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斯南挺直了背脊, 并攏了雙腿,規規矩矩坐在靠背椅的前半邊,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冰酸梅湯。這個玻璃杯怎麽這麽好看, 她捧起杯子,對着窗戶左看右看。
“我外婆家也有電視機, 彩色的。”斯南看向趙佑寧, 微微擡了擡下巴。
“我家也有, 不過是黑白的!”“我家也有黑白的。”“我家沒有電視機, 我都在寧寧哥哥家看。我奶奶說還給家裏省了電呢。”
趙佑寧轉頭看了看五鬥櫥上自家的黑白電視機,也捧起了玻璃杯對着光晃了晃:“我爸爸說今年年底要換一臺日本的大彩電, 索尼牌的, 你知道索尼嗎?”
斯南睜圓了眼:“什麽泥?”
“索尼。日本的, 在南京東路有個很大的廣告牌。”趙佑寧起身去五鬥櫥裏翻出一張照片給斯南看:“就買這個, KV2010CH型。你認識英文字母嗎?這個讀K,這個——”
“我們是中國人, 不學英文!我們長大了一定能打倒美帝國主義!解放全人類!”斯南想起林老師的話, 鼻子裏哼了一聲, 捏緊小拳頭舉起小胳膊揮舞了幾下。
趙佑寧哈哈笑了起來:“你們新疆真好玩。我爸爸說我們要和美國人做朋友了。我們學校已經不喊這個口號了。”
斯南想不出怎麽回答, 小臉憋得有點發紅, 眼珠子轉了轉:“我爸爸是大學生, 我舅舅也是大學生!你只是小學生, 你怎麽知道?”
家裏沒有電視的盛放舉起手:“我知道我知道,因為趙伯伯是大學教授!教授就是大學裏的老師, 專門教大學生的。他懂得可多了。”
趙佑寧笑眯眯地點點頭。
“那就是老師呗。”斯南不服氣:“我姆媽也是老師!”氣勢卻弱了下來。
“哦?你姆媽教幾年級?”趙佑寧笑嘻嘻地問。
斯南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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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級?”盛放湊過來問。另外兩個也跟着問:“是教初中還是高中呀?”
斯南擱下玻璃杯:“我姆媽教最重要的那個年級!”
“初三?高三?”趙佑寧故意問,他早知道陳斯江的姆媽是小學老師。
斯南卻得意地笑了起來:“我姆媽教的是每個小朋友都要上的一年級!教語文!”
四個男孩大眼瞪小眼:“一年級有什麽最重要的?”
斯南不慌不忙地說:“你們都能上大學嗎?我舅舅說大學可難考了, 他是從五百七十萬人裏面考上北京大學的,全國第一的大學, 他的成績是上海市的第三名!你們肯定考不上,不過——你們肯定都上過一年級對不對?”嗨,她真是太聰明了,阿姐說了一遍她就記在了腦子裏,她也不想記,可是這些話就要鑽進去,她也沒辦法。
除了趙佑寧,其他三個男孩都默默點點頭,她說的真的很有道理。
“我明年就能上最重要的一年級了!”
“我九月就能上了!”
“我剛上完最重要的一年級!哈哈哈。”
趙佑寧覺得他需要一個人靜靜。
***
陳東來和顧西美在武寧路追上了斯江。斯江哭着說文化宮裏有個很大的湖,她擔心妹妹——話沒說完,吓得陳東來抱起斯江就朝裏狂奔。
顧西美只覺得耳朵裏嗡嗡地響,她咬牙切齒地磨出三個字“陳斯南”,腳下一陣風地跟着陳東來跑。這半年她已經不鎖斯南了,反正鎖不住,晚上也不發脾氣到處找她吼她了,留好她的飯菜,自己專心備課和複習,等到八九點鐘天黑了,野在外面的她總會自己回來,讓吃飯就吃飯,讓洗澡就洗澡,還會乖巧地來給她捶背。
