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三章
十月的夜裏, 其實已經不怎麽熱了,方樹人卻一直在出汗。怎麽去的居委會,大家怎麽從那小小的黑白屏幕上一排排的小朋友裏找出斯江, 她都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好在人人都追着顧南紅和斯江問東問西,并沒人注意到她。
她心裏一團亂麻, 有點懊惱自己剛才的沉默, 她忍不住猜測顧北武是不是期待她說一句什麽。可她的語文一向不好, 言語和文字太過複雜, 她總要醞釀很久或者事後想上半天才能給出答案,還從來都不是滿分答案, 數學相對就簡單了許多, 一加一等于二, 哪怕只看公式都能讓她沉迷其中, 面對紙張和數學題,她是平靜且愉悅的, 總能很快用好幾種方法得出答案, 有且只有一個标準答案。
方樹人擡頭四顧, 卻看不到那個顧, 心裏慌慌的, 她怕自己錯過了什麽, 又怕自己誤會了什麽。父親去世得早, 她并沒有什麽和男人打交道的經驗,禹谷邨裏的男人們則被自動歸入了另一個世界, 喪失了性別的意義,這十年來, 她似乎只認識顧北武這一個男性,偏偏他卻是這個世界的異類, 超出了她能想像的範圍,本能地讓人覺得不安全。
歡笑喧鬧後是散場。顧南紅拉着顧北武送客,她挽着梅毓華的胳膊篤篤篤地從彈格路上壓過去,笑聲灑了一地。方樹人落後了兩步,頭一低就能看見身後顧北武的影子一晃一晃地跟着。她慢影子也慢,她快影子也快,兩人卻都沒有說話。
上了萬航渡路,顧南紅的丈夫趙彥鴻快步迎了上來,幾個人客氣了幾句便揮手道別。方樹人鼓足勇氣回頭看向顧北武。顧北武卻好像一直在看着她,很自然地朝她點點頭微微笑,月華落在他眸子裏,照得人心驚膽顫。昨天是八月半,今天的月亮格外圓,清清朗朗地懸在城市正當中,比一萬只電燈泡還亮,方樹人被照得眼睛發漲,猛地往前快走了兩步,莫名有一種惱怒從心底升起,像他長得這麽好看的人,為什麽偏偏要做那麽不好的事呢。
“好了小顧,覅送了,我們自己走回去,快得很。”梅毓華笑着揮手。
“那我就不送你們了,再見。”顧北武目送着她們遠去,不知哪裏傳來隐隐的桂花甜香,他笑了笑,輕輕聳了聳肩,雙手插在褲袋裏,慢悠悠走回了萬春街。禹谷邨方家的園子裏就種着幾株金桂,一樓有間傭人房特別寬敞,裏面放了很多雜志書籍和玩具,方太太讓女傭們都把孩子們帶去,包三餐,說是為了讓她們安心做事。到了下午,老洋房裏經常很熱鬧,唱機裏傳來《天涯歌女》、《夜來香》,也有像《友誼地久天長》這類英文歌,偶爾方太太和方先生還合唱一段越劇和昆曲,給兒童醫院或是福利院籌善款。穿着時髦的男人女人有時在跳舞房裏跳舞,勾着肩搭着背,甚至臉貼着臉。他大哥有一次跑出去偷看,被阿爹抓住,回家後吊在房梁上抽了二十皮帶。
想起自家大哥一邊被打一邊犟着喊“下次還要看”,顧北武不禁又笑了起來。那時誰能想到不過短短幾年的功夫就唱機蒙灰房屋易主。在他印象裏,方樹人一直是那個在薔薇花瀑下扯着姆媽裙角一聲聲追問爸爸去哪裏了的小姑娘,是那個失去父親失去房子後一直喊着讨厭他全家卻怎麽也讨厭不起來的小姑娘。大概是她揮着擀面杖沖下來保護斯江的那一剎,他才發現她長大了,正好就在他眼前。但是誰又能知道再過幾年會發生什麽,他只是比她看得遠了那麽一點,又何嘗能保證什麽,倒是他糊塗了。她怕是被他吓到了,誰讓他一直背着阿飛的名頭不務正業呢。
“夜來香,我為你歌唱,夜來香,我為你思量……”
巡邏的民兵懷疑自己聽到有人在哼唱漢奸歌曲,追進弄堂裏,差點絆了一跤,朗月在空,亮堂堂的彈格路兩邊,只有幾個阿爺在聽廣播電臺的革命文藝。
從萬航渡路往南,走過第九百貨,梅毓華和方樹人往右轉上了愚園路,路口是以前的百樂門,現在是新華書店。方樹人不禁看向另一邊,那裏梅蘭照相館櫥窗裏,有一張顧北武的照片,她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嗤之以鼻,後來每次看都笑的不行,現在想起來卻有些酸楚。
“囡囡。”梅毓華突然問:“你記得東山老家的大媽媽伐?特別喜歡你,每次都要給你做繡花鞋——”
方樹人回過神來:“嗯?記得呀。我們好像有七八年沒回去了,她還年年給我們送棉鞋來,她怎麽了?”
