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三十一章

陳東來沒想到顧西美竟然說出這種話來, 他在周圍幾條馬路上找了一大圈,還要寬慰比他更急的斯江,太陽下頭已經曬得頭暈腦脹, 被這頓夾槍帶棒的話當頭一砸,這幾年作為丈夫被冷落被無視的憋屈突然找到了缺口, 跟錢塘江大潮一樣嘩地奔騰出來, 嗓門也響了起來:“她長這麽大, 你憑良心說話, 我動過她一根手指嗎?都是你在打她罵她。要不是她今天爬到二十米高的水塔上,混不講理, 還推了斯江一把, 我能打她屁股?還就是很輕地拍了一巴掌!你倒給我安了一麻袋的罪名, 還要離婚?”

顧西美鼻子裏哼了一聲, 也不理他,拉過斯江替她洗臉。

潮水撲上來又轉瞬退去, 留下一片虛無。陳東來定了定神, 心灰意冷地跌坐在椅子上:“你說我不會當爸爸?我每個月的工資只留五塊錢, 全部上交, 煙也不抽, 酒也不喝, 在油田裏一天上十二個鐘頭的班。一個月休息四天, 全部湊在一起回阿克蘇陪你和斯南——”

顧西美冷笑一聲回頭瞥了他一眼:“你了不起是嗎?你工資比我多二十幾塊,交給我就成了好爸爸了?你也憑良心說說, 我拿了你的工資加我的工資,有幾塊錢花在自己身上了?我用的雪花膏還是北武寄來的!你休息四天來陪我們, 我有休息過一天嗎?你這也叫會當爸爸了?天底下的爸爸也未免太好當了。”

“你當媽媽就當得很好?你去幼兒園教書,把斯南丢在櫃子邊上。她後來會爬了, 你在她身上綁兩根帶子拴在課桌上,她天天像只小狗一樣,胸口都勒出兩條淤青。”陳東來哽咽起來:“你去小學教書,她幼兒園放了學,你就讓人把她鎖在宿舍裏。林老師明明說了能幫你照看幾個鐘頭,你就是不肯,非說什麽她能獨立。她吃了多少苦?哭得嗓子都啞了,哭得發高燒,後來捧着餅幹盒子躲在床底下,再後來掰窗框掰得手心裏全是木刺,踢門踢斷了腳趾甲。你這就叫當媽媽?你天天罵她兇她打她,她那麽聰明的一個孩子,在你眼裏沒一樣好的,只有斯江才是你的寶貝女兒是不是,可你照顧過斯江幾天?斯江是你帶出來的嗎?”

顧西美手裏的濕毛巾啪地打翻了臉盆,她嘴唇哆嗦了會兒,冷笑着說:“我早知道了,我再苦再累也是活該,得不着一句好話。你心裏一堆怨言,終于有機會說出來了對吧?陳東來,算我瞎了眼,今天才認清楚你了,好事都是你的,你孝順,你忠厚,你老實,你顧家,你疼女兒,你是好爸爸。我作我矯情我兇我打罵孩子我是惡人。我不會帶孩子,我當不好媽,行,以後兩個都給你教給你養,行了吧?”

“姆媽,爸爸,你們別吵啊,別吵了。”斯江蹲在地上抱住臉盆,兩腿發麻怎麽也站不起來。

陳東來和顧西美都收了聲。

“斯江,起來,你沒事吧?有沒有被臉盆碰到?”顧西美要拉斯江,斯江卻捧着臉盆低着頭抽泣。

“斯江乖,起來,你腿上濕了,媽媽幫你擦。”顧西美柔和了聲音。

斯江仰起臉:“姆媽,爸爸,先去找妹妹好不好?先去找妹妹,你們別吵了,都怪我都怪我不好!” 她努力睜大眼想看清楚姆媽和爸爸的每一個表情,眼淚卻一串串往下掉,大人的面目卻始終模糊着。

顧西美一愣,蹲下身直接絞了把毛巾給她擦腿:“說什麽傻話呢,關你什麽事。都怪你妹妹太調皮,怪有種人不頂事。”

陳東來忍不住又接住她的話:“你在女兒面前不要這麽陰陽怪氣的行不行?什麽事都怪別人,你永遠是對的,你從來都沒錯。”

“我說你了嗎?你來不及自己要認領?”顧西美呵呵兩聲,拽起斯江:“走,姆媽帶你出去找斯南。找回來看我不打爛她屁股。”

“你除了會打她還會做什麽?就不能好好跟孩子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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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女兒們說過幾句話?兩手兩腳就數得過來吧,還好意思說我。”

斯江突然猛地甩開姆媽的手,往門口跑了兩步,又回過頭來大聲喊道:“你們吵吧,你們吵吧,不要管我也不要管妹妹了!吵到天黑都行,我自己去找妹妹!”

