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顧東文被關在營隊衛生所邊的空草房裏, 外頭四個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看守着。晚上有人給他送東西進來,一碗菜粥兩個糍粑,一床被子一些衛生用品。
又過了幾天, 每天都有不少人來送吃的用的,壞消息也跟着一個接一個從版納傳來, 他心急如焚, 面上卻不顯出來。
蔣宏斌在獄中表現良好, 還立了兩次功, 獲得了三次減刑,去年年底剛剛刑滿釋放。前年四月舒蘇失蹤當天, 根據檔案記錄, 他的确還在景洪監獄服刑。普文鎮離橄榄壩有七十公裏, 理論上他不具備作案時間和作案條件。
他在獄中負責養豬, 出獄後被農場安排至坡腳村養豬。聯合專案組出動三百多人,把豬圈裏外掘地三尺, 翻了個底朝天, 沒有找到任何舒蘇的相關線索。
沖突現場的證詞對顧東文十分不利。證人們都證實了蔣宏斌是來找兒子的, 而且被顧東文按着打, 毫無還手之力。蔣宏斌已經在走傷殘鑒定流程, 重傷是肯定的。
根據深入調查, 蔣宏斌在入獄後不久, 就因為前指導員的身份和□□罪行,遭到了其他罪犯的暴力對待, 沖突中關鍵部位受傷,成了“太監”, 不再具備生育能力,這也佐證了他為什麽要來找兒子。
顧東文卻更加認定了就是他幹的。但是急也沒有用, 一轉眼就要過年了。
第二天下午,天天幫他打聽消息的老丁在農墾局幹部老林的陪同下來探望他。
“你!”老丁紅着眼哽咽着說:“說了多少回!你不要激進不要沖動!老顧你怎麽就是不聽?這都能回去了你還——”
顧東文盤腿坐在地上,擡眼看了看他們:“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那個畜生呢?”
老林嘆了口氣:“還在版納住院,昨天醫生說右眼是肯定沒得治了,算是重傷,他狗眼珠子不知道被誰踩得稀巴爛,撿了也沒用。其他倒都沒什麽,輕傷都算不上。那狗東西口口聲聲說是來要兒子的,無緣無故被你打成重傷,我們看他就是想要你坐牢。你放心,你說的線索農場和局裏很重視,當年負責舒蘇失蹤案的淩隊長第二天就帶人去醫院了解情況了。”
顧東文被關了這些天,早已經估好了最壞的和最好的結果,聞言也不吃驚:“讓我打幾個電話,跟家裏人說一聲。放心,我不跑。”
老丁直嘆氣,還跑呢?能跑哪兒去?
顧東文先打給萬春街居委,讓他們轉告顧家,自己要辦手續,至少要幾個月以後才能回來,讓她們安心過年。居委公用電話的接線員上次漏了通知顧北武的電話,吃了一頓排頭,這次話筒一挂,就往外跑:“顧家姆媽——顧家姆媽——雲南景洪打電話來哉!”
