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四章
北武和善讓回到萬春街, 顧阿婆又喜又憂,喜的是老四終于能解決婚姻大事,還是善讓這麽好的姑娘願意屈就下嫁, 憂的是自家家底太薄,門不當戶不對。
弄堂裏的鄰居們聽說回頭浪子顧金不換北武帶了前司令員家的千金回來, 紛紛到萬北居委會半日游, 公用電話打一只軋軋山胡(瞎聊天), 或者問問高考成績出來了伐, 來來回回經過顧家門洞,到了吃晚飯的時候, 小道消息彙集成汪洋大海, 再嘩啦啦沖進各條支弄各只門洞各個竈披間。
康阿姨笑着對陳阿娘誇:“怪不得斯江經常提起她這個小舅媽, 吾今朝看到了, 靈得勿得了,到底是司令員屋裏出來格, 啧啧啧, 真正拿得出手。”
李奶奶也去湊過熱鬧了, 跟着添磚加瓦:“沒閑話港, 兩噶頭來得來般配。又有才又有貌, 阿娘侬啊要跟牢享福哉。(沒話說, 兩個人配得很……阿娘你也要跟着享福啦)”
陳阿娘對善讓也贊不絕口:“小姑娘真是會做人, 去年還幫阿拉老頭子尋了瑞金醫院格好醫生,今年春節後勿适宜, 就打了一只電話試試看,哦喲喲, 林醫生客氣得來,看毛病從來沒噶便當(方便)過。”
錢桂華星期天正好來看兒子女兒, 晚飯是要吃的,過夜是不過的,否則要多攤兩只人頭的水費,不合算。聽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誇周善讓,不禁撇了撇嘴,便當?侬當然便當了,大冷天的打電話把陳東海從單位裏叫回來,又讓她提前去醫院排隊等挂號,辛苦都是他們小兒子小媳婦在辛苦,功勞卻是八棍子打不着的外人的,這麽多年從來聽不見老頭老太說自己一句好,真是越想越窩塞。
她伸手把水池裏的黃豆芽攪得團團轉,擡頭就着玻璃窗的反光看了看自己新燙的頭發,後悔沒有把粉餅和口紅帶上,看起來面孔有點淡刮刮的,和頭發不太配套,要好看真是一分鐘也不能偷懶。錢桂華仔細想了想周善讓的長相,又莫名多出三分自得來。
顧阿婆進進出出聽了幾車皮的好話,笑得見眉不見眼,嘴上罵北武不早些通知讓她準備點菜式,手下卻沒閑着,每塊豆腐幹橫着片成二十片,切出饅頭樣的一堆幹絲,又把過年留的一小塊金華火腿拿出來切絲過油爆香。
善讓進了竈披間想觀摩學習,顧阿婆哪裏肯讓她動手:“這裏熱死了,你快點上去吹吹電風扇,斯江天天說到你,你去跟她們姊妹倆說說話。對對對,來,小周你嘗一口鹹淡,北武吃口重,我們不理他,看你口味。”善讓笑着嘗了一口說正好,對未來婆婆這手揚州燙幹絲贊嘆不已,問要多久才能學會這道菜。
顧阿婆笑道:“做上一兩年,豆腐幹片上十片八片的不費事,做個七八年,就能片出二十來片了。”她看了看善讓一臉失望和吃驚,趕緊柔聲道:“嗨,你們都是新時代的女同志,随便做,能吃飽就行,像我們大字不識一個,出個門也費事,不搗騰這些做什麽呢?北武孝順得很,白蘭花不讓我去賣,街道生産組糊糊火柴盒挑挑豬鬃毛也不讓我去。我只好天天忙點吃的。”
善讓被顧阿婆推着往外走,卻見景生接過菜刀砧板,兩根筷子一橫,咔咔咔一通快切,拎起蓑衣黃瓜一甩一轉,跟條龍似的頭尾相接擺在了盤子上。景生擡起眼皮抿了抿唇,善讓連贊嘆的話都忘說了。
樓上顧北武正在給孩子們派禮物,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就笑問:“周書記出師廚房沉沙折戟了?”
