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上海的除夕夜雖然也熱鬧, 卻像煙殼上的紅雙囍,喜是喜的,然而規規整整, 套了一層塑料薄膜,有種不合時宜的漠然。只有進了一條條弄堂, 那層薄膜才被撕掉, 沾染上煙火氣, 年節味才着了地。
萬春街的彈格路上清清爽爽, 煤球爐子邊的煤球屑都被掃進了簸箕裏,頭頂的萬國旗不見了, 露出一片藍天來, 公共廁所難得聞不到臭味, 公用水龍頭前都是客氣的謙讓。每只門洞兩邊都貼上了春聯。小囡們舉着煙火棒從弄堂頭跑到弄堂尾。年輕人相約從靜安寺走到外灘, 據說南京東路上會挂滿紅燈籠。老頭老太從臘八忙到現在,終于可以定定心心換上新衣裳坐下來吃年夜飯。等發好壓歲錢, 吃飯臺子收拾好, 搓麻将的搓麻将, 打撲克的打撲克。一年守一次歲, 樓道裏的電燈亮足一夜天, 電視機收音機不管有沒有人看或聽都開着, 配上外頭的鞭炮聲, 十分喜慶熱鬧。
顧阿婆下午把斯江送到陳家,陳阿娘一聽她一個人在家, 便邀請她留下吃年夜飯,多雙筷子的事。顧阿婆笑着搖頭婉拒了, 盛情難卻,帶了一點四喜烤麸和八寶飯回家。
到了五點多, 顧南紅拎着大包小包的年貨上了門。
“你跑回來幹什麽?你是趙家的媳婦,怎麽不去公婆家幫忙弄年夜飯,是不是吵架了?他又打你了?我看看。”顧阿婆又氣又急。
南紅摘下帽子解開圍巾脫下手套,拆開一包上海牌咖啡茶,搖了搖熱水瓶,給自己沖了一杯,找了根筷子攪拌起來:“他還敢動手,不怕北武打得他下半生殘廢?我是專門回來陪你過年的,啧啧啧,多孝順哦。”
“顧南紅!”
“嗯?”
顧阿婆圍着她又轉了一圈:“紅紅?”
“姆媽你幹嘛?驚喜過度?”南紅笑盈盈地拉她坐下:“你做什麽好吃的了?沒做就更好,我請你去吃大飯店。”
顧阿婆拍了她一巴掌:“我看看你是不是什麽妖精上身了,還回來陪你老娘吃年夜飯。我想都不敢想。乖乖隆地咚,怪不得今天報了要下大雪都沒下。”
“撒麽子哦,還不是北武一大早給我打電話了,我正好也不想去他家吃年夜飯。”南紅翹着蘭花指把玻璃杯當成咖啡杯用,翻了個白眼:“年年那麽一大盆肉,放到晚上都是冷的,上面老厚一層白油,我不說沒人想到去熱一熱。大腸肚肺嘛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沒汏清爽,魚倒是很大,泥味濃得很,最讨厭的是青菜一根都看不見。我就從來沒吃飽過。真是嫁了人才知道阿拉姆媽燒飯真正靈光哦。”
顧阿婆又好氣又好笑:“活該,老公是你自己挑的。趙家爺娘才不值當,讨個新婦又饞又懶還不掙錢,你看看你,帶過一天小囡伐?奶都沒給他們喝一口,阿大阿二阿三跟你一點也不親。将來有得你後悔。”
南紅卻不惱,擱下玻璃杯去搖姆媽的手臂,發起嗲來:“過年姆媽你還要胳膊肘往外拐地埋汰我,不肉麻肉麻(心疼)我?我想吃清炖獅子頭,七瘦三肥,裏面燙一把霜打過的蘇州青,還要——”
“幾點鐘你還點菜?就不會先打個電話?七瘦三肥的獅子頭,你這個頭發燙得蓬蓬卷,不就已經是只獅子頭?”顧阿婆拍開她的手笑罵着往竈披間去,一會兒就傳來咚咚咚剁肉的聲音。顧南紅精神抖擻地打開小包,取出一堆化妝品開始描繪。
斯江吃完年夜飯回到外婆家,餐桌還沒收,一只清炖獅子頭正熱乎乎地在等她,聽說大姨娘來了,便問她去了哪裏,顧阿婆含糊其辭說她出去白相了。斯江撚了一把臺面上若隐若現的粉,燈泡下看有點玫瑰紅色,她聞了聞,香噴噴的,就笑了:“大姨娘肯定是去跳舞了。”
“小鬼頭瞎三話四。大年夜的哪裏還有地方跳舞!”
