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呀, 哪能啦?蘇州河發大水了?”顧北武把手裏的青團拿了出來:“豬油豆沙餡的青團哦,誰要吃?”
斯江在外婆懷裏蹭了蹭小臉,轉頭輕聲說:“我再哭一下就好了, 阿舅你給我留兩個好伐?”
顧阿婆埋怨起來:“你這幾天死到哪裏去鬼混了?影子都不見一個。”
顧北武的聲音有點悶:“大哥一個朋友的媽媽精神不太正常,從蘇州來上海走丢了, 我們幫忙找了幾天。”
“舅舅, 你們找到她了嗎”斯江跑到他身邊, 拉了拉他的衣角:“你們要找警察叔叔呀, 還有民兵叔叔都會幫你們的。”
顧北武摸了摸她的頭,轉身去拿筷子盤子, 手裏的盤子卻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着:“嗯, 後來在外灘找到了。”
斯江高興地拍了幾下手, 坐下來吃青團。顧阿婆一邊罵顧北武發神經丢下她們老的小的不管, 野在外面幾天幾夜不回來,還回來幹什麽, 一邊叮囑斯江糯米的吃食下肚要脹出來, 千萬不能吃多了, 跟着又用揚州話嘀咕給顧北武聽斯江為什麽會哭。
斯江好奇地問:“外婆, 你跟舅舅在說我什麽呀?”
“小鬼頭, 我沒在說你。”
斯江笑了:“外婆你說揚州話, 就是不想給我聽懂呀, 我懂我懂。”
顧北武被她逗得心情略好了一點,坐到她對面, 一口塞進一整個青團,有仇似地腮幫子鼓着使勁呶, 太陽穴邊上兩根筋都突了出來。吓得顧阿婆在他背上連着拍了好幾巴掌:“要死啊你,當心噎着!斯江也急得阿舅阿舅地喊。
好不容易咽下去, 顧北武扶着桌子喘了幾口氣:“媽,我沒被青團噎死也被你打死了。斯江,我來告密啊,外婆在批評你姆媽不該總跟你說什麽很快回來。他們不可能很快回來的。”
斯江緊張起來:“啊?那是很慢嗎?”
“也不算很慢。再等三年,你爸媽就有探親假可以回來了。”顧北武快刀斬亂麻:“197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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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江瞪得滾圓的大眼睛眨了兩下,瞬間蘊滿了淚水,豬油豆沙在她嘴角邊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跡。
顧阿婆心疼地把她摟入懷裏:“都怪你三媽!”
顧北武和斯江:“哎???”
“就怪她辣個烏鴉嘴,好的不靈壞的靈!”顧阿婆拍了一下大腿,朝着門外喊:“去去去,臭倒黴的烏鴉滾一邊兒去,再來跟我家斯江嚼舌頭,我就掃帚打開水燙痰盂馬桶潑上去!”
顧北武揚了揚眉,果然是親媽,絕對是親媽。
七十四弄裏特地來讨好公婆的錢桂華突然打了個激靈,覺得秋天真的來了。
***
五一将至,顧南紅繼續熱心地張羅四人勞動節相親會,難得方樹人和顧北武都沒有推托,竟然成行了。
為了創造更好的相親氛圍,顧南紅精心安排了一整天的行程,提前兩天打電話給顧北武傳授相親秘訣:“阿四頭!我特意先來通知你,你心裏要有數哦,阿姐我幫忙也只好幫到這裏了。小趙和辦公室的小姑娘我都打好招呼了,他們倆二月份看過一次電影,雙方都有點意思。你要自己不努力,小方姑娘萬一真的看上我那個戆徒侄子,我也沒辦法。我聽方太太說了,今年還不結婚,小方只好去鹽城的大豐農場了,就是不知道鍛煉兩年到底是兩年還是十年還是回不來了。那邊三個農場,萬一倒黴跟勞教犯分在一個農場,完結了,一塌糊塗。”
顧北武笑着道謝。
“阿拉呢,十點鐘到長風公園白相,銀鋤湖裏劃劃船,浪漫伐?正好展示一下你們男同志的體力。體力老重要哦,将來背大米扛蜂窩煤,都是男人的活呀。十二點鐘去紅房子西菜館吃西餐,紳士風度要拎拎清,你記得給小方開門、拉椅子,随便她點什麽吃,将來難辦吃一頓又不會天天吃牛排的,不要心疼價錢。那種為了一份牛排就給人臉色看的男人,啧啧啧,阿姐我看得多了,吃完就讓他們死邊上去。付鈔票呢,你要爽快點,帶好大團結,覅一塊兩塊的零零散散,難看死了。”顧南紅慢條斯理地炫耀人生經驗,各種細節了然于胸。
顧北武認真學習由衷欽佩:“阿姐侬果然名不虛傳,幹一行愛一行專一行。”絕對是風流界的女魁首。
“廢話。你姐遇上的男人比你走過的橋還多——咳咳。”顧南紅老臉一紅:“吃好西餐呢,我們就去對面國泰看電影。看啥電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坐在方小姐身邊,該牽手的時候就大膽牽,該搭肩膀的時候就放心搭。電影院裏面又沒人檢查的,她要是不願意,肯定甩開你就跑,那就沒戲了。有數伐?”
顧北武嘆了口氣:“以前大哥總是把你送到電影院門口,嚴厲警告那些請你看電影的男人,看來是他太天真了,他應該跟進去一起看才對。”
顧南紅呸呸呸了幾聲:“你懂個屁,被顧東文惡形惡狀地哇啦哇啦一通,請我看電影的男人全變成木頭一樣,我裝作害怕靠過去,有人竟然馬上逃到後一排去坐。”真是她顧南紅的奇恥大辱!