“她其實也是你爸的妻子,第一個妻子。”梅毓華笑了笑:“你爺爺很早就結了這門親,你爸不願意,才跑來上海開廠。”
“姆媽?!”方樹人覺得自己的小世界好像裂開一條大縫,腳都不知道怎麽擡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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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毓華挽住她的手:“我認識你爸沒幾天,他就主動告訴我了。但舊社會和現在又不同,他回去提出要登報離婚,沒想到她竟然直接上吊了,幸虧救了下來,說生是方家人,死是方家媳,名節要緊。”
方樹人瞠目結舌。
“後來我和你爸爸在上海結婚,她還繡了鴛鴦被面讓人送來。”梅毓華拍了拍女兒的胳膊:“你爺爺為了讓她安心度日,就過繼了一個孩子給她,記在你爸爸名下好給她養老送終。”
“樹山哥哥?!”每年送棉鞋來,送雞頭米來,最難的那幾年他像做小偷一樣摸上門來,把東西放在門口敲了門就走,從來沒斷過。方樹人有點茫然:“可是姆媽你?”
“那時候很多名人都有這種事,也算常見。加上我喜歡你爸爸,就很快就登報結婚了。”梅毓華笑了:“大概因為年輕吧,不會瞻前顧後,愛情萬歲嘛。報紙上天天都有好多登報離婚登報結婚的,社會風氣鼓勵打破父母之命的封建枷鎖自由戀愛自由結婚。”
“囡囡,真的喜歡一個人,哪怕在一起只有幾天幾個月,也撐得住一輩子的開心。”梅毓華柔聲道:“世道雖然不同了,你也長大了,不過姆媽還是希望你過得開心。開心才是最重要的呀。”
方樹人低頭沉默不語。開心怎麽會是最重要的呢,安安穩穩太太平平過日腳才是最重要的。
愚園路上懸鈴木的葉子已經巴掌那麽大,月色下樹影婆娑,細碎的月華夾在在一團團的暗影中,靜靜地等着,不知道會等來什麽。
***
秋去冬來,冬盡春回,又一個春節悄聲無息地過去了。三月份新疆生産建設兵團撤銷,轉為農墾系統。不出顧北武所料,兵團知青返城的傳言很快塵埃落定。斯江滿懷期望落了空,大哭了好幾場。顧阿婆和陳阿娘長籲短嘆了好幾回,又恢複了結伴買菜的日常,照舊罵兒子惜女兒疼孫輩,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斯江。
斯江去機場給領導獻了幾次花,表現優秀,很受少年宮老師的重視,顧北武卻嗅出了不同尋常的政治氣息,故意晚到了兩次,把這個光榮任務給卸下了。電視臺那邊也忙得不行,每個星期天都要去排練,合唱之外,又有舞蹈學校的老師來選好苗子。斯江被選上後練了半年,她雖然年齡小,勝在表情自然靈動很富表現力,逐漸從合唱隊的後排轉到了集體舞的前排。每逢節假日都有演出任務,禹谷邨也沒空再去了。每個月到居委會門口往沙井子打電話卻是雷打不動的。
眼看陳斯南即将周歲生日,顧北武提前帶斯江和顧阿婆一起去拍了照片,花了兩天功夫上色,又在信裏叮囑:記得天天給斯南指着照片認一下人,阿婆、阿舅、阿姐,簡稱三阿幫。斯江笑得不行,電話裏事無巨細問東問西。
“照片收到了伐?我又長高了,姆媽你看得出來嗎?”
