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船緩緩靠岸,碼頭上伫立眺望的人們攢動起來。雲冬子踩着時髦的高跟鞋噔噔噔地在人群中穿梭,及腰的長卷發跟着跳躍波蕩起來。
“出來了!出來了!”
巨輪不知載了多少遠途而歸、遠道而來的人。
雲冬子拿手絞着自己的一縷頭發,興奮地晃來晃去。旅人們陸續走下船,和親朋好友聚首,雲冬子好一會兒沒等到人,忍不住逆着人群往船上去。
她是來接表哥的,表哥少年時離家求學,許多年未見,如今回來已是青年了。當年表哥走的時候她哭了好多次,要不是父親堅決不同意,她也跟着留洋了。
在雲冬子心裏,表哥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孩子,哪怕嫁不了他,也要按着他的模子找夫婿。
載她來的司機說:“雲小姐,咱還是該在外頭等,裏面這麽大,咱們要和您表哥錯過了呢?”
雲冬子家的親戚多,司機也不是特別清楚她接的哪一位,只看她熱切焦急的樣子,這親戚一定是關系親厚的了。
然而實際上,這位親戚和雲冬子家雖有親戚,卻是個關系比較疏遠的,平時來往很少,只是當初雲冬子見着這位小表哥後就驚為天人,吵着嚷着長大要嫁給他,沒事就想着去找人家玩兒,大人們只當她幼稚,不當一回事。
“哪能錯過?告訴你吧,只要他出現,我一眼就能認出來,絕不會錯過!”
雲冬子信誓旦旦地說,不住地四處張望。她個子偏高,穿高跟鞋和一般個頭的男人差不離,今日為了迎接傾慕的人,好好地做了一番打扮,也是極為顯眼。她心裏謀劃着英俊不凡的表哥和美麗的她在人群相擁的一幕,想想就開心得不得了。
“那個,是不是?”陪在身邊的司機疑問道。
雲冬子正要再往裏頭的倉位走,聞言朝他的指向看,立刻尖叫道:“表哥!”
她的一聲喊引來旁人側目,那人也将目光投向她。雲冬子沖過去,撲到人家懷裏,兩只胳膊一環,摟了人的腰。旁人想這對不是兄妹就是夫妻。
雲冬子臉在男人胸前蹭了蹭,有點兒不好意思擡頭,甜甜地說:“表哥,呵呵......”
哇,表哥身上隐隐有股外國香水的味道,她都不用香水呢,表哥一定是在洋人裏呆着,養成的習慣,真好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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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你想我沒?”雲冬子說着擡起臉,與男人四目相對。
那人咳了一聲,“這位小姐,怕是認錯人了?”
雲冬子一愣,退後一步,打量這男人,片刻後笑了,“表哥,你在逗我?不要和我裝,我認錯誰也不會認錯你,你看你的聲音都是表哥的聲音,你走的時候,我哭好多回呢!”
一旁的司機心道聽雲小姐說了他表哥留洋的時候還是少年,少年時到現在聲音一點沒變?
“你表哥貴姓?”
“姓周啦!”
“對不起,小姐,我姓同,不姓周。”
雲冬子又是一愣,垂眸不語,也不知在想什麽,同湛也沒有動,很紳士地等着她的反應。
雲冬子斜睨着同湛,“我問你,你有沒有看見一個非常英俊的年輕男子?”
同湛,“那是誰?”
“我表哥。”
同湛笑了,看着雲冬子,也不回話。
雲冬子在心裏做了好一番鬥争,終于認了這人不是表哥。唉,可惜!但是,和表哥一樣俊啊。
同湛随着雲冬子一起走過甲板,踏上岸。雲冬子不再亂走,老實站着等人。這一等,直到人都走光了,也沒見着表哥。
自己來得比表哥的家人早,結果錯過了,沒能第一個接上他,雲冬子很失望。一轉身,發現這個叫同湛的還站着沒走,她微微皺起眉,疑惑地看着他。
“恕我冒昧,請問小姐貴姓?”
“我叫雲冬子。”
同湛喃喃着将“雲冬子”三字重複了一遍,“莫非小姐是冬天生人?”
雲冬子忽然朝他笑了,眼裏似乎藏着小得意,一副賣關子的摸樣。她像看笨小孩似的看着同湛,見他好一會兒再沒想出別的猜測來,嘻嘻笑道:“就叫雲冬子啊,我伯伯給我取的名字,沒有原因,沒有寓意。”
同湛了然道:“哦,是這樣,嗯,你的名字好聽。”
雲冬子低頭拿指腹摩挲才叫人新塗的指甲,仿佛是被人誇了而顯出的矜持形态來。
“沒人來接你嗎?”
“沒有。”
雲冬子看看同湛身邊的大箱子,“你往哪兒去?我可以帶你一程。”
同湛略帶探究地看雲冬子,對方似乎沒在想什麽,只待他回答。
“這不是麻煩小姐嗎?”
