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察覺到還有一絲可以呼吸的縫隙後, 蔣宏斌死死掙紮着喊:“舒蘇舒蘇——”
胸口和枕頭的重壓輕了一點。
“七四年八月,你在景洪監獄養豬場的沼澤地裏救了監獄食堂炊事員羅紅星。”顧東文的聲音有點嘶啞,卻波瀾不驚, 似乎這件事和毫無關系。
蔣宏斌頭皮一炸。
“監獄給你記了重大立功,減刑四年。”
“羅紅星六五年在橄榄壩農場當過兩年炊事員, 你是營隊指揮員。”
“他是個慣偷, 在農場因為貪污被抓, 是你收了兩條煙把他放了。”
“他在監獄食堂一年貪污豬肉七八百斤, 被你抓到了把柄,你逼他運豬肥的時候幫你‘立功’, 許諾每年弄五六只豬崽給他。”
蔣宏斌手腳發軟, 心裏喊着不可能不可能, 這事只有他和羅紅星兩個人知道, 顧東文是怎麽知道的,他怎麽會找上了羅紅星!羅紅星這狗娘養的全招了!
枕頭突然被拿開, 些微月光從窗外灑進來, 顧東文的一雙眼冷冰冰的, 連一絲憤怒都沒有。蔣宏斌打了個激靈, 下意識地否認:“沒!我沒!”
顧東文的膝蓋猛地又重了幾分, 蔣宏斌剛想起呼救, 一個“救”字剛張開口又被枕頭淹沒了。
“你減了刑後, 又拿貪污和合謀‘立功’的事要他想辦法替你收拾我和舒蘇。是他告訴你景生的事。你坐牢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舒蘇懷孕了。”
“他被你逼得沒辦法,每個月來蹲機會, 一直下不了手,拖了一年多, 蹲到那次下大雨前她落單,才把人打暈了帶回了普文鎮, 藏在裝豬肥的卡車裏送進了監獄養豬場。”
“你虐殺了她後,把屍體丢入沼澤地。”顧東文的聲音終于有了波動,啞了下去:“那塊沼澤地當年沒有被搜過,景洪監獄也沒有被好好查過。”
“現在羅紅星願意戴罪立功做證人了。蔣宏斌,我不會殺你,我要親眼看着你被槍斃。”顧東文的一只手伸下去按住他的後腦,聲音裏帶了一點期待和快感:“槍斃死刑犯你看過嗎?手槍頂在你枕骨大孔這裏,打準了,腦幹損壞,十秒鐘以內就死。可惜版納執行槍決的人眼神不好,經常一槍下去,死不了,副槍手跟着再補一槍,再死不了,再補一槍,運氣好的三十分鐘都死不了——
蔣宏斌兩腿亂蹬,拼命掙紮,枕頭再次松開一線。他又驚又懼,嘶聲喊道:“不是我殺的,羅紅星送來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是他下手沒輕重把人打死的!”
顧東文挪開枕頭。
蔣宏斌趁機大喊:“殺人了殺人了——!救命救命!”
病房裏的燈亮了,專案組淩隊帶着十幾個人沖了進來,被綁成粽子一樣的羅紅星嘴裏塞的布一拿走就瞋目裂眦地喊:“你放屁!人是你殺的!我只是打暈了她,你說你要逼她答應把兒子還給你,當時她明明醒過來了,你口口聲聲說你和她才是真夫妻一家人有事好商量。結果你當晚就殺了她,不關我的事!我TM鬼迷心竅才上了你這賊船——”
蔣宏斌被刑警從窗臺上拽了下來,臉着地趴在了地上,他擡起扭曲的臉,朝着淩隊喊:“是他殺的!羅紅星你個王八蛋想嫁禍給我!”掙紮怒喊了一通,忽地他又猙獰地看向顧東文:“你!就算我明天要死,你打瞎我眼睛你也要去坐牢!等你去監獄裏試試就知道——”
淩隊一巴掌呼在了他臉上:“你綁架殺死舒蘇,為洩私憤又企圖殺死顧東文,他正當防衛,正當防衛懂嗎?你個王八蛋,改造了十幾年也沒改造好你個黑心腸,現在還要浪費國家子彈。”
“證人證據都有了,你還狡辯!”知青辦的老徐一腳踢在他腰上:“X你媽的,撈上來的骨頭斷了好幾處,你個沒人性的狗東西,活該被踢爆了蛋@#¥%……&”
“你們不能打我!”蔣宏斌大喊:“你們這是知法犯法——啊!”
