斯南妹妹頭上的痂沒剩幾顆了,他一定給她多澆點麻油很小心地剝。

拖拉機開出去沒多遠,迎面突然飛馳來兩輛大蓬軍車,幾十個荷槍實彈的軍人跳下車來,攔住了拖拉機。顧西美她們吓了一跳,趕緊跑過去,卻是農一師師部的人,原來這幾天發生了多起知青逃跑事件,各師各團都有,農二師昨天一天就跑了一百多人。各條國道今天開始嚴查。斯江卻破涕為笑,因為又見到姆媽和阿妹了,說了“再見”果然很快就再見到面了。

證件和通行證都檢查完,包裹也被打開來翻查。最後顧北武攀談了幾句,塞過去幾根煙,終于得以被放行。顧西美抱着斯南站在路邊,看着兩條手臂一高一低不斷揮動,拖拉機揚起的塵土風沙很快模糊了他們。斯江嘶聲喊着一聲聲再見,這次卻很久都沒有再次見到姆媽和阿妹。

拖拉機上,斯江哭了許久才問:“阿舅,我們為什麽不把姆媽和阿妹一起帶走?”

顧北武嘆了口氣:“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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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拉機前座上的朱光茂回過頭大聲回答:“你姆媽的戶口在這裏呢,沒有文件批準她能去哪裏?除非像那些人偷偷逃跑。”

斯江咬了咬唇:“那姆媽和阿妹也偷偷跑回上海好了。”

朱光茂笑得不行:“傻姑娘耶,偷跑可不行,沒戶口沒單位沒錢,只能跟老鼠一樣藏着,逃跑犯罪,抓到要判刑坐牢啊。每年都有人死在逃跑的路上,還有想跑去蘇聯的,到了邊境就被一槍打死了,被蘇聯人打死活該。”

斯江往顧北武懷裏縮了縮:“那算了,還是別跑了吧。”

顧北武摸了摸她的頭,安慰了幾句,心裏沉甸甸的。他去天山的時候才聽謝幹事說起,兵團情況不容樂觀,今年上半年就吃掉國家回銷糧八百萬公斤,上上下下還吃不飽。各種理由返城的和豁出去逃跑的知青一年比一年多。其他各地的兵團也都差不離。謝幹事隐晦暗示明年恐怕會有巨變。能有什麽巨變?他早知道雲南将要撤銷兵團建制改為農場,其他各地遲早也要撤銷。但是一千七百萬知青何去何從?回城,哪有地方安置他們,不回城,無私奉獻了這麽多年的知青們又有誰甘願永遠不回家。

斯江到達烏魯木齊時面色憔悴,陳東來怎麽哄她也沒用,當然他本來就不會哄人,來去就那幾句話:“餓不餓?”“累不累?”“要不要喝水?”“哪裏不舒服嗎?”“是不是想姆媽和阿妹了?”

斯江蔫蔫地靠着舅舅,一個勁地搖頭,搖着搖着眼淚水就往下掉,被她的淚眼一看,陳東來鼻子發酸心裏也酸,在阿克蘇女兒親近姆媽是理所當然,姆媽不在卻更親近舅舅,只能說自己這個當爸爸的實在沒有盡責。

顧北武也沒出言安慰,由着斯江哭了幾場,上火車前才送了陳東來兩句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小孩子就是你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你們已經虧欠斯江了,就不要再虧欠斯南了。”

陳東來苦笑着點頭,看着斯江小臉緊貼在車窗上,鼻子和嘴巴壓扁了,眼淚把玻璃糊成了不規則的一團團,跟半透明的雲一樣,他哽咽着追上去揮手告別,卻始終沒有聽到那句“爸爸再見。”

斯江已經知道,不是所有的再見都能很快再見。

***

到了九月份,報紙電視收音機都報道了雲南等地的建設兵團将在十月被撤銷,新疆建設兵團的撤銷也幾乎板上釘釘,知青返城的傳言沸沸揚揚。萬春街又起了一波漣漪。

錢桂華來得更勤了,人前人後逮着機會就嚷嚷:“哎呦呦,靠十年了,阿拉大阿哥大阿嫂終于要回來了,阿拉斯江作孽啊,新疆回來天天哭,小孩子嘛,想爺娘呀,這下老人家總算放心喽。”

