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七月下旬的萬春街, 出了黃梅天,碰不上臺風天,就是一年裏最難熬的日子。大清老早, 弄堂裏擺滿了吃飯臺子小矮凳,人來人往。新媳婦拎着馬桶, 小囡捧着痰盂罐, 往弄堂口公共廁所去。
陳斯南擔任“倒痰盂官”已經快一個禮拜了, 瘦黑小的她一改往日的靈活, 走三步歇兩歇,蹲在路邊看人家早飯吃啥, 難免被老頭老太嫌棄:“小鬼頭侬走開走開, 痰盂擺勒阿拉切飯臺子邊浪, 膩惺伐色, 快點去快點去”。(小鬼你走開走開,痰盂罐擺在我們吃飯桌子邊上, 惡心死了……)
斯南哈哈笑, 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彎腰端起痰盂再往前挪, 看到人家夾煤球出來, 放下痰盂摩拳擦掌也想試一試, 還想去摸一摸燒得通紅的煤球, 吓得人高喊:“覅碰!覅碰!”。等看到住在一只門洞裏的人們為了搶水龍頭吵相罵,她又軋鬧忙在旁邊揮拳踢腿, 唯恐天下不亂:“打呀!打伊呀!踢伊!”讓人哭笑不得。
等排長隊倒好痰盂,她的事就更多了, 丢下痰盂找個近一點的水龍頭,踏在小矮凳上把自己的手洗幹淨, 晃悠到文化站門口,翻花繩踢毽子跳房子這種她是不屑玩的,打彈子滾鐵圈拍糖紙和香煙殼子,她一樣樣碾壓過去,等離開的時候,兩只褲袋鼓囊囊沉甸甸快掉在膝蓋彎裏。陳斯南拉着褲腰帶嘆氣,嗐,上海這些笨蛋玩的水平實在不行。她在沙井子打彈珠,和沈青平朱鎮寧他們挖出沙道,堆起沙丘,加水做出小泥坑,那個難度才有意思,照樣想進哪個洞就進哪個洞。當然,多年後她在高爾夫球場揮杆時,總有種揮之不去的熟悉感,也沒想起來是童子功的影響。
頭一天,萬春街的男小偉們都以為她是運氣好,現在看見她就有一半人打了退堂鼓,那麽好看的玻璃彈珠,搜集了半個月的糖紙,從大人抽屜裏偷出來的香煙殼子,居然全部輸給一個四歲的小新疆,誰說出去誰是戆徒兒子!又有那不服輸的,叫來對面和平新村康家橋嚴家宅的小夥伴們,守株待兔,只等贏了陳斯南就把戰利品對半分,結果铩羽而歸全軍覆沒。
這天,楊光帶着四五個大孩子守在文化站門口,見陳斯南來了,就上去笑呵呵地問:“和平新村裏有個水塔,我們今天比賽爬水塔,誰第一個爬上水塔,誰就是老大,手裏的彈珠糖紙香煙殼子全歸他,你敢不敢去?”
斯南眨眨眼,轉頭東看西瞧。有兩個和斯江玩得好的小姑娘就喊:“南南,覅去,老吓人的,水塔老高的,侬來跟阿拉翻花繩吧。”
又有幾個小男孩笑哈哈地叫:“就是就是,小新疆你不是小姑娘嗎?去玩花繩吧,你沒小雞雞,沒膽子的!”
楊光彎下腰,伸手想捏斯南的臉。陳斯南頭一偏他捏了個空。
“算了算了,以為你蠻厲害的,我們才等你到現在,走吧,我們走了,女的就是女的,沒用。”楊光拿出一個皮彈弓揮了揮:“你要能爬上去,這個就是你的。”
“給我給我!楊光給我!”四五個小男孩擁上去搶。楊光哈哈笑:“誰第一個爬到頂就是誰的!我說話算數!”
十幾個男孩子一簇堆往外走。那幾個小男孩對着陳斯南吐舌頭粥鼻子瞪眼睛地做鬼臉。
斯南眨了眨眼,默默跟在了隊伍後面,切,爸爸單位的鑽井她都去過,水塔算個屁咧。
楊光轉過身看到她,得意地笑了,爬水塔時就能吓唬她,吓不到就把她一個人關在水塔裏,天黑了再放出來,看她以後還敢不敢贏他們。
Advertisement
***
斯江拉着陳東來急急忙忙跑向和平新村,眼淚和汗一起往外冒。囡囡膽子也太大了,楊光那個壞胚子肯定會使壞的。
水塔下面圍着一幫孩子,正在尖叫,看見大人來了叫得更起勁。
斯江一眼就看見了中間的斯南,沖了上去:“囡囡,你沒事吧?!”
斯南卻高聲喊了起來:“爸爸!他耍賴,說好我爬上水塔那個皮彈弓就給我的!”
楊光高高舉着皮彈弓,在一群五六歲的男孩子的圍攻中左躲右閃聲嘶力竭:“沒!我沒說——”誰想得到這個新疆小猴子爬得那麽快,他們還沒追上她她已經一溜煙地下來了。氣死人!