病房裏的木頭椅子嘭地砸得粉碎,木屑四濺,按着蔣宏斌的人齊齊退了幾步。顧東文抿着唇,舉起手裏剩下的椅子腿又打了下去。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腿骨折斷的聲音很清晰。
淩隊伸手攔住了顧東文:“老顧,行了,交給我們吧。”
蔣宏斌蜷了起來,抱着斷腿痛哭流涕:“我的腿我的腿斷了!骨頭裂了,你們——”
“舒蘇被殺案的犯罪嫌疑人蔣宏斌,畏罪跳窗,不慎摔斷雙腿,你們都看見了沒有!”淩隊冷笑着問。
“看見了!狗娘養的還想跑!”衆人齊聲大喝。
羅紅星嘴裏又塞上了布,拼命點頭。
顧東文獨自走出了醫院,附近傳來鞭炮聲。一彎細細的上弦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天上,遠處的山和叢林是暗青色的,他無處可去。
他走了一會兒,突然仰着頭對着月亮拼盡全力嘶吼起來。
“啊—————!”
最後力竭了,聲音撕裂了,變成瀕死的野獸臨終的哀鳴。
顧東文無力地坐在地上,抱着頭抽搐起來。一群知青舉着酒瓶大笑着東倒西歪地走近了,圍着他喊:“兄弟,回家了,高興點。我們要回家了!”
他的蘇蘇,永遠也回不了家了。這兩年他無數次想過如果有如果,可是沒有如果。
***
七十年代的最後一年,是大相聚的一年,也是大變革的一年。
二月十七日,廣西雲南邊境萬炮齊發,對越自衛反擊戰正式打響,戰争只持續了短短二十八天,清掃并摧毀了越北基礎設施後的解放軍順利回撤。
争相返城的知青離去後,雲南各大農場幾乎空了,不得不從各地調配農民前來援助,直到四月中,才開工割膠。
五月,舒蘇的骨灰撒入了瀾滄江,顧景生作為顧東文的養子遷到了他的戶口下,一張病退表格填完,顧東文踏上了返滬的火車。
他離開上海已經十五年了,城市并沒有多大的變化,弄堂也沒有多大的變化,公廁還是髒又臭,彈格路缺了石頭的地方也沒有補上,萬國旗依然随風搖晃,坐在藤椅裏的老頭子們彎着腰下棋,一擡頭看見他愣了愣,很快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呀,東東回來啦?”
“雲南的全回來了,老張家的也回了,天天去廠裏鬧頂替的事呢。”
“黑龍江的也回了,老常家回了兩個,還帶着小的,沒地方睡,夜裏竈披間裏鋪了席子。唉,難哦。”
“東東,還回去伐?小囡呢?”
顧東文卻已經背着包拐進了六十三弄裏。
居委會門口公共電話的牌子新換過了,亭子裏坐着的人看着有點眼熟。顧東文又看了他一眼,那人卻跳了出來,扯着嗓子朝顧家喊:“阿婆——顧阿婆!東東阿哥回來哉!啊呀呀,阿哥,吾是肖為民呀,小民,記得伐?十六號格。”
“三年級的時候爬水塔摔斷腿的?”
“對對對!就是吾!到現在還有點長短腳咧。”肖為民滿臉紅光:“阿哥侬還是噶挺刮。模子!”
顧阿婆急匆匆颠着小腳從竈披間沖了出來:“老大!”
