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五章
喜宴是肯定不辦了, 顧阿婆嘴上不說,心裏卻很不是滋味,當初她和老顧結婚, 好歹在廟門口還擺了八桌酒。怎麽小輩的一點也不在意這些了呢。
夜裏北武和東文帶着景生睡閣樓,顧阿婆把自己床上的涼席枕席擦了又擦, 讓善讓帶着斯江斯南睡床:“你們三個睡上頭, 我老太婆睡硬地方舒服, 你們都別和我搶。”
善讓卻已經占了地上的席子, 斯江斯南一左一右挨着她趴着,要她講大學裏好玩的事。
顧阿婆哪裏拉得動她們, 最後只好作罷, 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閣樓裏那兩兄弟也一直在說話, 地上斯南斯江不時就笑作一團,等到半夜都消停了她才合眼, 一覺驚醒天還沒亮, 卻見地上斯南的腿架在斯江肚子上, 斯江整個人斜着, 半邊身子睡在水門汀上, 善讓卻不見蹤影, 看看牆上的挂鐘, 才四點半。
想到昨天善讓一心要進竈披間幫忙,顧阿婆趕緊撩開帳子, 把兩個小的挪挪整齊,輕手輕腳開了門下樓去, 外頭路燈昏昏暗,竈披間上一把大鎖挂着, 她松了口氣,返身上了樓,爬上梯子看閣樓裏,北武也不在。家裏太小人太多,也難怪這兩個孩子半夜三更地出去,就是不知道去哪裏了,碰上巡夜的民兵怎麽搞。她返身下去,地板上的景生卻醒了,輕聲說了一句:“叔叔他們去外灘看日出了。”
顧東文一腳輕輕踹在景生屁股上:“睡覺,你做賊呢半夜聽壁角。”
景生毫不客氣地也回了一腿:“聲音自己跑到我耳朵裏,關我什麽事!你不也聽見了?”
顧阿婆和顧東文都笑了。
竈披間的門吱呀開了,顧東文翻了個身,老虎窗外天光慢慢透出蟹肚青,景生倒沒說錯,聲音也是自己跑到他耳朵裏的,他不想聽也不成。看日出八成是善讓提出來的,小姑娘談戀愛總有這樣那樣的稀奇想法。蘇蘇也是,半夜裏爬到他身上,咬他耳朵,他還以為她有想法了,激動得脖子發麻,結果她問他願不願意陪她去爬樹,她想知道景生為什麽寧可待在樹上也不願意留在她眼皮子底下。他能怎麽辦,背着她爬呗,絞殺榕最好爬,爬上去了她嫌太矮,又換望天樹爬,她還非要自己爬,他在下頭托着她往上送,動不動就被她一屁股坐在頭上,她還咯咯地笑。他們也看到過景洪的日出,她只顧着看朝霞看太陽,他只顧着看她。
顧東文近乎貪婪地回憶着往昔的一分一秒,過去三年裏他想都不敢想,想了會死,現在是不想會死。他也沒辦法。
***
北武和善讓三點鐘出的門,騎着自行車沿着北京西路一直向東。善讓抱着北武的腰打哈欠:“老顧你到底是三十一歲還是十八歲?怎麽突然想到要帶我去看日出的?”
“今生今世,第一個黎明,我想吻遍你純潔的額際。我的熱吻點燃的光流,要在你心海翻湧着燦爛的波濤。永不平靜的火焰,在我心裏騰躍呼嘯。”顧北武高聲朗誦完,笑着回過頭:“感謝泰戈爾大師的《太陽頌》,說出了我的心聲。”
善讓笑得沒了睏意,緊了緊手臂,把臉貼到他背上:“你真是考錯系了,國家損失了一個哲學家或者一個詩人,可惜。”
“你就是哲學,你就是詩。”顧北武笑着說。
善讓狠狠箍了他一下:“你這也是嘴皮子用在刀刃上了,誰過分謙虛說自己不善言辭不會讨女孩子歡心的?”