“所以我問你往哪個方向去啊,不順路的話就不帶你了。”
司機已經發動了汽車,同湛放好箱子,跟着雲冬子上了車。
同湛的住處是座二層小洋樓,房子不大,從外面看很別致。周圍有其他類似的房子,排布疏散,鄰裏之間距離都比較遠。
雲冬子透過車窗看這些小巧的洋樓,住宅排布疏散,空出許多面積,種植了不少花草樹木,遠遠近近,漂亮溫馨。再看看眼前同湛的住處,她有點兒好奇。
同湛站在車外,“雲小姐,謝謝你。進來坐坐嗎?”
“嗯......不了,我急着回家。”雲冬子說着擺擺手,示意司機開車。
同湛一直站在原地等車駛遠直至消失不見。
雲冬子在車裏轉頭,向後望了一眼。
回到家裏,雲冬子一屁股坐在西洋沙發上,十分沮喪,抄起茶壺倒了一大杯涼茶,咕咚咕咚往下灌,想澆一澆心裏的煩躁。
她的父親每日忙着公務和應酬,回來見女兒一臉苦大仇深無病呻吟的樣子就來氣,沉聲問道:“冬子,你又怎麽了?”
雲冬子腦子裏一團亂,聞言大聲道:“父親,我今天沒接到表哥,我懷疑我被糊弄了!”
雲東彥聽她這樣說,幾步走到她跟前,背着手晃了晃,一臉的恨鐵不成鋼。“你看看你!兄弟姊妹幾個,就你最不成器,讓你去讀書,你不耐煩,讓你去學做事,你不認真。成天琢磨沒用的,和你說八百遍了,咱們家和周家成不了事!你老挂念人家孩子做什麽?別說咱們不結親,就是要結,人家那孩子做學問的高材生,看得上你嗎?!”
雲冬子不服氣,“誰不做學問?上個月教務處的先生還誇我呢!”
雲東彥:“你捐了比款子,人家看在我的面子上說幾句好聽的,和做學問有哪門子關系!閨女,你是不是傻?”
雲冬子被數落,提了裙子就要上樓回自己房間,雲東彥道:“你回學校去,以後留校做做後勤,或者給你安排個其他什麽合适的,好歹為教育事業出份力。”
“父親,你為什麽老是管我這麽多?”
“我不管誰管?你老實在家呆着也行,偏偏又愛往外頭瞎跑,別以為我樂意管你,依我看,早早把你嫁了,叫你丈夫管你去。”
當天晚飯,雲冬子心不在焉地吃着小半碗米飯,父親不理她,母親叫她多吃點,她便意意思思地夾了幾口菜。雲東彥給夫人遞了個眼神,夫人道:“冬子呀,我打聽了,周家的表哥一回來就直接坐火車去北平了,呃,我還聽說他家給他訂了門親在那邊,他以後會在那邊工作定居呢。”
雲冬子剛好嘴裏含着塊肉,聞言恨恨地嚼着,一雙眼閃亮閃亮,仿佛醞釀着什麽招數。不經意間發現父親正看她,馬上垂下眸子,以防父親發現她的心思。
雲東彥雖評價雲冬子不成器,但不可否認一個事實,雲冬子很有名氣,她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美女。雲家未成家的孩子只剩她一人,來提親的實在多得數不清,然而她才剛剛成年,不急着嫁,雲東彥認為光一副皮囊何以津津樂道,他實在是想再培養培養這個女兒,別到了婆家丢人現眼。
雲冬子換上學生裝去課堂,沒有塗脂抹紅,十分清純。先生正在讓一位男同學闡述觀點,那男學生也是十八九歲,意氣風發的年紀,當着先生和同學們頗是一番侃侃而談,有的謙虛好學的同學還邊聽邊在本子上記下幾筆。
課堂真乏味,雲冬子如是想。好容易挨到這節課結束,同學們沒有動,端正做好等着先生先出去,可先生在門口停住了,在和誰說話,背對着大家。片刻後,先生挪了挪身體,同學們看見和先生說話的人。那人文質彬彬,穿件深色長衫,架副眼鏡,很謙恭地說着什麽,是個紳士。
不少同學朝門外抻脖子,雲冬子所在方位絲毫瞧不見外邊,她見同學們都好奇張望,便起身走到兩排座位中間的過道上,這下看清和先生對話的人。咦,十多天前在碼頭遇見的人,這又碰面了。
本要離去的授課先生轉身回來,在教室前面站定,旁邊是同湛。
“諸位同學,先前和大家說過要給你們安排外教先生,這位同先生,将暫代你們的外語課,我們歡迎他!”擡手鼓掌,同學們立刻跟着鼓掌。
“同先生的課不多,請你們珍惜,也請一定好好配合!”
當天下午,雲冬子他們班上了一堂同湛的課。課堂上與其他課一樣,師生都很嚴肅,不過同湛給人感覺比較溫和,不似別的先生那麽種威嚴。
雲冬子手拄下巴,仰臉瞧着講臺,坐姿實在随意顯眼,同湛被她牽去一分注意力,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停,雲冬子突然朝他眨了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