真見到了人,顧阿婆又忍不住一巴掌一巴掌地拍在兒子手臂上:“你個讨債鬼,去什麽雲南!去什麽雲南!你還知道回來啊。”
顧東文笑着挨打:“好不容易跑回來,還要挨老娘打,我還是回雲南算了。”
“你敢!”顧阿婆拭了把淚,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往家拽:“你再跑,我就學你老子,把你腿打斷了,最多我服侍你一輩子。”
晚上斯江回來,對于這個傳說中的大舅舅十分好奇。
“大舅舅,你的兩個酒窩真好看。”斯江表示羨慕。
顧東文笑着湊近她:“想戳?”
斯江臉一紅,伸出手指頭輕輕戳了戳:“舅舅,你的酒窩怎麽這麽大!像一條溝那麽深。”
“嗯,天天用鉛筆劃幾下,很快就有了。”顧東文眨了眨眼。
“嗳?”
“胡說八道什麽呢!”顧阿婆手裏的毛巾甩在兒子後腦上:“小孩子會當真的!”
“外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馬上十歲了!”斯江嘟着嘴抗議。
“馬上馬上,還有一年也叫馬上啊。”顧阿婆笑着嘆氣:“人小,就總恨不得馬上長大,等你長大了,就又恨不得回到小時候了。”
斯江搖頭:“我不會。我長大了爸爸媽媽和阿妹就回來了,我不要回到小時候。阿舅,為什麽我姆媽和爸爸還不回來?”
顧東文沉吟了片刻,斂了笑:“會回來的,他們在努力。”
“努力有用嗎?”斯江期盼地問。
“有用的。”顧東文想了想:“去年舅舅和雲南的一些朋友去了北京。”
“我知道,你見到了副總理!”斯江一臉孺慕地托住了下巴兩眼閃出了星光。
顧東文笑了:“是的,你看,努力還是有用的。”
“嗯,不努力就一定沒用!”
顧東文彎着眼揉了揉她的腦袋,心裏卻嘆了口氣。阿克蘇三月就有個四十幾人的請願團去了北京,據說這個月會有調查團入疆,情況究竟如何北武也不清楚,他忙于盯着蔣宏斌的審判,倒疏忽了西美他們的情況。
***
這時候的顧西美,卻愁上加愁,她還有兩個月不到就要考試,偏偏沈勇和朱廣茂都參加了返城運動的核心組織上海青年聯合委員會,前兩天上青聯不知道誰起的頭,直接沖進了農墾局辦公樓,縣城裏到處都是游行和大字報、橫幅,說是要給即将抵達的調查團一個下馬威,必須立刻允許四萬上海知青返城。一句話,為了上海戶口,大家拼了。曹靜芝和孟沁作為家屬被動員去參加公路和機場攔車攔機跪哭。昨天開始,她小小宿舍裏就擠了五個蘿蔔頭。
一個斯南就有五百只鴨子那麽吵,虧得景生不怎麽吭聲,但是沈青平沈星星朱鎮寧加一起怎麽也不止一千只鴨子。
晚上十點鐘了,一千五百只鴨子還在呱呱呱。她複習得頭暈眼花,耳朵嗡嗡叫。斯南卻踢踏着拖鞋掀開簾子,兩眼精光四射:“姆媽,我要去上個廁所。”
西美沉下臉:“你九點鐘才去過的,怎麽又要去?”
“我是陪星星姐姐去的,我自己沒尿!”
“顧阿姨,我陪斯南一起去好伐。”沈星星怯生生地從斯南旁邊抻出頭來。
咚咚幾聲,上鋪的男孩子們也跳了下來。
“顧阿姨,我們也一起去。”
西美無奈地揮揮手:“去吧去吧,早點回來睡覺!明天星期一都得上學呢。輕一點啊,別吵到別人。”
景生探出身子看了看廁所小分隊,嘆了口氣,翻身貼着牆合上了眼。他希望快點放暑假,不知道顧東文現在回上海了沒有,他有很多話要問。想問他是怎麽認識姆媽的,想問他為什麽會一直照顧姆媽。景生想了無數遍,覺得自己對姆媽知道得太少了,少到一想就不能忍。他怕自己有一天就把她忘了,偶爾他又想忘了她。也許知道得多了,他心裏會好受點,會忘得快一點。
他還想知道,她為什麽一定要生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