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轉眼就是元旦, 下了大雪,銀裝素裹瓊林玉宇,北武和善讓陪顧東文參觀頤和園, 拍了不少照片,傍晚時分回到校園, 經過大飯廳時顧東文吃了一驚:“這是飯廳?桌子椅子都沒有?”

北武笑:“開學的時候一人發一張小馬紮專門吃飯用, 不過我們系在學二食堂吃飯, 還是有桌椅的。”

顧東文看着一群群捧着飯碗缸子坐在小馬紮上吃飯的大學生, 也笑了:“這兒好,你要分在這裏吃飯, 我還打不着秋風呢, 沒法坐。”

北武幽幽地指了指邊上一棵挂着冰錐的白楊樹:“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阿哥想要打的秋風, 沒有打不着的。”說完屁股上就被顧東文踹了一腳。

善讓哈哈笑, 似乎回到了小時候,她的哥哥們也總是這麽打來鬧去, 只是她跟在他們屁股後面怎麽追也追不上, 不被帶着玩兒太氣人了。

三個人說說笑笑出了西南門, 穿過馬路進了長征食堂。食堂不大, 人頭濟濟, 牆上的長黑板上寫滿了菜式。顧東文認真地看了一遍, 點了熘肝尖、炒腰花、魚香肉絲、胡辣湯配油餅。

“帶夠錢了嗎?”顧東文側頭問:“這兒也能叫食堂?太貴了, 首都真是住不起。”

北武又加了個炒白菜:“北方菜量大,一盤頂我們三盤。錢實在不夠就把你留在這裏洗碗, 別回景洪了。”

“行啊,我天天在這裏吃, 讓我弟來幫我洗。”顧東文笑眯眯地慈祥地摸了摸北武的後腦勺:“阿弟,有數了伐?”

“行, 你是老大,你說了算。”北武無奈地認命。

善讓倒了一杯白開水,北武接過來把三個人的碗筷燙了燙。旁邊幾桌也是北大的學生,不斷有人過來和他們打招呼,又有同班同學囑咐北武快點交稿子。

“你寫稿子?”顧東文上下打量了一下親弟弟:“現在寫字掙不着錢,你還願意在這上面花時間?”

被大哥損慣了的顧北武笑着解釋:“這學期我們系自己辦了個刊物,每個人都得寫稿。我就湊個數。善讓是主力軍,發表了許多高見。”

顧東文恍然:“沒有錢場捧個人場。那你可別把總寫最少的字數,裝也要裝得積極參與一下。”

善讓噗嗤笑了:“知北武,大哥也。他一個字也沒寫——他負責插畫呢。”

顧北武一臉坦然:“藝術字也是字。”

“是是是,也是字。”

北武微微笑湊近她柔聲道:“花體的英文字也是字,看的人喜歡就行,對嗎?”

善讓的耳朵慢慢紅了起來,嗔了北武一眼,笑意卻藏不住。北武忍不住笑着伸手捏碰了下她的耳垂,揶揄她:“怎麽這麽紅,別是生凍瘡了,趕緊揉一揉。”

善讓一筷子敲在他手上,嘴裏卻說:“我可得讓我男朋友來幫我揉。”

顧東文啧啧兩聲:“還沒吃我就飽了,再下去怕要吐了。”他站起來走到黑板前繼續琢磨菜單,心想首都的大學生們談個戀愛都動上手了,打情罵俏的也不避諱人,可見那亂七八糟的十來年的确是過去了。他微微側過頭,眼角瞥見那兩個人頭靠着頭巧笑晏語,又擔心北武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動上嘴。長兄如父,是不是應該傳授一些科學知識給他。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嘛。

四菜一湯果然盤大碗大,鋪滿了一桌。顧東文吃飯比顧北武還斯文,一邊吃一邊評點。善讓訝然:“聽說上海男人都很會燒菜,看來是真的。”

北武說:“也不是全部,我就不會燒,但我能帶着你到處吃。好吃不好吃我還分得出來。”

顧東文悵然道:“我也不會。”

他筷子在熘肝尖的盤子裏點了點:“蘇蘇很會燒——就是景生的媽媽。”