等到熱心的街坊終于接翎子問起陳阿爺退休後誰去頂班的事,錢桂華拍拍懷裏的女兒嘆氣:“爺娘退休總歸是子女接班。不過阿公是會計師,阿拉屋裏只有我老公是會計,沒辦法喽,老早賣菜是為了生活,現在賣菜是為了革命,不舍得離開革命崗位呦。但是哪能辦呢?誰讓大阿哥是大學生做了工程師呢,要是他回來了去財經學院頂班,學校領導肯定有意見的呀對伐?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她這話傳到陳阿爺耳朵裏,氣得老頭子直拍臺子:“娘希匹!放她娘的屁!自己吃着鍋裏的還要看着別人碗裏的?老大回不回來,我這個班都不要你陳東海頂!你好好幹你的革命工作去!誰說爺娘退休就一定讓子女頂班了?放屁!我退就退,家裏三個兒子三個女兒一個也不頂!”

錢桂華夜裏吃了老公兩只耳光,哭着抱了女兒跑回娘家去了。陳阿娘氣得在竈披間胸悶了好幾天。

斯江聽說了這事卻高興起來,夜夜抱着斯南的尿布說悄悄話,問妹妹長高了伐,妹妹疹子消了伐,妹妹什麽時候跟爸爸媽媽回來找姐姐……夢裏都經常咯咯笑。

顧阿婆也喜笑顏開,又擔憂女兒女婿歸來後要帶着斯江住回陳家,探了探陳阿娘的口風,兩親家的友誼又岌岌可危起來。只有顧北武心裏有數,卻不忍讓她們一老一小的快樂太短暫。

國慶節這天,顧南紅特地回了萬春街,又給斯江斯南帶了許多衣服鞋襪,一看彩電還沒到就洩氣了,斯江趕緊把姆媽的那番話重複了一遍,顧南紅被顧西美間接教育了一把還不好反駁,就更郁悶了。

顧北武哈哈笑:“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你書讀得太少,還不如斯江呢。”顧南紅踢了他兩腳,外面卻聽鄰居在喊:“對,就是那個門洞,再過去一個。顧阿婆,你家來客人啦。”卻是梅毓華帶着方樹人來參加衆樂樂。

“不好意思叨擾了。”梅毓華笑着把蛋糕和水果放下:“小顧喊我和樹人來湊個熱鬧,給斯江的演出鼓鼓掌。我們就厚着臉皮來了。”

多年不見,顧阿婆手足無措,拿起雞毛撣子撣椅子上的灰,又忙着倒喝的,一聲太太喊了一個字改成了:“太——謝謝了。就是我們家小得很,坐都沒得地方坐呢,難為情哦。老四,快去削兩只蘋果。”

顧南紅驚喜交加,挽着梅毓華的手臂叽叽喳喳說個沒完。“你快看看我新燙的頭發好不好看?在南京理發店燙了三個鐘頭呢。”“我今天用了蜜絲佛陀的那個什麽克,看得出來伐?”

梅毓華細細打量後笑着問:“是Pan-Cake粉餅還是Pan -stick的粉條?我看像粉條。就是耳朵這裏最好也塗上一點。”

“哪兒哪兒?姆媽!鏡子呢?快拿來我照照!”

方樹人從來沒聽姆媽說過這個,還有兩個英文詞她也沒明白是什麽意思,不由得目瞪口呆,更插不上話。那邊顧南紅又喜滋滋地說起唇膏睫毛來。說到快樂處,她小女兒姿态畢露,心滿意足地靠在梅毓華肩上眉飛色舞。

斯江看着稀奇,忍不住做了個鬼臉喊了起來:“大姨娘,你怎麽像梅媽媽的囡囡呀?羞羞羞,明明方姐姐才是梅媽媽的囡囡!”

“我看起來這麽年輕嗎?斯江你的小嘴這麽甜,随我,啧啧啧。”顧南紅喜不自勝,轉頭誇獎方樹人:“小方妹妹越長越像姆媽,真漂亮,有男朋友了沒?”