善讓慚愧不已:“我連景生的一根小手指頭都比不上,你真沒看到,他那個黃瓜一條龍太好看了——”
“蓑衣黃瓜!”斯南嘴裏塞着豌豆黃囫囵說不清楚:“大舅媽的爺爺的爺爺給皇帝做菜,她們家的人都會——咳咳咳——”
斯江趕緊去給她倒水又叮囑她吃完再說。
斯南卻撸了撸善讓的手:“咳咳,小舅媽,你別難過。我姆媽加我爸爸連大表哥的一個小手指的指甲都比不上。我們家都是大表哥做飯,他一個人可以做十幾個菜!咳咳,大表哥天下第一厲害!”
斯江板着臉把水杯拿開:“你不是說了不會三句話就提到你大表哥的嗎?”
善讓和北武哈哈笑起來。
斯南一愣,眼珠子一轉,舉起手裏的風筝:“小舅舅帶回來的這個燕子風筝真好看,我們明天去公園放風筝好不好?阿姐你會放風筝嗎?”
“我也不會。”斯江被大人們笑得難為情,想到景生的姆媽原來真的死了,他一定很很很傷心,她真不應該對景生不好,便回過身來主動說:“大表哥什麽都會,你去問問他吧。”
斯南眨眨眼:“這次是阿姐你說的,我可沒說。”
“我說的就我說的,怎麽了?”斯江假咳了兩聲:“他不也是我的大表哥嘛。”
北武和善讓笑得不行。顧東文從菜場買了菜回來,随口問了一句:“你們在說什麽?這麽開心。”
斯南咧着嘴笑:“在說大表哥有多厲害。我早就知道大舅舅大舅媽才是最厲害的,要不然大表哥怎麽會這麽厲害還一直考第一呢?”
聽到第一,斯江小臉不由得就垮了下來,她這次還是年級第二,和趙佑寧總分差六分呢。
突然被拍馬屁的顧東文眼一彎,從稻香村的點心匣子裏拿了塊棗花酥掰成兩半,一半給了斯南,一半放嘴裏咬了一口:“唉,景生的嘴皮子要有斯南你這麽甜就好了。”
斯南快樂地接過棗花酥,又掰成兩半,分給姐姐一半:“舅舅,大表哥的嘴皮子也厲害,老用在刀刃上。”
一屋子的人都驚訝不已,卻聽斯南笑眯眯地說:“我姆媽說每次她要罵我打我,大表哥總能把我救了,她還想不起來他到底說什麽了,真是要麽不開口,一開口就救命。不像我唧唧歪歪一堆廢話——她老要我學學大表哥,把嘴皮子也要用在刀刃上。舅舅,刀刃到底在哪兒啊?”
咚咚咚,樓梯響了幾聲,顧東文一轉頭,見景生掀開門簾探進來大半個身子,又停在了門口。
剛要問他什麽事,景生垂下眼簾咳了一聲,輕聲說:“爸,奶奶叫你下去。”
門簾撩起來又墜下去,顧東文的心也跟着一升一落,不知是喜是悲,是驚是慰,手裏剩下的一點棗花酥被捏成了粉,他隔了幾秒才回過神來,又疑心自己聽錯了:“老四?你聽見他叫我什麽了?”
斯江笑眯眯地回答:“舅舅,大表哥剛剛叫你爸爸了呀。”
斯南擡起頭納悶地問:“大舅舅,你是不是有點傻?大表哥不叫你爸爸難道也叫你舅舅?”
