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放寒假前夕, 顧北武晚上給景洪回電話,連隊辦公室沒人接,再給姆媽和斯江打電話, 說自己會留在學校過年,又問顧東文有沒有打電話回去。
“下午剛打來過, 電話師傅轉告的, 說他手續還沒辦好, 過年肯定回不來。”顧阿婆十分惆悵, 去年春節北武還在家,斯江去陳家吃了年夜飯就趕了回來, 三個人一起守夜放小鞭炮和星星煙花。今年好不容易等到雲南知青能回家了, 東文走了十多年才回來, 盼着能一起過年, 沒想到最後變成她要一個人吃年夜飯。
見外婆捂着話筒背過身抹淚,斯江想到自己還從來沒和爸爸媽媽妹妹一起過過年, 忍不住也抽噎起來, 可她又不想害得外婆更難過, 反而吸着鼻子抱住她勸道:“外婆, 你別哭, 大舅舅春天就回來了, 小舅舅夏天也回來了, 還有斯南也會回來,到時候我們一家熱熱鬧鬧的, 我們天天陪着你,你可別嫌我們煩呀。”
顧阿婆彎腰摟住孫女, 連連點頭。
“媽?”北武柔聲道:“我和善讓在一起了,等七月份一起回來看你。”
顧阿婆一愣, 斯江卻已經搶過話筒破涕為笑:“阿舅!我們要有小舅媽了是不是?”
善讓在電話旁邊聽得紅了臉,擰了北武一把。
“是的。”北武幹淨利落地笑道:“等你舅媽來了,你記得問她要壓歲錢。”
斯江立刻倒戈:“我才不要呢,過了年就不能要壓歲錢了。阿舅,阿舅,你箱子裏那麽多錢記得全部交給小舅媽啊,她想買什麽都可以對不對?”她靈機一動:“外婆每天給我五分錢買點心吃,我也放到你的箱子裏,讓你多點老婆本!”外婆成天念叨着,等舅舅讀完研究生還不知道哪一年才存得夠老婆本,她可得也作點貢獻,誰讓舅舅舅媽對她那麽好呢。
善讓笑盈盈地輕聲揶揄:“看,你全家人都在擔心你的老婆本呢。”
北武忍不住伸手刮了她鼻子一下:“你家裏人不擔心?”
善讓皺起鼻子做了個鬼臉,心裏酸溜溜的,她家裏好像恨不得敲鑼打鼓歡送她,尤其是二哥周善禮,差點喜極而泣,還說什麽趕緊的,有人送人有錢送錢,只求顧北武別後悔。她不過才二十七歲,哪裏就成老大難了,還說什麽像顧北武這樣的,她這輩子也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了。哼,用得着他啰嗦,她當然知道!
話筒裏斯江絮絮叨叨地開始訴說起自己這個學期多辛苦,多麽想姆媽爸爸和阿妹,電視臺表演的節目多難,學校又成立了合唱隊要求她參加,時間真是不夠用,期末考試她只比趙佑寧低了一分,但是趙佑寧暑假裏提前學過語文和數學了。不過差一分就是差一分,畢竟趙佑寧也很忙,他要學鋼琴學珠算學英語學畫畫。所以她必須更加努力,争取下學期超過他成為年級第一,就是斯南太沒良心了,只寫過那麽一封“信”,就再也不寫信回來,每次打電話她總是好好好行行行,說不到五句話就開始說大表哥多厲害大表哥多能幹,還有姆媽,說着說着就開始誇顧景生——
好氣哦。斯江眼淚撲簌撲簌往下掉:“阿舅,你說姆媽和阿妹是不是已經不喜歡我了?她們現在都喜歡他了。”
北武柔聲安慰她,真想伸手穿過話筒去摸一摸斯江寶貝的頭,大概戀愛中的人心特別軟,斯江一哭,他甚至想要放棄留校過年的計劃了。
***
而傷了姐姐心的陳斯南,完全不自知,正假模假樣地在看語文書。她偷偷溜一眼看姆媽,姆媽在盯着一本書發呆,和她一樣半天都沒翻一頁,而且鼻頭和眼圈還是紅紅的。大表哥從放學後就一直躺在床上朝着牆誰也不理。
姆媽和表哥吵架了。斯南皺起眉頭左思右想:她該幫誰呢。姆媽要是和爸爸吵架就好了,她肯定幫姆媽。雖然姆媽每次罵她,爸爸總是會幫她說個情,但是誰讓她每天都在姆媽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呢。外婆說了,她要識相點,學會看山水,罵不回嘴打不還手。但是最後一句是不可能的。
可是幫姆媽,就太對不起大表哥了,大表哥是她最最最喜歡的寶貝,有了大表哥,她就沒怎麽被姆媽罵過,每天都有好吃的,就連煮土豆,大表哥煮出來的土豆也比姆媽煮出來的更漂亮。
斯南又仔細考量了一會,做出了站隊的最後選擇。她悄悄放下書,蹭下凳子,沒想到屁股下的軟墊啪地掉在地上。