方樹人臉一紅,強忍住瞟向顧北武的視線低下了頭:“沒、沒有。”

“多謝誇獎。”梅毓華笑道:“樹人在我們蘇州姑娘裏只能算秀氣,可比不上你們家這麽多美人。她天天在街道做生活,雄蚊子倒是不少,男同志一個也沒,哪裏來的男朋友。南紅你要有合适的,幫我介紹介紹。要能解決好她的個人問題,安安穩穩地留在上海,我也就對她爸爸有個交待了。”

顧北武削蘋果的刀一頓,差點劃了手,他微微側過頭,卻和方樹人腼腆的視線撞了個正着。方樹人吓得趕緊扭過頭擰了姆媽一把:“姆媽——!”

顧南紅把他們倆的眉眼官司瞧在眼裏,再一想方太太這麽剔透的人,突然不避嫌地上門來,哪裏還有不明白的,頓時樂了,順杆就爬:“啊呀呀,可巧了,我老公的大侄子二十二歲,剛分到他們船上做醫生,光航行補貼一天就有兩塊錢。出身沒話說,貧農。漁業公司團委最操心他們的個人問題,優先解決家屬的工作單位問題。不然你們想想,我連高中都沒讀完,哪裏有資格坐辦公室呢?”

方樹人紅着臉背過身去不理她,聽着顧南紅突然調轉槍口又說起顧北武來:“對了姆媽,你不是一直讓我幫老四介紹女朋友嗎?正好我辦公室分來一個小姑娘,工農兵大學生,人嘛不算漂亮,但是性格蠻好。你們看,不如一起約出來,我做東去德大吃個西餐。小方和我侄子,老四和我同事,一起建立革命友誼怎麽樣?”

顧阿婆心裏納悶,她哪裏做得了老四這個混蛋的主,什麽時候跟南紅提過這事了她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但是聽着好像蠻好的樣子。

梅毓華略一沉吟就壓住方樹人的手拍了板:“那就麻煩南紅你了。”

顧北武砰地把盤子擱在了桌上,裏面的蘋果片跳了跳。他冷眼看看顧南紅:“你省省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顧南紅巧笑嫣然:“放心!這十八只蹄膀我吃定了。”

顧北武懶得理她,招呼方樹人吃水果,随口問道:“我從新疆寄給你的信收到了嗎?”

方樹人一怔,瞟了姆媽一眼,咳了兩聲點了點頭:“收到了,沒想到天山那麽美,郵票也特別好看。”或者是他畫得太好了,一邊是崇山峻嶺險峰,另一邊卻是綠草如茵的大草原。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蘋果,心也別別地亂跳,還好自己沒有瞞着姆媽他來信的事,又有點慶幸他那張照片被自己偷偷藏了起來,不然姆媽還不知道要怎麽想呢。

不料一只粉粉嫩的小面孔突然湊了過來:“方姐姐,我阿舅不好看嗎?他寄給你的那張照片可好看了!藍藍的天白白的雲綠綠的草,舅舅畫顏色畫了大半天呢!”

方樹人半口蘋果停在嘴邊。斯江抱着她不依不饒地問:“好看嗎好看嗎?”

顧南紅忍着笑來拉斯江:“戇小囡,快讓你舅舅再洗一張那個照片,姨娘拿去給你未來的小舅媽看看,好不好看要你小舅媽說了算。”

斯江眼睛一亮:“我不要不好看的小舅媽!方姐姐你來做我的小舅媽吧!阿舅你說好不好?我最喜歡方姐姐了!”

顧阿婆腦子已經轉不過彎,梅毓華滿懷期待地看向顧北武。方樹人頭都快藏到桌子底下,又羞又怕又有一絲期待,顧南紅樂得抱住斯江猛親了幾口。

顧北武笑着把手裏剝好的桔子堵住了斯江的小嘴:“戇小囡,阿舅說好可沒用,你阿舅可算不上好人,連工作都沒有,誰肯做你的小舅媽誰就是個傻子。”

方樹人突然想起他和那些流氓阿飛在鐵門外的說話,想起他偷聽敵臺還有那些來歷不明的巨款,心直往下沉,一時什麽話也說不出口,手裏半塊蘋果膩在了指尖。

梅毓華暗自嘆了口氣轉頭跟顧阿婆說:“嫂子你也別太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咱們還是一起等着吧。”

跟着其他人說說笑笑的聲音,在方樹人耳朵裏都是嗡嗡的背景什麽也聽不清,她鼓足勇氣擡起頭,面前卻少了一個人。她霍地轉過頭,只見到顧北武正跨出門去,外頭不知道是月光還是路燈在他頭上籠了片光,把他和她隔得十分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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