她算想明白了,她就是來還債的,她以前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也喜歡不起來這個女兒,這孩子讓她吃了多少苦,一想就怨,一看就氣,一點就炸。但斯南那幾次走丢,她五髒六腑在油裏煎的痛楚卻又那麽真實。下那麽大的雪,有人說好像看見斯南爬上了去阿克蘇的拖拉機,她想都沒想,就深一腳淺一腳地從沙井子往阿克蘇跑,拿出了那幾年兵團野營拉練的力氣,六小時走了二十公裏路,還好碰上一輛驢車。等她找到朱廣茂,才知道這個小王八蛋竟然吃好喝好睡好,已經裹着厚厚的棉被在回沙井子的拖拉機上了。誰能忍得住不揍她?她的腳在雪水裏浸了十幾個鐘頭,凍傷後就沒好過,肺也落下了病,每年要從冬天咳到春天。就這樣還要被說成當不好媽,她不能忍。
陳東來抱着斯江跑到湖邊,湖水泛着一片銀光,十幾條小船蕩着槳,船上有人在唱歌。他放下斯江,喘着氣沿着湖邊仔細查看,遇到人就抓着問,卻一無所獲,走了五分鐘才想起來往回看,卻見顧西美站在湖邊一動不動。
“你——在看什麽?”他牽着斯江過去會合。顧西美看也沒看他一眼。陳東來才發現顧西美曬紅的臉上涕淚縱橫,烈日之下她眯起眼,眼角的細紋特別明顯,風一吹,鬓邊竟有幾絲白發閃閃發亮。顧北武只比她小一歲,看起來卻比她年輕十歲。那個大年夜站在操場上含着淚的晶亮雙眼,揪住了陳東來的心,左擰右捏,酸痛難當。他突然滿腹悲涼和懊惱。他就是個沒用場的赤佬,他剛才都放的什麽狗屁。她罵他的話一句都沒罵錯。
“你在這裏等,我去沿着湖找一圈。”陳東來抹了把臉。
“爸爸,我肚皮痛,我站一下下好嗎?”斯江捂着肚子哭着問。
顧西美一擡手,手背上摸了黏糊糊的一把,她低頭擡肩在襯衫上蹭了蹭,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沒事的,你妹妹會游泳。她就是這麽個驢脾氣,說不得,動不動就蹶蹄子跑了,沒事的啊,斯江不哭,每次她天一黑就自己回來了。”
“妹妹不認識外婆家!”斯江叫了起來,肚子更疼了,不得不佝下腰。
顧西美見她額頭上一顆顆汗珠直往外迸,吓了一跳:“是不是你爸爸勒到你了?”
“我沒——”陳東來的聲音高開低走:“留神,斯江,讓爸爸看看,你哪裏痛?”
斯江跌在地上,整個人蜷縮着抽搐了幾下,小臉皺成了一團:“我——歇一歇就好了。”
顧西美一巴掌拍在陳東來背上:“把囡囡抱起來啊!趕緊先去醫院!說不定是急性闌尾炎。”當年她們連就有一個姑娘肚子疼成這樣,抱着熱水袋說忍一忍就好,結果闌尾穿孔,過了兩天人就沒了。
“姆媽,不要,先找妹妹,我一會兒會好的。”斯江摟着爸爸的脖子哭,她從來沒有在關鍵時刻出岔子,今天這是怎麽了!妹妹到底去哪裏了……
***
趙佑寧幾個把陳斯南送回萬春街,斯南沒忘記找回角落裏的痰盂,皺着鼻子拎得離自己遠遠的,又巴拉巴拉炫耀起舅舅的腳踏車有兩個鈴铛,冰桔子水比冰酸梅湯好玩,可以黃舌頭。舅舅帶她們去過國際飯店,站在全上海的中心上。等舅舅回來一定會幫她去找楊光拿回她贏到的彈弓,剛說完這句,在文化站門口就冤家路窄和楊光撞上了。
“賴皮鬼!把彈弓給我!”斯南扔下痰盂跑上去喊。
楊光手一伸把她推開:“小新疆,滾遠點!”
斯南摔在地上,膝蓋和手掌都火辣辣地疼。趙佑寧幾個追上來攔住楊光講理,争得面紅耳赤。斯南爬起來低頭一看,藍色的确良褲子破了,小腦袋就嗡的一聲。姆媽說過好幾遍,這條褲子要八塊錢,把她賣了也不夠。
趙佑寧正在苦惱告訴老師和告訴你奶奶對楊光都毫無作用時,一看他身後輕手輕腳靠近的斯南,傻眼了。楊光見他表情古怪,剛要回頭,“咣啷”一聲,後腦勺被只痰盂罐穩準狠地砸中。他晃了晃,聞到一股被太陽曬得發酵後的騷臭味,甚至感覺到有兩滴可疑的液體沿着脖子在往下流。等看清楚是什麽東西後,他怒火滔天地吼了起來:“陳斯南!你死定了!我要揍死你——”
趙佑寧下意識地攔腰抱住他:“妹妹快跑!”旁邊三個小的也趕緊幫忙,抱腿的抱腿,扯胳膊的扯胳膊。
楊光死勁撲騰,斯南瞅準空子,把他別在腰後的皮彈弓一把抽了出來,在楊光屁股上狠狠來了一記才扭頭就跑,還不忘向趙佑寧揮舞兩下彈弓:“謝謝寧寧哥哥!”
