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六十章

顧北武用的是對外貿易部的介紹信, 房間在新東樓。晚飯後他到咖啡廳嘗了嘗全國最高檔的咖啡,可惜他在這方面比起顧南紅差了不是一點點,加了奶加了糖後, 感覺不出和上海牌咖啡茶有多大區別,倒是不加奶和糖的時候, 咖啡苦澀中還帶着點酸的回味, 似乎更好喝一點。有位女服務員微笑着問他還需不需要再加一塊方糖, 他笑着搖搖頭, 說了聲過年好。

除夕夜對于外國 人而言,只是一個普通的星期六, 咖啡廳裏人還不少。北武坐在角落靜靜地等善讓來和他會合, 仔細聽了聽, 播放的歌曲似乎是一首法語歌, 看來最近有人數不少的法國旅行團入住了。

善讓和他提過,有機會想去法國看看。比起英國美國, 女性似乎更喜歡法國, 不知道是不是“浪漫”這個标簽的緣故。她最喜歡的兩位凱瑟琳, 一位凱瑟琳德納芙, 是法國人, 從《白日美人》到《前進或死亡》, 她一部也沒落下。另一位凱瑟琳赫本, 看起來像法國女人的美國女演員,《猜猜誰來吃晚餐》她至少看過三遍。這大概也是她那個種族歧視問題的來源。但是北武更喜歡英格麗褒曼和《卡薩布蘭卡》, 他覺得善讓的五官臉型和英格麗褒曼有五六分相似。

北武曾經揶揄她是否因為凱歌食品廠門口那朵白蘭花而愛屋及烏,她懵然不知, 說到凱歌食品廠原來就叫凱司令咖啡館,她哈哈大笑連連點頭。北武想到這個, 嘴角不由得又翹了起來,他沒說的是凱司令和Catherine或Katharine一點關系都沒有,倒和某位軍閥司令有貨真價實的關系。

拉回這段跳躍性的思維,北武驚覺自己是百分之一百陷入愛情裏的男人了。身邊的點點滴滴,總會讓他聯想到善讓,她曾經說過什麽做過什麽想過什麽,一笑一颦,一嗔一憨,自然而然地映入腦海,然而這種“想”絲毫不費力氣不占地方,令他倍增了對生活的信心,看什麽都是美好的了。過去他總把普通人想得過壞,每每因為料中了他們人性中的卑劣而冷笑不屑,而現在他卻願意做更善良的預設,這無疑也是“愛情”的力量。

這時,善讓那和英格麗褒曼極相似的嘴唇突然浮現了出來,就算是在北京的寒冬,她的嘴唇仍然像玫瑰花瓣一樣,飽滿潤紅。她喜歡大笑,笑起來的時候兩頰鼓鼓的,鼻子會皺起來,平白多出一團孩子氣,令他有點下不去嘴。

北武換了個坐姿,垂下眼眸,咖啡杯的邊緣有一條深色的印記,他考慮等下是不是應該先刷牙再去親吻她,鑒于還沒有實戰經驗,今晚要達成善讓的新年願望全靠耳濡目染和幾本剛複刊的《大衆醫學》。北武對自己的理解能力和空間想象能力雖然很有信心,但臨陣磨槍的緊張忐忑感依然不請自來了。

和萬千弄堂裏的小囡一樣,他四五歲就被迫啓蒙了性知識。顧家那時候還沒錢搭閣樓,父母床對面就是一張高低床,上面睡着南紅和西美,下面睡着他和大哥。上下兩塊布簾子一放,隔出了男和女、成人和孩子的不同世界。

他被床板咯吱咯吱的聲音吵醒,茫然地坐起來,就被大哥一把按了回去。大哥當時已經讀高中,聽壁角聽出了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十分娴熟地捂住了他的嘴:“噓,大人在辦事,別出聲。”後來幼兒園裏出了一起烏龍事,有小朋友嚷嚷父母總在半夜打架,剛畢業的小老師請居委會主任上門調解。等他明白辦事或打架的真想後,每次聽到這兩個詞,不免都有點一言難盡。