北武和善讓都沉默下來,不知該從何問起。

“蘇蘇的祖上當過禦廚,她老子是揚州名廚,被鬼子押去做了幾個月飯,沒死,後來就成了漢奸。”顧東文嘆了口氣,手一翻握住了玻璃杯:“她才十七歲,什麽都不懂,主動脫離父女關系報名去了雲南。”

北武給他加了點熱水:“再也找不到了嗎?景生很惦記着他媽媽。”

顧東文眯起眼:“惦記也沒用。她老子當年被鬥得上了吊,老娘拖着弟弟沉了河,現在她也沒了,絕戶了。算了,新年不說這些了,你們多吃點。”

善讓嘆了口氣,這樣的事不算罕見,每每聽到,她也會生出北武那夜所說的“負罪感”,她擁有着平平安安長大的特權而不自覺,而對他人的善意和同情,完全不足以抵消這份負罪感。

北武舉起杯中的白開水:“景生在呢,他是個很聰明很能幹的孩子,二姐電話裏對他贊不絕口,都說是大哥大嫂教得好。你得好好照顧他才是。新年新氣象,哥,要不要來瓶酒咱們喝一杯?”

顧東文搖頭:“我戒酒了,喝酒誤事。”他凝視着杯子裏的水,忘了剛剛說過新年不說這些事,自顧自地回憶起來:“要不是我喝多了,那夜肯定會陪她上廁所去,她就肯定不會出事。從我們宿舍到廁所得走四百六十五米,經過三個破草房,穿過操場,走一條泥路,沒路燈,黑漆漆的,廁所裏也沒燈,她膽小,每次都是我陪着她打個手電筒一起去。”

食堂裏一片嘈雜,不時有人從他們身後擠進擠出,又有服務員乒乒乓乓地在收拾臺面。可善讓依然後脖頸發涼,心都揪了起來。

顧東文眉頭擰成個“川”字:“那夜十點鐘開始下大雨,我十點半和景生去找她,廁所邊上只有她一雙布鞋。七營八營都翻遍了也沒找到人。分場的領導說她可能擅自逃離返鄉了,我跟他幹了一架。你們說他是不是找打?她男人兒子都在,大晚上的失蹤,鞋子都掉了,還逃離返鄉?後來才報告總場,上頭還挺重視,第三天就來了聯合專案組,派了警犬,州裏各處都貼了尋人啓事。東風農場十六個營兩萬人天天搜山,沿着大勐龍河往下搜,紅堡水庫也沒放過,愛伲族和苗族的一幫兄弟姐妹很熱心,幫我們一起在水庫裏打撈了好幾回,頭發倒撈到一些。”

北武屏住呼吸,這麽多人找,找了幾年都沒找到,大哥心裏該有多絕望,他想都不敢想。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善讓,一想到善讓如果哪天突然就消失了,他的心就被一雙看不見的手狠狠捏住了似的。善讓握緊他的手,輕輕靠在他肩頭,眼淚簌簌往下掉。

“後來就開始內部審查,人人自危,連我都被懷疑上了。”顧東文苦笑:“之前有個苗族姑娘喜歡我,來找過我幾回,專案組懷疑我賊喊捉賊,有情殺的嫌疑,景生還小,他作證不算數。我被關在茅草房裏審問,先餓上三天,再被打了幾回。切,我喊得比他們還大聲,關了六七天他們找不到物證,只好把我放了,還跟蹤了我半個月。”

北武氣得握緊了拳頭,額頭青筋都爆了出來。

“我不怪他們。”顧東文拍了拍他的手:“說明上面夠重視,說不定抓了我,真正的兇手會疏忽大意露出馬腳來。如果能找到她,我這點苦算什麽。”

善讓不争氣地又哭了。

“我和景生還去了緬甸邊境,怕她被緬共抓走了。”顧東文笑了笑:“這次鬧返城,她要是在肯定不讓我出來,可我必須得鬧,她一直想把戶口遷回揚州,這傻姑娘,她哪裏還有家啊,一戶口本都死光了。這樣也好,她就只能帶着景生跟我回萬春街。老四,她倆落戶到萬春街,你沒意見吧?”

