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六章

這天夜裏, 顧家客堂間裏鋪了兩張大席子,四個男孩橫過來排排睡。阿大阿二阿三一會兒拍蚊子,一會兒喝水, 一會兒又要集體下樓撒尿,花頭勁哈多。

裏間卻又鬧了一場。善讓帶着斯江斯南躺下, 斯南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纏着善讓說話, 又扯着嗓子和外頭趙家表哥們鬥嘴, 斯江卻一聲不吭, 自顧自閉着眼睛裝睡。斯南一會兒就探頭瞄她一眼,不到半小時就蔫了, 越想越氣, 一骨碌爬起來要去外婆床上睡。她故意從善讓身上爬過去, 輕輕踩了斯江一腳, 斯江眼睛微微睜開條縫,見是斯南, 腳一縮, 只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斯南站在席子邊怔怔地看了姐姐幾秒, 鼻子裏哼了一聲, 頭一擡屁股一扭, 奔向大床去, 不料一腳踩在蚊香盤裏, 蚊香燙在她腳背上,她尖叫着跳了兩跳, 滿地的蚊香灰。

“哪能了?”顧阿婆趕緊開了燈下床。

斯江猛地起身,扶住斯南拍掉她腳上的灰, 見她大眼睛眨巴眨巴,喊得凄慘一滴眼淚也沒, 還有股狡黠得意的勁兒,氣得鼻子裏也哼了一聲,兩手一撒就往外走。

斯南一只腳站不穩倒在了外婆身上:“喂喂喂!”

善讓一愣,伸手扶住斯南,想起北武說的孩子們的事讓她們自己解決,硬生生把要說的話憋了回去。

“喂什麽喂,就知道給別人添麻煩,真麻煩!”斯江故意大聲抱怨。

見斯南嘴一扁要哭不哭的樣子,善讓別過頭努力忍住笑。

“阿哥,請讓一讓,吾要拿塊揩布還有毛巾,有寧笨手笨腳,到處噻是蚊香灰(有人笨手笨腳,到處都是蚊香灰)。”斯江嘆了口氣,聲音又響了幾分:“唉,還是斯淇妹妹懂事,伊勿當心把桔子水弄翻了還曉得私噶(自己)擦幹淨。”

側身躺着的景生閉着眼,嘴角卻不禁抽了抽。

“吾來弄。”“吾去!阿拉一道進去!”“啥寧噶笨(誰這麽笨)?肯定是南南,哈哈哈哈。”阿大阿二阿三來勁了,很快簇擁着斯江,捧着揩布毛巾跑了進去。

斯南推開外婆和善讓,獨自坐在地上抱着“傷腳”哭。

“吾想姆媽了,吾要回新疆。”她另一條腿左右掃蕩,把蚊香灰刮得到處都是,再看看毫無反應的阿姐,賭氣道:“上海一點也勿好白相。壞寧交關!(壞人很多)”

斯江不理她,蹲下身擦地:“阿哥,席子上也有,侬拿毛巾揩揩。”

阿三膝行着去擦涼席,順路對着斯南做了鬼臉:“小哭包,快點哭呀,侬格眼淚水呢?嘻嘻嘻。”

斯南惱羞成怒,拿腿去踢趙阿三:“走開!走開!”

斯江壓住她的腿,拿出了中隊長的威嚴:“陳斯南,你不講道理,說話不算數,做錯事也不道歉,惹了麻煩哥哥來幫忙,你還搗亂。你才應該走開,去床後面好好面壁!”

斯南張着嘴半天,才明白過來對自己千依百順花好稻好的阿姐是真的翻臉了。她把傷腳往自己大腿上一盤,兩個手撐着地就往客堂間裏挪:“吾覅阿姐了,反正吾是姆媽撿來的新疆小囡,吾要回去尋吾格新疆爺娘!吾現在就走!”

斯江把揩布一摔,搶在斯南前面出了房間,在五鬥櫥裏一頓翻,拿出一張剪報,送到斯南眼前:“姆媽在火車上辛辛苦苦把你生下來的,這就是哈密火車站!你看!你腦袋像一個長冬——擠得有點長,這就是你,什麽撿來的新疆小孩,你怎麽老是胡說八道?你連姆媽都不要了?姆媽知道了該有多傷心?”

斯南瞟了一眼,吓了一跳,愣了愣,猛地搖頭:“你才胡說,我不信!這肯定不是我。”

“是你,是你,就是你!”斯江把剪報丢回抽屜裏,拿出清涼油,摳了一大塊擦在她腳背上燙紅的那處,斯南疼得龇牙咧嘴:“不是我!不是我!就不是我!”

斯江丢下她:“随便你,你不認阿姐就不認好了,你要回新疆就回去好了。”她氣囔囔地一摔簾子,回房裏去了。

阿大阿二阿三捧着揩布毛巾出來,對着斯南擠眉弄眼。

景生睜開眼,腿一彎,讓出寬敞大道來,只差沒說個請字了。

斯南梗着脖子歪着頭,騎虎難下,心裏慌慌的,回頭看看還在搖來蕩去的簾子,再回頭再看看大表哥的臉色,咬了咬牙:“哼,吾沒鈔票!明朝再走!”自己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回了房裏,爬上大床縮成一團。

阿大阿二阿三笑得不行,一人吃了景生一腳。

“睏高!”景生喝道。

大哥發話,小弟們趕緊憋住笑在席子上無聲地捶地。

屋子裏漸漸安靜下來,顧阿婆嘆着氣熄了燈。

斯南在黑暗裏突然冒出來一句:“吾要睏高了!(我要睡覺了。)”

斯江立刻回了一句:“你別吵,我都已經睡着了。”

“你睡着了怎麽還說話?”