顧東文二十歲的時候已經談過好幾個女朋友,該辦的事都辦過了,該打的架也打過了。

顧南紅從小就懂得利用異性對自己的好感,她對自己的男朋友們諱莫如深,因為曾經一只腳踏進了電影界,選擇對象的第一要求是高大端正,又因為青春正好時遇到了文化*大革*命。第二要求就是“三有青年”:有好出身有好工作有好收入。

顧西美長着西施般的江浙美女面孔,卻有一顆江姐的紅心,兩手忙于鋼琴,紅心專注愛國,直接奔着陳東來共同建設祖國從一而終去了。

而顧北武自己,十八歲串聯各地武鬥文鬥,後十年投機倒把掙錢養家,在方樹人那裏才體會到情窦初開的滋味,卻被一盆冰水澆了個透,偏遇到天災人禍不斷,兒女私情變得極其渺小,他一步跨入了中年人的憂國憂民境界。因此,他在男女關系上還是一片空白。

三十一年的空白并不是什麽光榮的事,系裏另一位三十二歲的同學,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大家起初看他,難免有些欲言又止,接觸西方信息多了,甚至有人用“那是你的自由”的借口打探他是不是對同性有特殊好感。特殊好感他肯定沒有,但是對于這種打探他很是反感。後來和善讓公開了戀愛關系,又有人裝作神秘地來提示他善讓的家庭情況。他很訝異于自己對此毫無反應。可見他對善讓的喜歡勝過了他的自卑和自尊。

看到善讓出現在咖啡廳裏,北武趕緊站了起來,卻有一個高鼻深目卷發的年輕男人搶在他前面上去用日語和善讓搭讪。

善讓笑着搖頭:“對不起,我是中國人。”

那人有些失望,換了普通話:“哦,原來你也是中國人。”

顧北武上去牽住善讓的手:“大家都是中國人,就不用客氣,大過年的,請問你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嗎”

那人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沒,沒什麽,就是認識一下。”在顧北武犀利的眼神下他又堆起笑容:“我是北京電影制片廠的演員,姓李,專門出演電影裏的外國人角色,覺得這位女士氣質很好,想問問她有沒有興趣扮演一位日本友人。”

北武笑着問善讓:“你怎麽看?”

善讓婉拒了邀請,挽着他的手臂往電梯方向走。

“這人真奇怪。”善讓在電梯裏有點緊張:“看起來倒真的有點眼熟,好像什麽電影裏看到過的。”

“他是為了出國。”北武笑着捏了捏她的手:“發現你不是有錢的外國富婆後,他很失望,又怕你男朋友揍他,才胡謅什麽邀請你出演日本友人。”

“啊?”善讓瞠目結舌:“你哪裏看出來的?”

北武不禁挑了挑眉:“一眼就看穿了。你要不信明天走的時候看一看,我保證他每個周末都來這裏——釣魚。”

善讓哈哈笑:“你這個詞十分精準形象還很幽默,真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變成肥魚一條。”

有了這麽一個小插曲,兩人進了房間後氣氛依然十分輕松。

這夜,長安街上的鞭炮幾乎沒有停過。顧北武發現新年願望的确是件不容易辦好的事,偶爾的确需要用上打架的力氣,甚至比打架費力多了,而善讓的确是一條愛撲騰的魚,又鮮又美,要做到如魚得水相濡以沫,光有體力絕對不行。

一疼就撲騰善讓魚同志事後表示:親愛的美奈子,你将是我永遠的朋友。如果可以,我想送你一面白求恩大夫的國際人道主義精神錦旗。如果可以重來,你能否多給我兩瓶那種神奇的油。(簡稱神油)

大年初一的早上,善讓從鞭炮聲中醒來,發現北武開着床頭燈正在看他手繪的結婚證書,大概因為過年的原因,昨夜樓層上并沒有查驗身份證件的服務員,這張惟妙惟肖的結婚證沒有派上用場。

“顧北武 31歲,周善讓,27歲,自願結婚,經審查合于中華*人民*共和國關于結婚的規定,發給此證。一九七九年一月二日。”

“僞造國家證書,顧北武,你被逮捕了。”善讓擰了他一把,埋進被子裏笑。

“這不是僞造。”北武一本正經地解釋:“這叫預支。”他伸手摸進去撓她癢癢。

“誰說要自願跟你結婚了?”善讓扭了幾下,笑得不行:“昨晚上才叫預支。”

“這倒也對,根據國外流行的信用卡使用方法,預支的錢必須歸還,我可以昨晚預支現在歸還。”

“流氓。”

“本人顧北武,31歲,北大經濟系學生,專職流氓阿飛,現申請預支耍流氓一次。”

“哈哈哈哈哈。”善讓反守為攻,壓住了他:“來呀,互相耍流氓呀!”