“斯江!”陳東來和顧西美這才休了戰。

“我讨厭你們,讨厭爸爸,讨厭姆媽!”斯江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兩夫妻面面相觑,誰也不肯示弱,齊齊追出去,在窄小的門洞口互不相讓,終是陳東來退了一步,讓顧西美先走。兩人看也不看對方,心裏卻是一個念頭:剛跑了一個,還沒找回來,現在又跑了一個,這日子真是沒法過了。

斯江在太陽下飛奔,身後的呼喚和周圍的招呼聲,都被她甩在身後。她要去找妹妹,只有妹妹是她的,那個姆媽,那個爸爸,不是她的。她一直隐隐覺得自己不像他們的女兒,她像一個客人,一直得到最禮貌的對待最動聽的贊美,可卻始終在那個“家”的門外頭。

沒有人知道她多羨慕斯南,妹妹和爸媽說話才是一家人的樣子,和堂哥們和叔叔嬸嬸們一樣,和舅舅對外婆一樣,什麽都可以說什麽都可以做。她不行,她要找話才有話。

她羨慕斯南被姆媽不停地教訓,從早到晚,姆媽的眼睛似乎都盯着妹妹,不許蹲着吃飯,背要挺直,吃飯不許露牙齒,喝湯不許有聲音,刷牙要上下左右裏外都刷。要有禮貌,要說請要說謝謝。倒痰盂不許亂跑,倒完痰盂要洗手,用過馬桶要蓋好蓋子,不許拎着褲腰帶走路,指甲縫裏有沒有泥,頭發出汗了臭不臭。

可姆媽對她,總是那幾句,斯江真漂亮,斯江真乖,斯江真好,斯江不要太寵妹妹。她在姆媽話裏最多出現的次數是“斯南你看看姐姐”。如果她不漂亮不乖不優秀不寵妹妹,就不斯江了,她可能就連這些詞句都沒有了。

她甚至羨慕斯南被姆媽罵被姆媽打,羨慕斯南聲嘶力竭地吼叫反抗和哇哇哭。只有斯南依偎着她叫她阿姐,一臉嫌棄地不給她香面孔的時候,她才摸得着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才覺得她不是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她有妹妹。只有她對斯南好,讓斯南開心的時候,她才覺得她是這個家的姐姐,她有姆媽,她有爸爸,她有個自己的家。她不該告訴姆媽爸爸打了斯南,她不該沒攔住爸爸打斯南,她不該沒陪着斯南去倒痰盂。都是她的錯,是她害得斯南跑了,害得爸爸姆媽吵了起來。

斯江想起文化宮裏的湖,炎日之下打了個冷顫,哭着朝武寧路飛奔去了。

***

康家橋十一弄裏,陳斯南跟着螞蟻群挪了兩步,忽地一陣大風刮來,頭頂箜落落響,一根晾衣杆抖了抖滑落下來。她跳開一步,晾衣杆咣咣兩聲掉在她風涼鞋邊上,嗡嗡地震,一條紅牡丹圖案的粉色床單從空中翻卷下來把她從頭到腳兜住。

一片粉紅色裏,斯南聽見隔壁門洞裏傳出高亢透亮的歌聲:“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

她揪着床單往下拉,這片粉卻無邊無際似的流動着,外面跟着傳來女聲唱道:“只道他腹內草莽人輕浮,卻原來骨格清奇非俗流。”

斯南不知怎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胡亂扯了兩下,眼前猛然一亮。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捧着床單看着她笑:“我就說肯定是你,他們還不信!”他仰起頭喊:“快看,爬水塔的冠軍在這裏!”上面傳來一陣歡呼聲和樓梯咚咚聲。

趙佑寧笑着問斯南:“小妹妹,後來你拿到那個皮彈弓了嗎?”

傷心事一被提起,陳斯南眼裏就起了霧,她轉過身子對着牆蹲下,睜大眼繼續看螞蟻,回了一句:“關你什麽事。”

“哇,你幾歲了?三歲四歲還是五歲?怎麽能爬得那麽快?”

“楊光肯定是想吓唬你,我看見他朝你爬過去了,想拉你的腳。”

“你是陳斯江的妹妹嗎?你以後都住在萬春街嗎?”

“我們能找你玩兒嗎?你教我們打彈珠吧。”

“我剛才幫你打了楊光,狠狠地打了他的背。”

三個男孩子圍着斯南七嘴八舌,在她頭頂罩下一大片陰影。

趙佑寧見斯南不搭理他們,就也蹲了下去:“我叫趙佑寧,和你姐姐是一個學校一個年級的,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斯南盯着螞蟻搖頭:“不要!”

“那——你要不要到我家玩?我家有冰的酸梅湯,冰的。”

斯南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趙佑寧:“我外婆家有冰的桔子水。”卻忍不住舔了舔唇角,一上午都沒喝過水,現在才發現口幹得厲害,喉嚨都有點疼。

“酸梅湯也好喝的,來吧。喝完我們送你回去。”趙佑寧朝她伸出手。

“對,我們一起去跟你爸爸說,讓你爸爸不要再打你。”

“你爸爸真高,剛才他一發脾氣,我們吓死了。”

斯南眼睛酸脹,她吸了吸鼻子,站了起來:“我叫陳斯南,我姐姐是陳斯江,你們真的認識我姐姐嗎?”

“當然,你姐姐可有名了,她是大明星。”趙佑寧笑着牽住斯南:“你姐姐每個月都會上電視,她還是小熒星藝術團的領舞,五一節跳的是《繡紅旗》,對不對?她學習也特別好,是全年級第二名,得了好多獎狀,下學期還要主持開學典禮呢。”

斯南忍不住問:“我姐姐第二?那第一名是誰?”

趙佑寧有點得意地捧緊了床單,挺起胸:“我。下學期開學典禮我是升旗手。”

斯南一把甩開他的手,下巴一擡:“哼!”

“哎,妹妹,妹妹?”

“我姐有我,我爬水塔第一!打彈珠第一!滾鐵圈第一!拍糖紙第一!你有嗎?你有我這麽厲害的妹妹嗎?”斯南兩手叉腰,眼睛卻落在了餐桌上拉絲玻璃杯裏的酸梅湯上,咕咚,咽了一口涎唾水。

趙佑寧愣了愣:“沒——”

又輸了,好氣哦。疊個妹妹真是骨骼清奇非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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