“三個表哥說的,大姨娘要是晚上化了妝出門,肯定是去跳舞的,還有一種黑燈舞會,老吓人的,不開燈。”斯江笑彎了眼:“外婆你說不開燈怎麽跳啊,能不摔跤嗎?”
顧阿婆一顆心不知怎麽從南紅出門後就開始別別的跳,聞言揉了揉心口:“阿大阿二阿三的話不要信,囡囡你覅出去亂講,曉得伐?”
斯江不明白為什麽不能講,還是乖巧地點點頭,用筷子戳了一下獅子頭,那粉白嫩滑的肉團子在清雞湯裏搖了搖,也像在跳舞似的。
***
陳東來年三十的下午才回到宿舍,比起西美,他更不會安慰人,見到景生後,幹巴巴地問了問上學期的成績,誇了一通後便窩進沙發裏看報紙等年夜飯了,不時擡頭問一聲:“有什麽要我幫忙的?”
“去把斯南找回來。”西美一邊炒菜一邊睨了他一眼:“十二點就野出去,四五個鐘頭了也不知道回來。”
話音未落,斯南嘭地推開門:“我回來了。大表哥呢?”
陳東來指了指裏間,斯南連爸爸都沒叫,一陣風似的刮了過去。
“換鞋!換棉拖鞋!陳斯南!”西美鏟子當當當地敲在鍋子邊上。
一陣風唰地又刮了回來,踢踏踢踏兩聲,又唰地刮了過去。
景生躺在床上,雙臂枕着頭,看着天花板。
斯南嗖嗖地爬了上去,把四個口袋裏的寶貝全部掏了出來:“大表哥,看我今天贏的,随便你要哪個都行。”
景生側頭瞄了一眼,看看她凍得通紅的鼻頭,坐了起來,從枕頭下翻出手帕,按住她的腦袋撸了一把:“你鼻涕都凍住了,洗臉去。”
斯南吸了兩下,笑哈哈:“怪不得我吸不起來了呢!那你慢慢選。”她雙腿一翻,半個身子挂在了床外,又踩住下面的床欄探出頭來笑眯眯地說:“你要是都喜歡就都給你!”
她踢踏踢踏地跑出去。
“爸爸,幫我洗個臉呗。”
外間炒菜聲,臉盆哐啷聲,陳東來和顧西美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斯南一邊回嘴一邊被燙得哇哇叫。景生側耳仔細聽着,看着被子上一堆亂七八糟的玩具,心情似乎也被熨燙了一遍,暖暖的。
“景生,有個魚片,我好像片得厚了點,你來看看。”西美掀開布簾笑着問:“行嗎?”
“嗯。”景生把玩具統統撥到枕頭下,手一撐,翻身跳下床:“嬢嬢,我來吧。”
吃完年夜飯,西美拿出兩件新棉襖:“來來來,換新衣服啦,新年新氣象。”
景生不接:“嬢嬢,你給我買過兩件新棉襖了。”
“那是平時穿的,這是過年穿的。看,這裏面翻毛的呢,特別暖和。”西美把棉襖塞給他。
斯南抱着大紅新棉襖湊過來:“我怎麽沒毛?”
“你這一頭卷毛不是毛?”西美扯扯她的頭發,斯南的一頭黃毛随了她爸,過了耳朵就自來卷,卷得還有點厲害,這半年沒剪頭發,不戴帽子就跟個蓬頭獅子似的,加上她皮膚黑,五官長開了一點,眼窩凹,眼睛賊大賊亮,睫毛賊長賊卷,去巴紮總被當成新疆本地孩子。
斯南樂呵呵地甩頭,學獅子吼了好幾聲,直接脫下舊外套換上新的,手一伸:“壓歲錢壓歲錢!”
陳東來從口袋裏拿出兩個紅封,紅紙上鄭重其事地寫着吉祥如意。
斯南直接唰地扯開紅紙,裏面一疊嶄新的淡黃色一分錢紙幣。她高高興興地一邊數一邊唱:“我在馬路邊,撿到十塊錢,嗨,我想的美喲——”
景生都被她逗笑了,他接過壓歲錢鞠了一躬:“謝謝姑父謝謝嬢嬢。”
“大表哥,給我看看,你有多少壓歲錢。”斯南瞪圓了眼:“爸爸媽媽,你們可不許少給大表哥啊!”
