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堂課結束,一些同學瞧先生年輕,大不了他們幾歲,便揣着好奇和仰慕朝他聚了過去,另有的人尤其女同學不好意思,猶猶豫豫不好靠近也不想走。

學生該當讓先生先走,同湛說同學們先走,他最後走,這下衆人不好耽誤,三三兩兩都走了。同湛合上書,再次看向雲冬子。她還是那樣懶散随意地坐着,像在等着誰給她上菜。

同湛微笑道:“同學,還不走嗎?”

雲冬子背着手走到他跟前,她穿的不是高跟鞋,這樣和他面對面,顯得矮了不少。

“同先生,這麽巧,你還成了我的老師。”

“不敢當,只是朋友邀我暫時代課,課也不多。”

雲冬子擡手朝教室門口做了個請的動作,“先生先。”

同湛也微微擡手,“女士優先。”

雲冬子把手一收,率先走了出去,心想這人年輕英俊,卻似乎也是個無趣的人。這幾年她見了不少花花綠綠的洋人,他們看上去活得更多彩,同湛這一副矜持迂腐的樣子,想來喝了洋墨水也沒消化好。

兩人一道走向學校大門。雲冬子站在門口左右瞧了瞧,不知怎麽接她的車還沒到,同湛則打算叫黃包車。

一位師傅拉着黃包車小跑着經過,雲冬子剛要招手替同湛叫車,發現他眼睛直直盯着一個地方,她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見那處站着一個洋人,那人知道同湛在看他,也杵在那兒朝這邊望。

雲冬子歪着頭好奇地看看遠處,又看看身邊,這倆人怎麽了,锲而不舍地對望?過了一會兒,遠處那洋人過來了。

洋人中國話說得磕磕巴巴,“先生,我感到,我撞見一幅美景,所以,忍不住拍下來。您是介意嗎?”他其實遠遠地拍,并沒打算和這對養眼的伴侶打招呼。他拍過很多景物人物,那些人發現了也都沒拒絕他。

雲冬子這才知道這人應該是拿他手裏那東西給他們拍照了。他的相機比照相館理的高級。

同湛道:“我不介意,但這位小姐......”

“沒關系。”雲冬子打斷他,“你拍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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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洋人道:“我剛才覺得很美,就拍了。不要做什麽,我想收藏我遇見的美。”

雲冬子覺得這個大鼻子說話真酸,不愛和他啰嗦,說道:“可以。但你要給我一張。”便報了姓名和住址。

那人翻出個很小的本子,用拼音把她說的內容記了。

車到了,雲冬子和同湛說了“再見”,上車走了。

雲冬子他們每隔十天八天能輪到上一回同湛的課,授課時衆學生都安安靜靜,似乎誰都不好意思在安靜中發言,到一堂課結束,又拉幫結夥地圍上去,也不知道都請教了些什麽問題。同湛十分耐心的應付他們。雲冬子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于是在同湛回答一個同學問題時,眼底下出現一個信封,直要戳到他鼻尖。

擡眼一看,雲冬子抿着唇,抻着胳膊,朝他遞過來,她眼裏盛滿笑意,像裝着不為人知的秘密。

同湛接了,她便走了,把他留在同學們的圍堵中。

“韋恩,這個女孩兒好青澀,你站在她身旁,都顯得稚嫩了。”同湛好友羅爾夫看着他被抓拍的照片如是說。

雲冬子跟着父親去過不少庸俗的酒會,每次她精心打扮,挽着父親,豔壓群芳。只有在這一點上,能給父親帶來一點小小的驕傲。然而她的語言行為舉止在她父親眼中不入流,漸漸的不帶她出來“開眼界”了。

這一次,父親的理由是教育部長的宴會相當難得,與會的該當有不少學術界的、文化水平高深之輩,女兒又是學生,應當參與這樣的活動。

果然,雲冬子在會場見到了他們的校長,還有幾位學校裏的老師,這幾位教書先生裏就包含同湛。在這裏,雲冬子第一次知道同湛并不是留洋學生,而他本就是外國人,他的爺爺奶奶帶着他父親多年前遠渡重洋,他出生在國外。不過爺爺奶奶、父母親都是中國人,他骨子裏還是中國人。他沒什麽教學資歷,可能确實水平高,也可能是校領導崇洋媚外吧。

父親千叮咛萬囑咐叫她注意言行,結交有識之士,不會說就少說,虛心求教。或許,這些人中會有未來女婿呢。

雲冬子為了讓別人不把她當作女學生丫頭片子,特意穿件墨綠色旗袍,請了化妝師傅給自己上妝,父親沒有說什麽,女人愛美倒不是什麽壞事。

然而,雲小姐并沒有按着她父親設想的路子走,她轉了幾圈沒甚意思,在一張麻将桌前停了下來。圍圈的幾人見雲先生的千金杵在一旁不動彈,不好不招呼,紛紛誇贊她美豔不可方物,四美轉世雲雲,雲冬子滿不在乎地聽着,末了說道:“牌局之道,多是精妙,叔伯們玩得開心吶!”一雙眼滴溜溜圍着麻将轉。