“我說夢話!”

“你騙人。”

“就騙你怎麽了?”

“……”斯南仔細想了想,好像不能怎麽着。好氣哦,這肯定是個假姐姐!說不定什麽妖怪變的,還有大表哥,也是假的大表哥了,他們兩個妖怪是一夥的。她現在變成唐僧了,好可憐,想着想着,氣着氣着,竟然睡着了,夢裏自己騎在了下午放的那個燕子風筝上回到了阿克蘇,可是姆媽板着臉說“你就知道胡說八道,我不認識你,你去找你的新疆爺娘吧。”說完姆媽端着洗腳盆潑了她一身水。

斯南急得嚎啕大哭,睜開眼,定了定神,哭得更凄慘了。

五歲的陳斯南小朋友,和姐姐吵架吵到睡着後,尿床了。當然,這件事陳斯南是真的完全不記得了。

“和你吵過架?不可能。阿姐你對我可好了,怎麽會跟我吵架。”

“我在小舅媽面前說小舅舅喜歡方姐姐?不可能。我又不是戆徒十三點二百五。”

“我看過那張報紙?不可能。我第一次看到明明是在爸爸的筆記簿裏。”

“尿床?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不要因為我長得這麽好看就抹黑我,我可以告你诽謗懂嗎?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每句話都将成為呈堂證供!”

***

轉眼到了星期天,顧家老小齊出動,到南京東路的王開照相館拍照片。錢桂華總算派了一次用場,顧北武和善讓商量後,打算拍一套結婚照留念。

少了陳家兩個堂兄的支持,斯南雖然還不肯跟斯江和好,但也識相地沒有再淘氣,她算看出來了,大表哥自從回上海後就變了。

斯江每每看到她死鴨子嘴硬的模樣就又好笑又難過,但她也想不出到底怎麽才能讓斯南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不過大舅舅說的話很有道理,以前她對斯南那麽好,斯南卻沒心沒肺的,現在不管她了,斯南反而時時會偷看她,還總跟在她身後,被她發現後,小東西又會東看西看裝作沒事。

在照相館裏,人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善讓身上,斯江卻留意着妹妹,見她蹲在旁邊和新皮鞋的扣眼打仗,終于沒忍住走到她身邊。

斯南費勁戳了半天,就是戳不透皮鞋帶子那個扣眼,見姐姐來了,故意扭開身子,踢飛了皮鞋:“我不要換新鞋子,外婆——外婆——!”

斯江默默把嶄新的紅皮鞋拿過來,用力把扣眼戳通了,按住斯南的小腳替她穿上:“你不是一直想要一雙大紅皮鞋嗎?這是小舅媽送你的禮物,你随便踢掉,她會傷心的。”

斯南抿着嘴不說話,不知怎麽眼圈漸漸紅了。

斯江把她抱起來,替她把新裙子的蝴蝶結綁好:“我們今天要做小舅媽的花童呢,要漂漂亮亮的,知道嗎?”

斯南低頭看着大大的蝴蝶結,突然就哭着控訴起來:“吾讨厭阿姐!讨厭大表哥!你們都不理我,我一個人可憐死了!沒人喜歡我,沒人要我!”

顧阿婆吓了一跳,卻被東文和北武一把拉住,帶着趙家三兄弟走開了一些。

斯江看着妹妹滂沱的眼淚,心裏又酸又軟,不由自主也抽泣了起來:“那你答應過我要保守那個秘密的,怎麽忘了呢?你答應每個月給我寫信的,你是不是全忘了?你答應每個月打一次電話回來的,你是不是也忘了,你老是說話不算數,那我也難過的呀。那南南你是不是不喜歡姐姐了?你還說你不要姐姐也不要姆媽了,那我和姆媽肯定也可憐也要哭的呀。”

兩姐妹你一句我一句,慢慢話越來越多,眼淚越來越少。

***

善讓換好婚紗,紅着臉走出更衣室,阿大阿二阿三怪叫起來,還吹起了口哨。

“斯江斯南,快來看舅媽!舅媽太好看了!”

善讓笑着喊:“我的兩個小仙女花童在哪裏?這裙子太長了,我需要你們幫忙!”

“來了來了!”斯江牽着斯南的手飛奔過去。

景生掏出一塊手帕捂住斯南的臉,粗暴地撸了一圈:“你別把鼻涕掉在裙子上。”斯南疼得哇哇亂叫。

斯江搶過手帕:“你幹嘛啊!輕一點,南南不會痛的嗎?我來我來!”

斯南趁機摟住姐姐:“南南歡喜阿姐!大表哥真讨厭。”

“阿姐也歡喜南南。”斯江笑得眼彎彎,就是,大表哥真讨厭。

景生恨鐵不成鋼地瞥了斯江一眼,走到顧東文身邊才嘆了口氣:“不争氣,活該。”

顧東文酒窩裏都潽出笑意來。

斯南心裏美滋滋的,大表哥還是她的大表哥,阿姐還是她的阿姐。啊,上海真好,外婆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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