斯南撒開腳丫子飛快地跑回外婆家,想起楊光剛才的兇相,趕緊找靠山:“阿姐——!爸爸!姆媽!阿舅——有寧要打吾!(有人要打我)”不料家裏門開着,一個人都無。她匆匆把彈弓放進五鬥櫥裏的月餅盒子裏,爬上椅子從窗口往外看,楊光帶着四五個大孩子已經從六十三弄弄堂口氣勢洶洶地殺了進來。趙佑寧幾個在後面追。阿爺家眼見是去不成了,她咚咚咚下樓,在竈披間翻了翻,發現家家戶戶都把菜刀擀面杖鎖在碗櫃裏,她跑出門洞,左看右看想着往哪裏躲一躲,才發現旁邊地上坐着一個比她還黑還瘦的男孩,正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陳斯南警惕地縮回去半個身子:“你是誰?你來幹嘛?要打我嗎”
“陳斯南——!小赤佬小新疆,侬尋西了是伐?(你找死啊)”楊光已經拐進了支弄裏,揮舞着拳頭直奔斯南來。
竈披間平時只有一把大鎖挂在外頭,門洞裏各家各戶拿把鑰匙,裏面卻是鎖不上的。斯南小胳膊小細腿頂着破舊的木頭門不過三秒,就被楊光揪了出來。她從小脾氣烈,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架,腳都被提得離了地也不吭聲,直接順勢撲在楊光身上,啊嗚一口咬在他腰上,後槽牙死命磨着那塊軟肉。疼得楊光直跳腳想要把她甩下去。
“冊那!伊是只新疆狗!”楊光才說一句話已經疼得眼淚直流,兩手劈頭蓋臉地打在斯南的背上頭上:“快,把她拉下來,嗷嗷嗷嗷——別拉別拉——別咬——嗷嗷嗷。”
趙佑寧他們沖了過來,一幫男孩子打成一團。
斯南啪地摔在彈格路上,顧不得剛才擦破的膝蓋在流血,一翻身跟賽跑運動員似的半趴在地上,兩條小腿蹬在小石頭上鉚足了勁,誰敢上來她就打算來個鐵頭功,四歲的小人兒眼裏一絲害怕都沒有,她抿緊了唇,嘴邊挂着一絲血。
對面是掀開汗衫哭得慘痛無比的楊光:“你們看你們看,我的肉被她咬掉了,咬爛了,全是血!快打啊,打她!打死這個小新疆!”
後來趙佑寧閱遍金庸古龍梁羽生還珠樓主,認真地總結:陳斯南,你當時有一股殺氣,就是□□功有點醜,看起來像個侏儒殺手。
隔壁終于有老頭老太出來幹涉,又哪裏攔得住這群弄堂裏的小赤佬們。斯南狠狠撞翻了兩個,終于還是被楊光壓在了地上,這大個子比沈青平他們重得多了,斯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反手在楊光胳膊上又撓出兩條血痕,被他使勁一壓,下巴直接磕在了碎石子上,這下真的滿嘴血了,她自己的血。
楊光氣急敗壞地輪起胳膊朝着斯南的頭打下去,卻被人一腳踢在正當胸,直接歪到了旁邊,他什麽也沒看清,就發現臉上多了一把奇形怪狀的小彎刀。還有一張距離他的鼻子只有一厘米不到的陰森森的臉,比小新疆還黑還瘦。如果他穿越到幾年後,大概能感同身受武俠小說裏常用的那句:“那雙眼睛冰冷冷的,看着他就像在看一個死人。”
斯南艱難地翻過身,躺在硌得要死的地上,看見剛才門洞邊坐着的男孩撲在楊光身上,時間好像凝固了幾秒,跟着傳來尖叫和大哭。
“殺人啦,殺人啦!——”
顧景生慢騰騰地站了起來,環顧四周,手裏的膠刀在太陽下轉了兩下。他垂眸看着瑟瑟發抖的楊光,嘴角露出一個惡毒的笑:“這是割橡膠的刀,切斷血管很方便,還不粘皮。”
楊光在地上抖了兩抖,翻了個白眼暈過去了,屁股下頭濕了一灘。
一片混亂中陳斯南瞪圓了眼爬起來:“你是誰?”
顧景生收了膠刀回過身,眉頭皺了皺:“顧北武在不在?”
斯南一瘸一拐地踢了楊光一腳,搖搖頭:“我阿舅在他才不敢來。你認識我阿舅?”
顧景生又皺了皺眉:“我只認識顧東文。”
斯南想了想:“那是我雲南的大舅舅,你是——”她眼睛一亮:“大表哥?你好厲害呀,把這個賴皮鬼都吓尿了,你真的會殺人嗎?”
顧景生一臉嫌棄地看着渾身髒兮兮一嘴血的陳斯南:“我不是(你大表哥),我沒有(殺人),別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