衆人一看這小姑娘想上桌,便有些為難,不過料想雲家的女兒擅于應酬,打打牌也沒什麽。一人起身讓了位置給雲冬子。

幾圈下來,雲冬子穩穩地贏,倒不是誰讓着她,卻是她實在厲害。其餘幾人并不在意,有這美如精靈、牌藝精湛的年輕姑娘陪局,妙哉趣哉。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雲東彥這才發現女兒又在胡作。

正在興頭上,雲父幾句托詞把女兒從牌局中拉了出來,當着衆人不好訓斥,只給她嚴厲的眼神以示警告。

雲冬子想要不自己先閃人算了,卻注意到宴會廳一角,同湛被幾個女人圍上了。她想了想,學着人家那些貴婦們的款款步态走過去。

“同先生。”撒嬌似的語氣,也是她故意為之,她朝幾位也不知哪個是有夫之婦哪個是待字閨中的年輕女人點頭致意,然後親密地挽上同湛的胳膊,示意他跟着走。撇下幾位心中憤憤的花癡女。

走了幾步,雲冬子撲哧笑了,越笑越想笑,咯咯樂個不停。

兩人找了處坐下休息。雲冬子喝了兩口果子酒,沒等吞下去,腮幫鼓着,一擡眼見同湛把眼鏡摘了正在揉眼睛,不知覺得哪裏好笑,咳了下,酒水差點噴出來。

她忽的挪到他身側,奪走他手中的眼鏡,臉貼過去,與他臉對臉,幾乎碰在一起。她盯着他的眼睛看,好一會兒道:“我說同先生,還是別帶眼鏡了吧,不帶更英俊哦。”

同湛往後退開,臉色泛紅,把眼鏡架上,頓了頓,又摘了下來。雲冬子往後一跌倚在沙發背上,哈哈大笑。她在這個略顯無措的男人身上找到了樂趣。

“校長推薦你來的?你資歷夠嗎?統共你也沒上幾堂課吧。”雲冬子帶着笑意,問着犀利的問題。

同湛微低着頭,明顯發窘,目光逃避似的停在一瓶洋酒上。雲冬子見狀,動作利索地開瓶倒酒,把盛着深紅色液體的玻璃杯舉到同湛嘴邊,像要給他喂酒。

同湛側頭躲過,含着歉意說:“不好意思,我不會喝。”

雲冬子又坐回來,自己啜了幾口,皺皺眉,“嗯,是不好喝。”

“我......”同湛猶豫道:“我正在翻譯一本數學書,因為這個事,這次宴會的主辦人吳部長見過我,邀請函,是他讓張校長轉交給我的。”

“哦,是這樣啊。”雲冬子裝作審視他的樣子。

這時有人過來請同湛,同湛說聲抱歉跟人走了,留下雲冬子一個人望天。

雲冬子回到家裏,把那個洋人送來的照片拿過來看,那人拍到人家兩個人,所以送過來時給了兩張,說另一張請她轉交給那位先生。她坐在鏡子前,端量照片裏的人。

晚飯好了,傭人敲門請她下午用餐。她把照片放在桌上下去吃飯。

吃完飯回來在床上躺了會兒,又坐起來把那張照片拿來看,看了會兒去沐浴。

沐浴回來躺上床,滾了兩滾,又把剛才仍在床頭的照片撿來看。看來看去,關燈睡覺。

輾轉反側,半夜開燈,再次從枕頭下面取出照片,捏在兩指間,雲冬子做了個決定。

“你要單獨請我教課?”同湛驚訝道。

雲冬子一本正經地說:“對呀,你願不願意?一次課收費多少?如果不願意,一次課加多少才願意?”

同湛答非所問,“在哪裏授課呢?”

不料這問題倒把雲冬子難住了。聽聞很多有錢人為子女特地請先生到家裏授課,她也要請先生到家裏?可是不對勁呢,她都這麽大了,沒聽說她的同學會單獨請先生。那要不找校長征用個小教室?也不妥,這樣父親一定就知道了,這個事她不想家裏知道。

“你有沒有地方能教課的?我家裏不行,學校的教室也不行,除了這兩個地方,你幫我想想?”雲冬子這回不是裝正經,是真的認真起來了。

同湛又問:“為什麽想單獨請我教你?”

雲冬子瞥他一眼又看向別處,“這個,自然是我求學心切,想多學點知識嘛。”

同湛沒再問,默默地考慮,而後道:“既這樣,有兩個方案,要麽我們可以去茶樓,定個雅間,要麽,我家裏也可以。”

雲冬子聞言偷偷翹起嘴角,她的眼神還在別處晃蕩,以為她不看同湛,同湛就看不到她的表情似的。

她辯解道:“茶樓有清淨的地方?即使有,我們豈不占人地方,誤人生意?”

“我們可以作客人身份,給點錢.....”

“我要付你學費,還要花錢租地方?”

同湛見她胡攪蠻纏,不禁笑了,“那你說怎麽樣?”

雲冬子一轉身背對他,“哦,你家方便?你家沒有別人?”

“沒有。”

雲冬子好一會兒沒言語,同湛就這麽站在她身後等着,直到她終于轉頭回給他一個俏皮而又隐忍的笑容,眼中閃着任性得逞的光芒。

去同湛家的借口,雲冬子已經想好了,就告訴家人說她是去參加文化沙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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