顧北武哈哈大笑:“我被你耳濡目染得多了,略懂了一點皮毛,比起你來還差得遠了。”
第一縷陽光照在和平飯店綠色尖頂上時,善讓微笑着踮起腳,在北武的唇上印了一下:“我想吻的,不只是你純潔的額際。”
顧北武緊緊擁抱了她一下,轉身對着黃浦江大聲喊道:“周——善——讓!請和我結婚——!” 偏偏最後五個字被突然鳴響的汽笛淹沒,我愛你三個字自然也喊不出口了。北武幽怨地看着不遠處的輪船,對着江水靜默了一霎,轉回來看向善讓,紅着臉說:“這樣的求婚,好像不怎麽浪漫,有點傻是不是?”
善讓笑彎了腰,沖上去兩步,緊緊抱住他:“I do.I do.”
海關大樓的鐘聲響了,《東方紅》的前奏響起。不遠處,對他們倆指指點點的老頭老太們昂首挺胸開始高唱:“東方紅,太陽升——”
在太極拳和太極劍的晨練隊伍旁邊,北武虔誠地吻了吻善讓的額際:“你就是我的太陽,我愛你,善讓。”
***
到了中午時分,北武和善讓才回到萬春街,一看家裏翻天了,原來南紅一早把趙家阿大阿二阿三也送了過來,陳斯強和陳斯民也拖着斯淇一早來找斯江斯南玩。外面太陽太曬,景生出去晃了一圈就悄悄躲回閣樓上看書,斯南找了他半天,跑回來也要裝腔作勢看書,斯江當然要陪着妹妹,忙着給她洗臉沖冰酸梅湯還認真讀書給斯南聽,讀了一會兒疑惑了,旁敲側擊一番,确認阿妹這一年級好像是白讀的。
跟着擠上來的斯淇很高興,馬上升幼兒園大班的她,認識好多一年級小學生不認識的字呢。斯民斯強安慰斯南:“反正侬還要再留兩次級,覅急覅急。”
趙家阿二樂呵呵:“侬比阿哥吾來塞(你比哥哥我厲害),吾第一趟數學考試考了8分!”
被堂姐一鄙視,再被趙家表哥視為自己人,斯南不樂意了:“吾明年就能升二年級!”
一屋子猴子異口同聲高喊:“侬想得美!”
斯南嗚嗚嗚撲在阿姐懷裏直跺腳,斯江忍着笑拿起自己一年級的舊語文書:“不怕不怕,來,阿姐教侬。”
認了三五個字後,就算有大表哥在,斯南也坐不住,借尿遁溜下樓去了。斯淇也跟着爬下梯子:“南南,吾教侬背古詩呀,鵝、鵝、鵝——”
斯南逃到爬上椅子幫外婆挑冷面吹電風扇,假裝什麽也沒聽到。斯江也帶着哥哥們下了樓,圍着外婆要幫忙,掐豆芽的掐豆芽,剝大蒜的剝大蒜,如果沒有鬧騰着把豆芽尖丢來丢去把大蒜皮吹來吹去的話,倒也其樂融融。
顧阿婆跟顧東文抱怨南紅:“她沒有大小姐的命,倒有大小姐的派頭。我在方家做了幾十年的工,現在還要給她做傭人,真是!就她有錢了不起。”
善讓悄悄問東文發生什麽事了。顧東文眨眨眼,笑着把一袋子毛豆推給她:“革命群衆覺悟高,誰給她夥食費就是侮辱了她的人格。做牛做馬才顯得我家姆媽高尚。”
顧阿婆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讓斯南把長筷子舉舉高,又扭頭瞪了北武一眼:“你帶善讓吃過早飯了伐?”
“吃過了,吃的小馄饨和生煎包,很好吃。”善讓趕緊出馬解圍。
斯江擡起頭:“舅媽!你數過一碗小馄饨有幾只嗎?”
善讓一愣:“沒數,十幾個吧?十個還是十二個?”
斯江調皮地笑了:“以前舅舅帶我去吃小馄饨,服務員姐姐總會多給我兩個,她喜歡小舅舅!”
北武在斯江額頭上敲了一記毛栗子:“哎,怎麽打起小報告來了?”
斯南認真地反駁:“阿舅!當着面說不叫打小報告。”她丢下面條,跑到善讓身邊,背對着北武豎起手掌擋住自己的臉:“小舅媽,我悄悄告訴你,小舅舅喜歡一個方姐姐,他來新疆的時候給她寫信,畫了很多畫,還寄照片給她呢。”
幾個男孩子沒心沒肺地起哄怪叫起來。顧阿婆和顧東文一愣,看向北武。顧北武無奈地摸了摸鼻子,笑着搖頭。
斯江卻漲紅了臉騰地站了起來,一把拽過斯南板起臉兇她:“南南你瞎說什麽!沒有的事!阿舅只喜歡善讓阿姨一個人!”