“你說了你說了,我們都聽到的!你想耍賴!不要臉!”男孩子們不樂意,斯南說了,誰搶到那個皮彈弓給她,她贏來的彈珠糖紙香煙殼子就全部分給他們。
等陳東來搞清楚原委,楊光已經寡不敵衆,被壓在地上蹭了一臉的泥。
“囡囡,你跑來爬水塔半天不回家,姆媽發大火了,我們快回家吧。不要理他們了。”斯江拖着斯南走。
“我的彈弓!我的彈弓!我贏來的!”斯南掙脫姐姐的手,把褲袋裏的東西全部掏出來給蝦兵蟹将們,高興地去接自己最想要的戰利品。
陳東來板着臉一把奪了過去,丢回楊光身上:“不許拿!那是別人的東西,回家!你看看你一身的灰,痰盂罐呢?你丢哪裏了?還有你們——”他轉頭教訓皮孩子們:“知不知道爬水塔很危險?摔下來要進醫院,甚至沒命,你們是誰帶的頭?我要去找他家長。”
楊光接住皮彈弓惡狠狠地朝斯南揮了揮,一溜煙地跑了。一看大人發火,十幾個孩子呼啦一下作鳥獸散。
斯南甩開他的手,呼哧呼哧喘着粗氣,跟只小狼狗似的龇牙:“我的彈弓!我的彈弓!”
“你還犟?”陳東來吸了口氣,再看看那高高的水塔,一顆心被揪得疼:“你一個女孩子,成天跟男孩子玩在一起幹什麽?在新疆就無法無天,天黑了也不回家要你姆媽到處找你。回來上海還這麽不守規矩,你知不知道摔下來有多嚴重?會摔死人懂不懂?跟你說了多少遍了?危險的事不許做,死懂不懂?死了你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和姐姐了!”
“我的彈弓!我贏的就是我的!”斯南大眼裏蘊了淚,卻仰着脖子紅着臉硬摒住了,她扭過頭看向斯江:“阿姐,是我的!我第一個爬到頂的,我贏來的彈弓!爸爸不講理!”
斯江心疼地摟住她安慰她:“囡囡乖,姐姐知道你最厲害了。阿舅也有皮彈弓,在閣樓上,我們回家拿好不好?阿舅肯定願意送給你。”
斯南的眼淚滾出眼眶,她用力推開斯江: “我不要!我就要那個!就要那個!”
斯江一個趔趄,差點摔在地上。陳東來一巴掌拍在斯南屁股上:“你還敢對姐姐動手?!爸爸從來沒打過你,今天真的必須好好教訓你,你知道錯了嗎?亂發脾氣不講理!”
斯江一愣,突然想起自己小時候被阿爺冤枉了挨打的事,她撲過去抱住爸爸的手:“不許打妹妹!妹妹沒錯——囡囡囡囡!”
陳斯南哭着大喊:“我讨厭爸爸!讨厭姐姐,讨厭你們!讨厭讨厭讨厭!”一扭頭咚咚咚飛快地跑遠了。
“陳斯南——站住!不許跑!”陳東來帶着斯江趕緊追。
武寧路上腳踏車公交車小汽車來來往往,陳斯南沿着上街沿鑽得飛快,一轉彎,人就不見了。
斯江急得哭了出來,她小時候離家出走時對周邊幾條馬路很熟悉,而且走到文化宮就遇到了舅舅。可斯南才回來幾天,完全不認路,舅舅又出門了,她要是遇到壞人——斯江想都不敢想。
“別急別急,別慌啊,她走不遠的,她還小,跑不快,斯江,你別哭啊。”陳東來不知道是在安慰斯江還是在安慰自己。他抻長了脖子,心卻懸了起來。
***
斯南不敢過馬路,竄進了旁邊的弄堂裏,邊跑邊哭,退出幾次死弄堂後才發現每一條弄堂都大同小異,上面晾着亂七八糟的衣裳,下面堆着亂七八糟的物事,放暑假的孩子東跑西竄,她疑心自己已經回了萬春街,就問了公共廁所在哪裏,找到了廁所,也是又髒又臭,但是卻沒有她丢在廁所附近牆角邊的痰盂罐。她走回弄堂裏問一個老太太。
“萬春街?”老太太搖頭:“疊裏是康家橋11弄呀,勿是萬春街。侬是啥寧噶格小囡?(你是誰家的小孩)幾歲了?哪能亂跑呢?認得路伐?勿認得吾送侬回去,侬屋裏萬春街幾弄幾號啊?”
斯南想起剛才挨的一巴掌,搖搖頭轉身跑了。她怕出了弄堂就被爸爸抓回去,姆媽打起來才是真疼,索性找了個陰涼的地方蹲着,牆角正好有螞蟻在搬家,一群螞蟻扛着一只死掉的蟬從她腳邊過去,她看得入迷,一時就把屁股上的疼和拿不到那個彈弓的氣憤抛之腦後了,卻不知道家裏已經翻了天。
“你打她了?”顧西美懵了幾秒鐘,才明白過來斯江說了什麽,她擰着眉騰地丢下手裏的棉鞋,火冒三丈:“你打她幹什麽?她才幾歲?她是第一回爬水塔?還是第一次發牛脾氣?我辛辛苦苦火車上折騰得半死才養下來的,你就這麽給她一巴掌?我多少天沒得覺睡才養得她生龍活虎的,你就幫着外人打她?陳東來,你不會當爸爸就別當,求求你別給我添亂都不行嗎?你回來找我幹什麽?還不快點去找警察把斯南給我找回來!她要是少了一根汗毛,我就——阿拉日腳覅過了,離婚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