西美擡起頭,看到斯南鬼頭鬼腦地背對着自己撿起軟墊放回去,就要往裏去,本想訓她幾句的,想了想當做沒看見。小孩子去勸小孩子,興許比她說多少句都強。她是個不會說話的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當年父親因為西瓜莫名沒了,家裏天塌了一樣。大哥去了雲南回不來,北武什麽也不說,忙着辦身後事和走追認烈士的程序,南紅平時沒心沒肺的,倒請了假從早到晚陪着姆媽,兩個人說兩句哭半個鐘頭,接着說接着哭。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哭了多久,哭是肯定哭過的,但哭累了就不哭了,她從家裏走到那條河的橋上,想像父親跳下去時候會想些什麽,還有死之前會想什麽,會不會想到她們這些兒女,會不會後悔。河水灰黃灰黃的,像廚房裏一直用的那塊抹布,在日頭下讓人頭暈。有過路的人好心來問她有沒有事,她不知道自己算有事還是沒事。
站了多久她也不記得了,最後還是姆媽和南紅來找到了她,南紅氣得擰她罵她,最後抱着她大哭了一場。那次是她們兩姊妹這輩子靠得最近的時候,竟然是因為父親的死亡。
後來父親單位裏舉辦葬禮,殡儀館裏她們三姐弟站成一排鞠躬回禮,有人吹起喇叭,哀樂一響,姆媽就哭倒在棺材上,抱着爸爸不肯撒手。那次她一點也沒哭,隐隐聽到旁邊有人指着她說,那是老顧家的老二,差點跟着老顧去了,在河邊站了大半天,可憐哦,難過得都哭不出來了。她其實就是哭不出來。
獻完花,殡儀館的人讓她們姐弟去釘棺材釘,她記得很清楚,她釘的地方是爸爸的右腳邊。姆媽和北武南紅追着棺材去焚化爐,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個靈堂裏,看着還剩下好幾包的回禮發呆。豆腐宴也是單位工會辦的,南紅陪着姆媽先回去了,北武和她兩個人參加的,領導又客客氣氣地說了不少話,那頓飯吃了什麽她一點也不記得了。父親就這麽變成了一張照片,挂在萬春街的客堂間裏,笑眯眯地。她有點受不了,第二年畢業後她就來了新疆。
西美對于身邊至親的死亡就僅剩下這點追憶,并沒有多少能感動自己感動他人的細節。對于從未謀面的大嫂之死,她的眼淚甚至流得比父親離去的時候還多一些。興許是自己做了姆媽後實在受不了,又或許她是心疼景生那孩子。
裏面傳來斯南絮絮叨叨的聲音,軟軟的,甜甜的。這小囡好像只有騙吃騙喝的時候才會用這種口氣。
“大表哥,你餓不餓?我給你拿了餅幹,你吃一點吧。”
“大表哥,是不是我姆媽說你了?你是不是跟我一樣考得不好?我語文考了三分,數學考了十二分,姆媽都沒罵我,你是不是比我還差?不要緊的,明年我們一起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大表哥,你理理我呀。”
“沒事,你現在不想理我也沒關系,我陪着你,你要是想餅幹想喝水了就說,我來照顧你。”
“你要是生我姆媽的氣,就別幫她做飯了,過幾天原諒她了再幫她。”
任憑斯南怎麽說,景生一直沒聲音。西美想到昨晚景生還興致勃勃地跟她讨論年夜飯,禁不住無聲地嘆了口氣,扭頭看到工會發下來的春聯和福字,一時拿不準這個年還過不過了。陳東來要到年三十才回來,她明天得拍個電報給他,讓他說話當心點。還有本來說好年小年夜和沈勇一家去縣城去浴室洗澡順便再備些年貨的,現在看來也不合适。
又過了半天,裏頭靜悄悄的。西美忍不住輕輕掀開布簾子,卻見負責安慰人的斯南已經趴在景生床上睡着了,景生坐在她腳旁,靠着牆抱着膝蓋,眸子裏黑沉沉的。還沒落山的太陽透過玻璃窗映在他臉上,鍍了一層淡淡的金,他下嘴唇上的傷口紅得有點深。
***
不管發生什麽,春節依然熱熱鬧鬧地來了。
景洪的農場營地裏,戰士和還未返城的知青以及本地愛伲族、苗族老鄉們大聯歡。農墾局難得地豪氣,殺豬宰牛,光是炸昆蟲就擺了幾十盆,大汽鍋裏裝着熱騰騰的雞骨頭湯,米線堆成了小山,黃焖雞香味順着瀾滄江往下飄。水庫裏撈了上千斤的魚,四川知青們大顯身手,花椒魚酸菜魚大放異彩。省委和知青辦下達了精神,要讓為雲南奉獻了十多年青春即将離開的知青們過好在版納的最後一次春節。
顧東文站在窗口,默默看着外頭的熱鬧,看到幾個本地姑娘拖着孩子來找人的。這些年為了改善生活,和她們結婚生子的知青不是少數,有些沒良心的,趁亂偷偷辦好手續跑回去了,甚至根本沒有跟妻兒透露半個字。溫和如老丁為此發過幾次火,打電話,做思想工作,安撫女人孩子,喉嚨啞得不行。專案組那邊一時也顧不上去通氣了,只知道現在沒有證據,蔣宏斌以受害者的身份住在州人民醫院裏。
外頭看守的解放軍戰士也因為大年夜從四個變成了兩個,晚上九點鐘換班。顧東文把自己籌謀的事情從頭到尾再認真地過了一遍,慶幸北武在北京給他的幾封蓋着大紅公章的介紹信一直還在身上。
大丈夫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有些事,他必須去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