斯南梗着脖子喊:“怎麽沒有?去年你不是這麽說的!在那個很漂亮的大飯店,你明明說你遇到那個方姐姐了——”
善讓蹲下身,摟住兩姐妹笑着說:“好了好了,這有什麽呀,我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你們舅舅早就告訴我了,而且那天我也在的,你們大概忘記了,在廁所遇到的對不對?”
斯江忍着淚,狠狠瞪了斯南一眼,掙開善讓的手:“阿妹你說話不算數!說好這是秘密,誰也不能說的,你真讨厭!我不喜歡你,不跟你好了!”
斯南眨眨眼,佯裝沒事地轉過身嘀咕:“不喜歡就不喜歡,不跟我好就不跟我好,稀奇勿色。(有什麽了不起)”
斯江抹了把淚,咚咚咚爬着梯子上樓去了。客堂間裏靜悄悄的,只有電風扇嘩嘩地轉。
斯淇想了想,追着斯江去了:“阿姐!侬歡喜吾呀,侬跟吾要好呀,吾勿會得瞎港八港格。(我不會瞎說八說的。)”
這下輪到斯南“哇”地一聲哭了。客堂間裏亂了套。
姊妹倆這個別扭還鬧得不小,男孩子們迅速站隊,斯民斯強支持斯南,順便鄙視上了斯淇。趙家阿大阿二阿三站斯江,責怪斯南是“叛徒”,要是革命時代她肯定第一個當漢奸。斯南和趙家表哥們吵嘴,以一敵三也不落下風,但是去尋求大表哥的支持時,景生卻說她不對,讓她向斯江道歉。這下捅了馬蜂窩,斯南哇哇大哭,反過來控訴大表哥是叛徒是漢奸。
“大表哥讨厭!我不喜歡你了,我不跟你要好了!”
景生翻着書很淡定:“不喜歡就不喜歡,不要好就不要好,稀奇勿色。”他掀了掀眼皮: “反正我下學期要轉來上海上學了。”
“???!!!”斯南愣了半天,将信将疑地去問顧東文,得到肯定的答複後立刻躺在地上哭得滾來滾去。
“大表哥是我的!大表哥是我的——我不要跟大表哥分開!大表哥讨厭!我不喜歡大表哥了!”
顧阿婆拖也拖不動,抱也抱不起,無奈地問她:“那你到底是喜歡你大表哥還是讨厭他呢?”
大熱天裏斯南一臉鼻涕眼淚汗水交織着,扯着脖子朝閣樓上喊:“讨厭讨厭讨厭!”她轉頭又趴在地上死命蹬腿:“嗚嗚嗚嗚,不要大表哥回上海,我不要大表哥回上海——讨厭大表哥!”
顧阿婆嘆着氣表示沒轍。
北武和善讓哭笑不得,只有顧東文老神在在,捧着鋼宗镬子拌冷面的醬料:“對了,姆媽,酒釀還有伐?要擺點酒釀擺點醋才好切。”
景生從梯子上滑了下來,雙手抱臂,冷眼看着還在地上打滾撒潑的斯南。斯南偷眼瞅瞅他,動靜漸漸小了,背過臉趴在水門汀上抽噎,呀,水門汀真涼快,她忍不住使勁貼了貼。
一塊濕毛巾丢在她臉上。
“起來。私嘎到外頭水龍頭下頭揩面孔去。”景生踢了踢她的屁股。
斯南捏着毛巾捂在臉上裝死,屁股上又挨了一下。
“再不起來不帶你去放風筝了。”
看着景生和斯南一前一後下樓去了,顧阿婆搖搖頭:“一物降一物,沒想到景生倒克得住斯南。”
顧東文瞥見斯江坐在梯子上發呆,笑眯眯地說:“對付斯南這個小潑皮啊,光讨好她順着她可沒用。景生小時候比她還潑,被我收拾了一年才收拾好了。”
斯江咬了咬唇,爬回閣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