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湛不停地走,繞了不知多少圈,走了不知多少彎路,從白天走到天黑,一時間穿過僻靜的居民區,一時間在望不到頭的霓虹燈下徘徊,他思慮良久,最後沖着一輛出租車揮手。
車裏開着燈,同湛坐了一會兒,對司機說:“燈關了可以嗎?”
司機從後視鏡裏瞥他一眼,按他說的關掉內燈,車裏暗下來,外面的光影投射進來。
兩年前,同湛坐在一輛比較寬敞的車裏,那時他要求關燈,他們卻不照做。
當時,他先跟着那幾個人坐一架小型直升機,後來在一處降落換成汽車,一路上都在暗夜裏,他們把他帶到地處偏僻的一幢小樓,他透過車窗望向越來越近的建築,看不清楚,那是他的家麽?不,看起來不像。
他見到第一縷曙光的時候,已經被他們關了起來,他所處的這個建築裏異常安靜,他們懇請他先老實地呆在這裏,然而他們關不住他。他很快弄清楚這裏是個實驗室,而接他到這裏的幾個人應該是研究員之類的。
那幾個研究員看起來緊張而忙碌,他們輪番和同湛談話,同湛三緘其口,除了帶走他時得到的信息,難以問出別個來,他們慎重地和同湛說現在,他卻并不相信。
同湛和對方一樣,亦摸索不到更多他們的信息,他們的話讓他覺得莫名,前一天,他告別好友羅爾夫,登上班機,一夜過去,他們和他說着颠三倒四的話,把他圈起來當怪物來研究,他得離開這裏。
同湛出逃時,在那幢建築裏引起了火災。
走在大街上,望着街道建築,他的心亂了,太晚了,周圍沒什麽行人,他沒有刻意去找人詢問。
白晝讓一切進入光明,同湛茫然前行,一對年輕男女從他近旁經過,好奇地打量他一眼,他便順勢上前,問:“這裏是哪個國家?”
那兩人一頓,男生擡胳膊摟住女生,邊後退着走遠邊說:“瑞士。”他們加快腳步遠去,中途還警惕地回頭。
瑞士!一股喜悅泛上心頭,他從瑞士離開,現在又被他們帶回來了,眼下身無分文,然而瑞士銀行裏有他大量的財産,不用擔心異國他鄉被人追逐抓捕,還有,去找羅爾夫,一切都不用擔心了。
他走近一家商鋪,站在門口可以看見店裏的電子鐘,上面顯示着年份,2017年。
同湛如遭雷擊,他不停地找有标示時間的地方,怎麽會這樣......
他如被吸幹精血的游魂在日光下飄蕩,在偏僻處頹然坐下,他閉上眼睛,希望夢境快些結束,自己早點醒來。
Advertisement
傍晚時分,他睜開眼,仿佛被牽着線的人偶拖着兩條腿蹭進一家比較小的銀行,裏面的人見他形容頹敗,給他倒了杯水,同時叫來一名保安到他身旁守着。
同湛不敢喝那水,夢裏喝水與清醒時喝水的感覺是不一樣的,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是羅爾夫·斯科爾德的朋友,你給我查一下他。”
服務人員沒有明白“查一下他”是什麽意思,但前面的是誰的朋友意思很明了。
同湛睡着了,身邊的保安寸步不離地守着。營業時間已經結束很久了,因為同湛,這家銀行沒有關門,三個銀行職員、兩名保安共五人圍在他身邊,他們接到總部電話,要求他們務必照顧好這個人,很快會有人去接他。
同湛睡沉了,來人很有耐性地等了半天,後來擔心他一直卷縮在椅子上對身體不好,便輕輕地推他,邊推邊叫:“先生,先生?起來了。”
終于睜開眼,同湛第一句就問:“這是哪裏,什麽時間?”
叫醒他的人非常禮貌地回答了他的問題,只見這位先生突然洩氣般軟塌塌地向後倒去,靠在了椅背上。
“先生,您認識斯科爾德先生?”