另一個電話打給顧北武的宿舍,那人直接說:“還沒下課呢,留言吧您。”
最後一個電話打去新疆,碰巧西美就在隔壁辦公室,校長喊一聲就到。
顧西美又驚又喜:“大哥!真是吓死我了,我剛收到北武寫來的信,你在北京還真是——你們真是——!不管這些,能回去就好了,你能趕回去過年嗎?哦——要年後啊,那也行。景生還留在我這兒上學?你可能要到五月才能回?沒事,那就暑假讓他帶着斯南一起回上海,景生啊?你和大嫂教得真好,他什麽都好,成績優秀,吃苦耐勞,這次還考了年級第一。要景生來聽電話?行,沒事,我們明天就放寒假了,我去打個招呼,你等等啊。”
景生趴在課桌上正在聽沈青平眉飛色舞地說着放炮仗和煙花的大計,聽西美說顧東文打電話來,帽子圍巾都沒戴,就往校長辦公室跑。
“景生,你慢點!”西美吓了一跳,趕緊追了上去。
景生卻越跑越快,寒風夾着碎雪嗆進喉嚨裏,湧上一股血腥的鐵鏽味。他緊閉上嘴,把一顆快跳出來的心咽了回去。
顧東文一定找到姆媽了,姆媽肯定還活着,她不會死的,就算被欺負了受傷了也不要緊,活着就好,他還能見到她就好,誰要再敢背後嚼舌頭,他就用割膠刀劃開他們的嘴。他再也不對她發脾氣了,也不嫌她啰嗦了,他能每天給她做飯吃。她天天跟顧東文跳舞都行,他再也不跟他們對着幹,也不故意跑進林子裏讓他們找不到了。他有很多話要跟她說。
前面就是校長辦公室,景生腦子裏亂成一片,步子卻突然慢了下來,越來越慢,最後停在那排房子前面,手心裏全是汗。萬一呢?他搖了搖頭,但那個可怕的設想防不可防地鑽進了他腦子裏,後背和雙臂立刻浮起一層雞皮疙瘩,他喘着氣,扶住磚牆,腳下那兩層臺階好像比參天的望天樹還高,他擡了擡腿,腿是軟的,鞋頭無力地在磚頭上蹭了蹭,無邊的恐懼籠罩住他,他幾乎想馬上調頭逃走,他不想知道了,沒消息就沒消息好了。
“怎麽了?景生,你沒事吧?”西美匆匆追到。
“我——我還是回教室吧。”景生費勁地轉過身子垂下頭:“還、還沒放學呢。他有什麽事跟你說好了。”
西美見到晶瑩的雪珠挂在他長長的睫毛上一抖一抖的,想到他姆媽,心就一沉,她剛才太高興了,竟壓根沒想到這件事。大人比孩子要現實得多,那麽一個大活人,失蹤了快三年,哪裏還可能活着回來。西美輕輕拍了拍景生的胳膊:“走吧,來都來了。”
景生把眼淚逼了回去,猶豫了片刻跟着西美進了辦公室。他輕輕拿起話筒,麻掉的手抖得厲害,話筒“嘭”地一聲掉回辦公桌上。捧着茶杯在旁邊踱布的陳校長笑了起來:“別慌,你爸又跑不了。慢慢說,別着急。”
景生拿穩了話筒,輕輕“喂”了一聲。
“景生?”
“嗯。”
“有件事我要跟你說。”
“你——是不是找到我媽了?”
“景生,”顧東文一手握拳在眉心死命壓了壓:“是的,找到了。對不起,景生,是我沒用。”
景生的手抖了起來,半晌沒發出任何聲音。西美輕輕地摟住他的肩。
景生甩開她的手,慢慢蹲了下去,捂住了臉,悶聲問:“她死了?是不是?”她要是還活着,又怎麽會不跟他說話,問是這麽問了,可他心裏還是盼着顧東文會說她受傷了她在醫院或者她在家躺着休息……
“是。”
“死了?”
“是的。”
“真的死了?”
“真的。”
景生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哀嚎,西美不忍地別過臉去。陳校長帶着梁主任和另外幾位老師默默地出了辦公室,替他們輕輕關上了門。
許久,景生抹了把臉咬着牙問:“誰殺的?誰?”
“一個養豬的本地兵。專案組淩隊長抓到他了,被我打瞎了一只眼。”
景生沉默了片刻,又哽咽起來:“她——她怎麽死的?”
“那人來偷東西,在廁所那邊撞上你媽,一棍子打暈了她,怕她告發,背了她回去,發現她沒氣了後就把她埋在了豬圈下面。”顧東文閉了閉眼:“屍骨已經火化了,撒在瀾滄江裏。”
景生半天沒作聲,突然問他:“那你呢?你打瞎了他,會不會有事?”
“現在還沒事,有事也就是坐幾年牢。”顧東文柔聲道:“反正你這個兔崽子也不樂意跟着我,就一直待在新疆算了,你跟着你嬢嬢,你媽肯定還更放心些。跟着我總惹事。”
“我要回景洪。”
“回來幹嘛?知青們都返城了,你回來這裏一個人都沒。”顧東文嘆了口氣:“景生,你姆媽一直說要帶你回去,要你在城裏上學,要你考大學,做個有出息的男人。記得嗎?”