景生笑着打開紅紙封,裏面也是一疊新錢,卻是武漢長江大橋圖案的兩角錢。
到底是小學一年級數學考了十二分的“天才兒童”,斯南把兩疊新錢放在桌上比了比,哇地一聲哭了:“為什麽!為什麽!我的壓歲錢為什麽這麽少?”
“呀!大年夜你嚎什麽嚎啊!”西美笑得不行:“你是小孩子,表哥是大孩子,當然要比你多。再說,表哥的壓歲錢裏還有大舅舅給的份,關你什麽事?哭赤無賴,侬難為情伐?”
斯南抽噎着吸了吸鼻涕,想起景生說她鼻涕的話,趕緊跑去扯下自己的小毛巾撸了把臉:“那你們也要給阿姐一樣多的壓歲錢,阿姐也是大孩子!”
景生對斯南刮目相看,覺得斯江沒白疼這個阿妹,再一想,又覺得自己平時白對這個小鬼頭好了。
“年初二我們一起去克拉瑪依啊。”陳東來高興地揮動手臂:“景生,得多穿點,那裏零下十五度,比阿克蘇冷多了。我們的油田可是新中國第一個獨立勘探的大油田,出了很多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那爸爸你是英雄嗎?”斯南兩眼放光地問。
陳東來笑了:“爸爸在戈壁沙漠裏奮鬥了十幾年,流過血流過汗,不過也流過淚,算不上是英雄,但也肯定不是狗熊。”
“天不怕地不怕,風雪雷電任随它,我為祖國獻石油,”斯南揮起手臂,高聲歌唱:“哪裏有石油,哪裏就是阿拉屋裏廂!”
陳東來也來了興致,和斯南一前一後行着軍禮昂首闊步唱了起來:“錦繡河山美如畫,祖國建設跨駿馬……頭頂天山鵝毛雪,面對戈壁大風沙,嘉陵江邊迎朝陽,昆侖山下送晚霞……哪裏有石油,哪裏就是阿拉屋裏廂!”
景生不知不覺露出了一絲笑容。西美悄悄松了一口氣,這個年總算是過去了。
***
首都的年三十又是另一種光景,什剎海上的各色自制簡陋的冰車不如往常多,只有附近的孩子們還在橫沖直撞,時髦的小夥兒和姑娘們忙着過年,羊剪絨的帽子和大紅圍巾跟着少了許多。自從北海公園重新向人民開放後,北海荷花湖冰場平時人滿為患,這天也消停了許多,人還沒有冰場北邊的小鴨子多。
北京外灘兒挂上了一幅巨大的新廣告牌,一位江南美女舉着護膚品朝路人微笑,廣告牌下坐着一溜曬太陽的老人,走過的孩子舉着一根能有二十幾個山楂串在一起的超長冰糖葫蘆笑得見眉不見眼。
王府井百貨裏熙熙攘攘,服裝鞋帽和糖果櫃臺還排着長隊,大件商品的櫃臺早些天就挂出了缺貨的通知。三禾稻香村的點心匣子也早就一售而空。各大文化宮都已經張燈結彩,菜場上還有大卡車往下卸新鮮的大白菜。
四合院裏門神精神抖擻,門框上貼的挂錢兒鬧騰騰,屋外頭堆着花炮,孩子們笑着喊着跑進跑出,剁餃子餡兒的聲音此起彼伏。胡同口有大爺支起了小桌子,給來不及□□聯的鄰裏們寫紅對子。
這天下午,首都最高的建築:東長安街33號的北京飯店,迎來了一位時髦的日本留學生。
善讓和美奈子是下午辦的入住手續,兩個人住在中樓。晚上顧北武做東,三個人一起吃了日本料理做年夜飯,吃完飯美奈子擠眉弄眼地拖着善讓回房間搗鼓護膚美體。
“真的不用麻煩啦。”善讓看着美奈子拿出來的一堆瓶瓶罐罐,哭笑不得。
美奈子猛地搖頭:“No no no ! 托你的福,北武君太大方了,請我吃料理,住全中國最好的賓館,我必須幫助他,你們要好好享受這美——妙的一夜。善讓,你是第一次是不是?第一次非常重要,我的第一次就太糟糕了,特別粗魯,你不能想象,就是下一秒就會疼死的那種痛苦,善讓,你一定要帶着這個去。”
善讓看着美奈子手裏的東西,腦子轟地一聲,從臉紅到脖子,結巴了起來:“這、這、這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