顧東文一把抱起斯南舉了好幾下:“嗨,舅舅可不就是高興傻了,明天帶你們放風筝去。”
***
夜裏,顧阿婆把東文北武兩兄弟叫出去“散步消食”。
“當年南紅自己卷了包袱跑了,酒肆也沒辦,客也沒請,我管不到她。”顧阿婆嘆了口氣:“西美嘛,跟東來在新疆領的結婚證,陳家還知道不好意思,請我去吃飯,送了兩百塊錢聘金。北武啊,你和善讓無論如何要好好辦一辦。養個閨女不容易啊,總要對得起親家親家母。你媽是鄉下人,又不識字,除了幫你出點老婆本,也做不成別的,要請多少客人,在哪裏請,都你們商量着定。就是婚房實在不像樣,我和斯江,你大哥和景生,都先搬去閣樓睡,你和善讓住房裏,要不要重新粉一下牆,還有三十六條腿總要早點買起來——”
顧東文摟住弟弟的肩膀,笑道:“看,姆媽就知道瞎操心,你打的什麽算盤,老實交代。”
顧北武也笑了:“媽,你就別操心了。我和善讓就回來領個證,然後就去旅行結婚,外國很流行這個,不請客,就自己高興。我們打算蘇州、無錫、鎮江一路走下去,到南京去善讓家裏和她家裏人吃頓飯,再從南京去安徽轉一圈,正好要去鳳陽小崗考察一下新農村包産到戶的發展可行性,這也是我們暑假的研究課題。別的什麽都不用。下個星期天,我們全家一起去照相館拍個照留個紀念。”
顧阿婆半天說不出話來,心裏知道拗不過北武,也的确給不出像樣的排場。
“随便你,反正都怪你媽我沒用。”顧阿婆嘆了口氣,眼淚汪汪起來。顧東文趕緊挽住她胳膊:“媽,你常說什麽來着,都是命對不對?多好,北武這才叫真孝順,三十而立,他要是還等着老娘出錢出力出房子,你還不如把他塞回肚子裏去呢。”
顧阿婆瞪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還有你,他們三個都不辦喜事,你過兩年一定要給我好好辦!”
母子三個正說着,迎面遇上了錢桂華。顧阿婆最不喜歡陳家這個三媽,扭頭和兒子們說話,裝作沒看見。錢桂華卻笑盈盈地拉着陳東海迎了上來:“斯江外婆!斯江阿舅,晚飯吃好啦?”
顧阿婆勉強堆笑點了點頭:“你們回去啦?”
陳東海熱情地發了兩根煙:“東東阿哥,長久勿見,現在勒啥單位?”
“還在社大混,社會大學。”顧東文笑着說,他印象裏的陳東海,還是個嘴上有一叢小絨毛的小胖子,十幾年沒見,黑框眼鏡一戴,褲腰帶束在胸脯下,夾着公文包,倒像個機關小領導了。
錢桂華拉着顧阿婆:“恭喜恭喜啊,聽說斯江小舅舅要結婚了是伐?酒肆擺勒啥飯店?杏花樓還是新雅粵菜館?”不等顧阿婆開口,她又喜形于色地哇啦哇啦:“兒子新婦噻是北京大學格高材生,新娘子來頭又大,至少要擺十八桌伐?記得要請阿拉切喜酒呀。對了,王開照相館現在又重新開始有拍結婚照格服務了,新娘子穿上老早老好看格白顏色婚紗,贊得勿得了,就是價钿辣手,拍一套要十幾塊洋钿——”
顧東文笑着打斷了她:“東海,你兒子不會已經要結婚了吧?我看你老婆很懂經啊,你們準備升級做阿公阿婆了?”
陳東海笑容一滞,想到錢桂華最近又是燙頭又穿什麽玻璃絲襪,還托人從國外帶了什麽粉什麽口紅,不由得就想多了。
錢桂華一看老公臉色,背上發毛,趕緊退了兩步解釋道:“唉,吾勿是調到廠裏工會了嘛,小青年個人問題要解決,總歸要阿拉工會操心格呀——”
看着他們夫妻倆走遠了,顧阿婆啐了一口:“辦什麽辦!我家就不辦,跟外國人學了旅游結婚去,想要我請你吃喜酒,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