“不記得!”景生怒喊了起來:“她說話不算數!她一天到晚騙人!明明被人罵了她總說沒有,明明肚子疼她說不疼,明明喜歡你喜歡死了偏要讓你走——她說好要看着我長大的——她說話不算數!我要回去罵她!”
西美蹲在他身邊捂住了嘴,眼淚止也止不住。顧東文柔聲道:“好,我替你說她。”
“她怎麽那麽笨!她怎麽不叫我一聲!我肯定會陪她去上廁所的!我就是說說的,我沒真的嫌她煩,嫌廁所臭,她怎麽就不喊我了——”景生大哭起來。話筒掉在地上,悶悶的。
西美摟住他,撿起話筒放在他耳邊,輕輕地拍着他的背,眼淚鼻涕掉在景生的新棉襖上,她想起夏天有好幾回斯南半夜鬧肚子要去廁所上大號,景生無論睡沒睡都會一骨碌跳下來陪她去,頓時哭得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顧東文含着淚輕聲說:“怪我那天喝多了,都怪我。跟你沒一點關系。景生,跟你沒一點關系,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你聽見了嗎?”
“她是我媽——她不能丢下我,她說過不會丢下我的。她騙人。”景生咬住自己的嘴唇皮,血慢慢滲入黑色的棉褲裏,消失不見。
“她沒丢下你,她沒騙你,她把你交給我了,景生,你還有我,我是你爸。”
“你不是我爸。”景生呢喃道:“你不是。”
“你媽是我老婆,我是你爸,你就是我兒子。”
***
打完電話回到茅草房裏,兩眼紅紅的老丁怎麽也想不通:“這到底怎麽回事?蔣宏斌不是應該在坐牢嗎?怎麽就出來了?還來報複你?”
顧東文沉默不語。當年蔣宏斌□□、非法禁锢、殺人未遂,諸罪并罰,判有期徒刑十八年,剝奪政治權利兩年。是以蘇蘇失蹤的時候無論是他還是專案組,第一時間就查了他,知道他還在坐牢後才排除了他,把重點放在猥亵過不少女知青的其他幾個兵團老油子身上,現在看來,肯定有哪裏不對勁,他必須找到這個不對勁的地方。
“老丁,我拜托你一件事。”顧東文想了想:“我家景生,你幫我去把他的戶口轉回上海我家去。?”
老林皺起眉:“你和舒蘇沒有領證,不算夫妻關系,現在舒蘇失蹤,這孩子上不了你家的戶口。”
“我和舒蘇在一起十年了,沒領證又怎麽了?整個版納都知道我是她男人,她是我女人!這全國沒領證在一起過日子的夫妻多了去了,難道都只能算姘頭?我爸和我媽就沒領證,我爸死了我媽怎麽就領到烈屬證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這麽一板一眼,雲南六萬知青能返城嗎?”顧東文聲音響了起來。
老丁趕緊按住他:“什麽姘頭,你這說的什麽話!真是,哪有人這麽說自己的。我來想辦法!我肯定盡全力去辦。”
“你得保證幫我辦好。”顧東文笑了笑,酒窩不甜,有點滲人:“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會幹出什麽事來。反正總會找個畜生墊背。”
“別!”老丁急得汗流浃背:“冷靜!你要冷靜!沒有到這個地步,你不要胡來。我保證,保證幫你辦好我才回上海。行了嗎?”
顧東文又笑了笑:“老丁,我們是一起上過京見過總理的戰友。認識十幾年我只求過你這一件事,無論如何你得辦好,我記在心裏。”
老丁千答應萬點頭,和老林兩個又勸他見了淩隊長好好說話,把事情經過說清楚,特別是正當防衛這個性質要确定下來,先不要去掰扯舒蘇的案子,免得被蔣宏斌咬上不放,變成尋仇鬥毆反而糟糕了。
顧東文心不在焉地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