來人口中的斯科爾德先生正坐在他的房間裏,他的面前放着一個保險箱,已經打開,裏面裝着一疊資料,他顫抖地翻出其中夾雜的幾張照片,蒼老渾濁的雙眼灼灼看着照片上的人。
他叫約翰森·斯科爾德,他的一位在銀行上班的老友發給他一張監控視頻截圖,他戴上花鏡,細細地對比着照片上和截圖上的男人,探尋這許多年,竟在這時出現眉目,在銀行裏提到他名字的人一定是那人的後代了,他想。
九十歲的約翰森老人是斯科爾德家族的大家長,家族有着響當當的名號,經營的生意遍布全球,他見證了家族的起落興衰,發展榮耀,他老了,早已退休,他的兒孫們在活躍着,延續家族的興旺。
父母當年囑咐他不要放棄尋找韋恩叔叔,他們告誡他韋恩是斯科爾德家族的最資助者,不論何時,韋恩本人或是他的後人,只要找到了,必須照拂,如果可以,請他們加入斯科爾德的産業。
他曾經一度努力地尋找韋恩,卻一無所獲,父母臨終時的叮咛猶在耳畔,如今他亦垂垂老去,本以為父母的摯友與他們家緣分已盡,哪想到他有生之年能與之再見。韋恩叔叔是東方人,他原本的名字叫同湛。他急切地等待着那人的到來,不知道那年輕人清不清楚先輩們的故事。
“先生,他來了。”派去接應的人回來了,第一時間來向他彙報。
約翰森坐在輪椅上,在傭人的照顧下來到前廳,他看見那人立于門口,身上背着溫暖的光,卻渾身上下散發着疲憊之氣。
“你好,我是約翰森·斯科爾德,你在找我是嗎?”老人的聲音帶着沙啞。
同湛掀起仿佛千斤重的眼皮,聲音冰冷沉重,“不,我找的是羅爾夫,羅爾夫·斯科爾德。”
老人恍然而略帶憂傷地說:“我的父親許多年前就去世了,你叫什麽名字?你是韋恩叔叔的後人,對嗎?”
同湛驀地哼笑一聲,不知所措地朝上望了一眼,“韋恩叔叔是誰?我是韋恩,不是誰的叔叔!你說什麽,羅爾夫是你的父親?哈,你母親是誰?”
“我母親名叫芙麗塔,是我父親事業上的搭檔,韋恩叔叔是他們的好友,他們找了他許多年,到最後也再沒見到他,他們告訴我要把韋恩當做自己的長輩,讓我繼續找尋他。孩子,你是韋恩的後人,一定是這樣的,你和他這樣相像,請你告訴我韋恩的另一個名字叫什麽?”
老人的态度十分虔誠,同湛仔細瞧了瞧他,目光又一次掃過他身邊的幾人,這個垂垂老矣,靠輪椅行動的人是羅爾夫和芙麗塔的孩子嗎?老天和他開了多大的玩笑!
他往前踉跄了了兩步,露出絕望且諷刺的微笑,輕聲道:“我沒有後代,我就是同湛。”
約翰森昏花的老眼剎那間閃過猶疑,很快用充滿慈祥的語氣安慰道:“唉,我的孩子”,他轉頭對傭人和下屬說:“你們都去休息吧,讓我和這孩子單獨聊聊。”
傭人和下屬馬上顯出猶豫,在他們眼裏,被帶回來的陌生人十分奇怪,不該讓他和約翰森獨處,一旦出了問題,他們擔負不起這個責任。
“我說了,讓我和他單獨聊聊,請你們現在就回避吧。”約翰森稍稍加重了語氣。
短暫的靜默後,他們按着吩咐退下了,卻并未走遠,守在門外,只把前廳的空間留給兩人,他們聽不見兩人的對話,但時刻可以觀察裏面的情形。
約翰森請同湛坐下,同湛的兩條腿仿佛和他分了家,根本不聽他使喚,費了好大勁才挪到沙發上坐下,一挨到那舒适的沙發,他重重地出了口氣。
約翰森:“孩子......”
同湛無力地擺手,“不要這樣叫了,我真的是同湛,我不知道羅爾夫和芙麗塔是不是你的父母,但我确實是他們的朋友。”
約翰森頓了下,似乎在想怎樣勸說這個年輕人。
同湛感受到老人殷殷期待的眼神,無聲地笑了,他的聲音裏充斥着無盡的悲涼和怨艾,“羅爾夫,我幾天前才和羅爾夫分別,他送我去機場,他說等我上了飛機他再離開,這才幾天吶,他的兒子都老成這樣了......-”
面對這樣一個似瘋似傻的人,約翰森心中微顫,他試探着道:“父親說韋恩去接他的愛人?”
同湛喘不過氣似的連着深呼吸幾次,悲憤地說:“我還怎麽去接她,我去哪裏接她?!”
無論約翰森怎麽勸慰,他眼前這人都堅持自己的瘋言瘋語,他決定先保留有關韋恩的那些東西,等這人清醒了再交給他,也或者他并不必要傳承那些事和回憶。
同湛只當好友都與他天人永隔,一切無蹤,也沒有向約翰森追讨什麽。
約翰森坦陳道:“我的父母借用了韋恩大筆的財産用于事業,現在是我們歸還的時候,我想......”
同湛擺擺手,讓他停。
同湛在斯科爾德家,在約翰森的身邊住了半年。有一天,他問約翰森他的父母有沒有留下關于他的東西,約翰森再三思量,給出了否定的答案。
約翰森沒能挽留住同湛,他問同湛要去做什麽,同湛沒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