這天中午,離開北京飯店的時候,善讓忍不住看了一眼咖啡廳,竟然真的看到昨晚那位李演員,他正和一位中年外國女友人談得不亦樂乎。

***

年初二,蔣宏斌在版納州人民醫院裏聽說顧東文跑了,一把掀翻了護士手裏準備給他換藥的盤子。

“淩隊呢?我要見淩隊!”

“我要出院,出院,給我辦出院手續。”

“不不不,我不要出院,前天刑警隊不是還有人在外面的嗎?今天怎麽沒看到?”

他入院以來一直這麽歇斯底裏無理取鬧,醫生護士只當沒看見沒聽見。護士長帶着人來收拾,沉着臉教訓他:“你以為這是養豬場嗎?大吼小叫什麽?”

“我是病人!”

“病人怎麽了?病人是人,我們護士醫生也是人。你摔東西就是不對。我看要請孫醫生給你打一針,讓你好好休息。”

“不不不,別!有人要來殺我了。”蔣宏斌捂住傷眼滾下床:“護士長,求求你幫我聯系刑警隊的淩隊,真的,有個瘋子會來殺我的。”他見孫醫生和兩位知青辦的同志走了進來,又嚎了起來:“顧東文跑了!他們怎麽讓顧東文跑了?他是犯人,他打瞎了我,你們為什麽不把他關起來?為什麽不讓他坐牢!他會來找我的,他TM就是個瘋子,你們知道不知道!”

孫醫生皺起眉頭:“那人瘋不瘋我不清楚,但是你再不鎮定的話,倒是很危險。”

“對,我現在特別危險,真的,他要來殺我,你們相信我。”

“他為什麽要殺你?”知青辦的老徐扶了扶眼鏡,拿出紙筆來。

蔣宏斌一愣:“因為——因為我要帶走我兒子!”

老徐的筆停在紙上:“你為什麽這麽害怕顧東文來找你。之前不是你主動去他宿舍找他的嗎?你們争吵起來,他打傷了你,自己要承擔一定的刑事責任,他還有什麽理由一定要來找你的麻煩?再問一次,你和舒蘇失蹤有沒有關系?”

“沒有!沒有!就因為我當年強*奸了舒蘇,他就要我死!”

“說話要有證據,你罪有應得,已經坐了十二年牢,他為什麽還會要你死?如果他要你死,當初從你手下救舒蘇的時候他就可以殺死你,可他并沒有這麽做。”

蔣宏斌口齒不清地反駁着,最終病房裏的只剩下他一個人坐立不安,先前送顧東文坐牢的狠勁和得意消失殆盡,兩個人換了過來,原來顧東文在明他在暗,現在卻變成了他在明顧東文在暗,一想到顧東文變成了毫無顧忌的亡命之徒,蔣宏斌的傷眼又劇痛起來,差點被掐死的恐懼又一次籠罩了他。他甚至疑心是專案組故意放走了顧東文,他們發現了什麽,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到了年初五,每天杯弓蛇影的蔣宏斌已經疲憊不堪,知青辦的人來來去去就是那套話,根本沒有人關心他的安危,三夜沒睡,這夜實在撐不住,終于檢查了門窗後合上了眼。半夜他夢到自己又被那雙鐵環一般的手掐得死死的,根本無法呼吸,他喘着粗氣坐了起來,昏暗中卻差點撞上一個人。嘴一張就被捂住按回了床上,胸口被膝蓋重重一錘,咯嘣一聲,他感覺自己斷了一根骨頭,跟着一個枕頭壓住了他的頭臉。

蔣宏斌絕望地确認:是顧東文這瘋子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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