“收到啦,看得出你長高了不少。”
“妹妹長高了嗎?走路還摔跤嗎?”
“也長高了一點,她不太願意走,老是喜歡在地上爬,還不肯洗手,煩得很。”
“妹妹不煩的,她還小,不懂呢,等她再長大一點就不這樣了,姆媽你不要怪她呀。阿妹今天喝奶了嗎?”
“喝了兩回還不肯睡,煩得來。”顧西美彎腰把自己腳邊正往外爬的陳斯南拽回來,直起腰的時候倒抽了口涼氣,她月子沒坐好,落下了腰痛的病根,這一年來一個人帶孩子沒日沒夜的,現在只要一使勁,右腰就疼得不行。
“阿妹肯定想吾了。”斯江美滋滋:“像吾想姆媽一樣想。”
“當然想了,今天問她阿姐在哪裏,馬上就指着照片上的你笑。”顧西美幹脆用兩條腿把不安分的小東西夾住:“對了,今天對着照片喊阿不(婆)了呢,你告訴外婆讓她開心一下。”陳斯南眼裏卻只有大門 後地上的一個籃球,在姆媽□□下搖着腦袋呀呀地喊,手腳并用地往外沖。
“啊?沒喊阿姐嗎?”斯江失望之餘轉頭告訴一臉期盼的外婆這個好消息。顧阿婆笑得見眉不見眼:“乖乖,我家囡囡真聰明,像姐姐呢。”
“夏天吾還能來看你們伐?”斯江抱着一線希望小心翼翼地問。
顧西美嘆了口氣,一只手拎住陳斯南防髒罩衫後的繩帶:“你舅舅不是說夏天你們有好多演出?合唱和舞蹈都有節目是不是?”
斯江撅起嘴:“我不想唱歌跳舞了。累死了。我想去新疆。”
陳斯南嗷嗷直叫,身子和地面形成了45度傾斜,小手拼命往後拍。顧西美氣得用力把她拖了回來,罩衫衣領勒住了她的小脖子,嗆得她直咳嗽,咳完又嗷嗷地叫,還往前跑。
“做事不可以半途而廢。你光想着來新疆玩,就要不唱歌不跳舞,那之前的努力不就都白費了?你舅舅天天送啊接啊,多辛苦,他的辛苦也白費了?”顧西美無奈地松開陳斯南,看着她四肢着地迅猛無比地爬向籃球。
斯江不情願地嘟囔了幾句又問:“那姆媽你和爸爸什麽時候帶着妹妹回上海看我呢?”
顧西美看着陳斯南啊嗚一口咬向髒兮兮的籃球,急得擰着眉大喝:“陳斯南!不許咬!”把話筒這頭的斯江吓了一跳,籃球卻挂上了一條晶光閃閃的涎唾水。陳斯南得意地擡起頭看向姆媽,咯咯笑了起來,露出兩顆米粒大的小白牙:“麻——麻——麻——麻——”又低下頭去啃籃球。
“斯江,好了,今天講了很久電話了,電話費那麽貴,我們下次再說好不好,很快的啊,等姆媽和爸爸下次探親假,一定帶上妹妹回來看你。乖,跟媽媽說再見。”
“好的媽媽,媽媽再見。”斯江失落聽着聽筒那頭傳來咔嗒一聲,喃喃地道:“阿妹再會。”
顧阿婆付了錢,牽着斯江回家,一進家門卻看見小人兒臉上兩行淚珠滾滾往下掉。她嘆了口氣,掏出手帕彎腰想要安慰斯江幾句,大人也真是,四年就四年,這不已經過了一年了嘛,直接說三年後能回來,不也給了孩子一個念想,每次都是很快很快,辣塊地個媽媽,快個屁咧。
斯江接過手帕快快地把眼淚擦了,努力笑了笑:“我就是有點難過,還沒來得及跟妹妹說生日快樂——嗚嗚嗚嗚,外婆,我想姆媽了,我想妹妹。”
顧北武回到家就看見老的小的依偎在一起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