北武搖頭:“你說什麽呢大哥,糊塗了吧?萬春街本來就也是你的家。”

顧東文抿了抿唇,兩個長酒窩甜甜的:“她在景洪怎麽也不肯跟我領結婚證,要能回上海,她就沒話說了。”

北武吃了一驚:“大哥你們沒結婚?”

顧東文悵然:“她死也不肯。我氣得跑掉了兩回,她還是不松口。”

善讓猶豫了一下,輕聲問:“是因為景生——那個的原因?”

顧東文看向善讓,他溫柔的眼裏盛滿了悲怆:“明明錯的是那畜牲,為什麽被罵的被欺負的是她?她長得漂亮,打扮得好看,就該遭殃?她是個多麽好的女人,就因為被糟蹋過她就要一輩子擡不起頭來,善讓,你說,這是個什麽世道呢?連隊裏營隊裏都是知青,好歹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人,怎麽都不如當地人明白?她真是笨啊,連她自己也不肯放過自己。”

善讓覺得,他眼裏那個天真又溫柔的世界,大概只為了那一個人。

***

顧東文最終也沒有喝酒,到了招待所,發現知青們都喜笑顏開,原來今天農墾總局發布了一號文件,承認雲南知青請願團性質合法,并安排了十號接受新常委王副總理的接見。但只能接見十個人。這倒真的是新年新氣象了。

“老顧,你一定要參加。”老丁握着顧東文的手:“但是別太激進了。這是副總理啊,國家聽見我們的聲音了,重視我們了,我們要好好地談。”

顧東文笑着點頭:“我看起來不溫和嗎?哪裏激進了?”

衆人默默搖頭,你可是在和州裏省裏談判時會掀桌子的暴脾氣,別人激動起來割脈卧軌絕食,你激動起來是要讓別人被割脈被卧軌啊……

北武和善讓回到校園,兩人一路手牽着手沉默不語。這兩年傷痕文學盛行,他們都不太愛看,一來敘事大多重複雷同,二來文筆的确欠缺。可這樣一個女人的半生,變成顧東文嘴裏的寥寥幾句,離他們如此之近,又那麽遠,壓在他們心上,那麽輕,又那麽重。

在留學生樓前說了再見。北武看着善讓的背影突然急急趕上去幾步,一把将她摟住,吓了善讓一跳。

“怎麽了?”

北武伏在她肩頭,輕聲說:“萬一,我是說萬一——”

“我不會的。”善讓緊緊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我只當被狗咬了一口。”

北武沉默了片刻:“萬一,請你千萬不要責怪自己,我會在的,一直都會。”

幾個留學生夜歸,見到他們吹起了口哨,嗷嗷地怪叫起來:“加油!哥們兒!”“愛情萬歲!”

善讓咬了咬唇,嗓子有點幹癢:“咳咳,我有個提議。”

“你說。”北武放松了一些,卻摟得更緊了些。

“今天是1979年1月1日,我有一個新年願望。”善讓緊張地看向大樓裏的燈光。

“願聞其詳,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善讓眨了眨眼:“赴湯蹈火倒不用,一張雙人床就能實現了。”她飛速拉開北武的雙臂,往樓裏奔去,一顆心快跳了出來,她已經開始責怪自己了。是不是太不矜持了,他會怎麽想自己呢?可她對他又有種莫名的信心,這個信心大概是從他的擁抱和吻裏誕生出來的。她也許是受到了景生母親事情的刺激,想到萬一,萬一她還沒和北武發生任何實質性進展就被狗咬了,未免有點吃虧,就她從醫學雜志上了解到的,生理上肯定會更加痛苦。她又忐忑自己剛才是不是聲音太輕說得太快,他甚至根本沒聽清或者沒聽見。想到這裏,善讓不禁坐立難安,忍不住走到窗前往下看。

“啊!”

室友美奈子好奇地湊過來:“納尼?Wow!Wow!善讓,你向他求婚了???”

善讓:“???!!!”

樓下的雪地裏站着一個身影,他身邊的雪地上,是三個比他人還大的英文字母,他站在字母旁邊,像一個感嘆號。

“I DO”!

北武朝那個亮着燈的窗口用力揮了揮手,那裏有他心愛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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