顧北武笑彎了眼,他也算涉獵頗廣,卻第一次知道男女之事上竟然有這麽多彎彎繞繞的。難怪古人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了。
勞動節這天,銀鋤湖邊上,顧南紅撐着陽傘,戴着墨鏡,一塊白底黑色波點的絲巾裹住了卷發,穿一件白色小包袖襯衫配黑色過膝百褶裙,腳上一雙正紅的尖頭高跟小皮鞋明顯是舶來品。引得路人紛紛側目,搞得好像她才是來相親的。
五個人一見面,人算不如天算,誰也算不準人心。顧南紅辦公室的小袁姑娘眼睛粘在了顧北武身上挪不開來,誰想到南紅姐的弟弟這麽好看。顧南紅老公的趙大侄子也立刻敏銳地察覺到兩個女孩子的天差地別。方樹人柔順光潔的皮膚,潔白整齊的牙齒,修剪過的頭發和指甲,雪青色的絲綢襯衫,領口兩根飄帶打着蝴蝶結,還有她秀美的五官矜持的笑容謹慎的舉止,無一不顯示出她原來的階級出身,那是複興島最漂亮的女人顧南紅一直懷念的階級,對他充滿了吸引力。
于是經過一番明裏暗裏的争鬥,顧南紅眼睜睜地看着四個人上了一條船,逐漸遠去,氣得她收起陽傘狠狠地打在空氣上:“覅面孔格兩只癟三!”
顧北武倒不生氣,他看着趙大侄子努力地搭讪着方樹人,對照顧南紅的軋朋友秘訣,倒又領會了不少奧秘。小袁姑娘問了他十幾句話,發現顧北武好看是真好看,客氣也是真客氣,笑眯眯的,但答案最多兩個字:“是嗎?”“真的?”甚至一個字“哦。”她讨了沒趣,雖然不大高興一個病休無業青年這麽怠慢自己這個工農兵大學生工廠幹部,可也不願意放棄,她明白顧北武是她這輩子能遇到的最好看的男人。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嘛。
太陽當空照,湖水泛着一片金光,風吹亂了方樹人的頭發,她心裏也亂糟糟的。趙同志的過分殷勤使她有點不舒服,瞄了對面幾眼,發現袁同志對顧北武更加熱情,心裏就更不舒服了,但又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不舒服,她胡亂應答了幾句,便借口太熱了提議往回劃。
趙大侄子雖然上了海輪,卻是做醫生的,他其實不會劃船,一聽方樹人的話,就大力揮動起船槳來。小船左搖右晃,船頭在原地轉來轉去,晃得方樹人頭暈欲嘔。趙同志一着急劃得更沒了章法。小袁姑娘看不下去指點了幾句,兩人争論了起來。你一漿我一漿,你一句我一句,一場電影促成的那點革命友誼早就被銀鋤湖一鋤頭鋤沒了。
顧北武篤悠悠地擱下漿,從褲袋裏掏出一包蜜餞給對面的方樹人:“當心暈船。”
方樹人臉都曬紅了,含了兩粒梅子才覺得脹得發疼的頭好受了一點,扶着船舷問:“你會劃船的話就出把力吧,大家一起努力,早點上岸。”
顧北武笑眯眯地搖頭:“小趙同志是海員,專業的,我就不獻醜了。再說我也不想上岸。”
趙大侄子拍了拍自己鼓囊囊的胸大肌:“對,交給我沒錯的,小方同志你放心,其實要不是有人搗亂,我早就把大家帶上岸了。”
小袁姑娘火了:“有人不會裝會,不懂裝懂,我剛剛把船掉好頭,就又被他轉了回來。我們做人要實事求是好嗎?”
兩個人一邊鬥嘴一邊鬥槳。旁邊飛速地劃來一條船,船上坐着四個解放軍戰士,船頭一位濃眉大眼下颌方正的年輕戰士笑着大聲問:“同志,你們需要人幫助嗎?我們可以幫助你們!”
趙大侄子舉起船槳:“不用不用,謝謝謝謝!”
小袁姑娘舉起槳站起身去壓下他的槳:“要的要的,請來幫幫我們,我們船上的男同志不行!實在不行!”
“誰不行了?你這人怎麽胡說八道呢?明明是你在跟我作對。”兩根船槳上下揮舞。方樹人左躲右閃,顧北武伸手一拉,方樹人直直往前跌進他懷裏。
“小心,別被槳砸了。”顧北武虛虛攏着她,對隔壁船喊道:“我們有個女同志暈船,麻煩解放軍來幫忙帶我們上岸。你們過來兩個人,我們過去兩個人行嗎?”他低下頭輕聲說:“劃船不會你裝病總會吧?”
方樹人又羞又惱又有點說不出的快樂,眼一閉什麽也不管了。
很快,兩條船換了人,一前一後往碼頭劃去。
“這位女同志沒事吧?”濃眉大眼的年輕戰士飛速脫下自己的軍綠襯衫交給顧北武:“你拿這個替她擋一擋太陽,今天太陽曬得很。”
“謝謝。”顧北武也不客氣,直接把襯衫撐在了自己頭上。一片陰影罩住了兩人,方樹人偷偷睜開一只眼,卻看見顧北武正看着自己笑。
“十三點。”方樹人低聲地罵了一句,閉上眼轉過臉不想理他。
“小戆徒。”顧北武笑嘻嘻地也低聲地回了一句,小姑娘打扮過了還有點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