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婉寧的特殊時期

婉寧的特殊時期

瑪雅做事十分周到利索,燒水煮茶,梳妝穿衣,樣樣在行;她又有多次旅居大燕的經歷,服侍起來很符合我的習慣;加之有一個孩子的緣故,全身充滿母性,照顧人總是格外耐心體貼。

她在營帳的空地上搭了一個風爐,可以用于燒水,這樣一來,妲吉的工作幾乎被取代了,退變成忙時替她照顧多吉。

這些時候,我往往就坐在一邊,看妲吉舉着撥浪鼓逗多吉玩,多吉伸手去夠,嘴裏同時咿咿呀呀着,有時候用的代語,有時候又蹦出幾句大燕話,大概是從他阿娘那裏學舌過來的,聲音軟軟糯糯,煞是可愛。

上次哥哥說,等他過兩天忙完了,就可以陪我;然而這裏說的“兩天”,過了半旬也沒到;哥哥想必自己也清楚,才會特地讓瑪雅陪我;不過哥哥确實也會偶有幾次,能趕上和我一同用晚膳。

這一天傍晚,加罕叔提來四五個食盒,瑪雅便稱職地接過來,一一打開,準備布菜;她站在我身後,不等我開口,将我想吃的都夾進了我碗裏。

以前我同哥哥兩個人用膳時,哥哥也愛幫我夾菜,現在有人代勞了,他仿佛英雄無用武之地似的,把筷子怏怏地收回去。

天氣越來越熱,桌上有一道冰梨湯,哥哥盛了小半碗,含着笑遞給我;可還不等我伸手,瑪雅已經将湯接走,放到另一個角落,恭恭敬敬地說,“晟公子,……公主這兩天身子欠爽利,不宜吃寒涼的東西。”

哥哥盯着我的臉,看了半晌,問我可有不舒服,顯然是知道了瑪雅的意思;他又重新打了一碗熱湯,正要往我這邊送,擡起頭時,發現我手邊已經有一碗一模一樣的了,他只能自己喝一口,讪讪地說,“味道不錯……。”

過來半晌,哥哥忽然擡頭問瑪雅,“你和多吉可是吃過了?”

瑪雅道,“回公子,還沒有。”

我聽到此話,忙将嘴裏的東西嚼了幾口,囫囵地咽下去,道,“正好呢!我讓他們和我們一道吃,他們怎麽也不肯,只說于理不合,怕惹你不高興,打擾了我們兩個。……哥哥你自己說,是不是無傷大雅,沒什麽可拘謹的?”

哥哥聽完我的話,卻是拿起一方手帕,在我嘴角擦了擦,輕笑道,“慢點吃。”然後轉過去對瑪雅說,“你先下去罷,我讓人給你們另開一桌。……下次也不必在一旁候着,這裏有我就夠了。”

瑪雅低頭說“是”,然後才退出去了,留下我和哥哥兩個人。

“瑪雅好像很怕你?”我對哥哥問道,語氣有些不解。

在我看來,這一世的哥哥是一個很溫雅,很體貼的人;有些方面甚至近乎瑣碎。

瑪雅和我相處了這些天,我知道她并不是一個膽小的人,緣何對哥哥的态度如此恭敬拘謹?

我知道哥哥每晚睡覺前,會召瑪雅去他的書房談話;燭光下,他們兩人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門上,一坐一站,瑪雅垂首侍立,态度就如同剛剛一樣恭敬;過不了多時,他們就又都出來。

有一次我問瑪雅,“你們在裏面談些什麽呢?”她卻支支吾吾地,從不肯透露半個字。

現在細細想來,難不成是哥哥在對她訓話?可是哥哥有什麽好責備她的呢,她又與哥哥不相幹,職責不過是照顧我而已……,而且還将我照顧得很好。

哥哥笑了笑,說,“有嗎?”

“當然!……你沒有察覺嗎?”

哥哥搖了搖頭,又開始幫我添菜了;剛剛瑪雅替我夾的那些,已經被吃完了。

我看着哥哥此時不在意的模樣,倒很想問他有沒有責備瑪雅;然而這種話總像是質問,哥哥一向待我好,因此我怎麽也開不了口。

空氣中浮現片刻的靜默,突然聽得哥哥開口說,“今天代王問我,可有心儀的女子?”

我擡起頭,發現哥哥正在看我,那雙眼睛炯炯有神;而我只是讷讷的,還沒從上一個困惑中回過神來。

哥哥便對着我又重複了一遍,仿佛這句話很重要。

我于是順着他問,“那哥哥有嗎?”

他頓了一頓,道,“似乎有罷,……如果可以的話。”

這算是什麽回答?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怎麽會“似乎有”?後面半句又是什麽意思呢,難道喜歡一個人還會不可以嗎?

我實在不懂。就當哥哥确有喜歡的人罷。

“那個人是咱們大燕國的,還是代國人呢?”

“大燕人。”

“唔……”

我心中暗想,哥哥這次的回答倒挺幹脆的,但也有些不好辦吶。

首先是距離的問題,現在哥哥在代國,那個人以前或許和哥哥兩情相悅,然而天各一方,彼此見不到面,時間一長,還能不能互相記得都兩說。

而且哥哥正是适婚的年紀,想必那位女子也是待嫁之時,哥哥短時間內回不去,豈不是白白耽擱了人家?哥哥所說的“如果可以”,莫不是就擔心這個?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問題,恐怕還在代王那邊:代王之所以會這麽問,八成是有了聯姻的意思,想讓哥哥娶一個代國這邊的女人,最好還是代國的公主,和代王有血緣關系,這才放心委以哥哥重任。

前段時間哥哥說,——和代王的合作關系有瓶頸,——正好和此事相互印證。

“婉寧,……婉寧——?”

哥哥将我喊回了神,我看着他,發現他的臉上有一絲忐忑。

“在想什麽呢?剛才。”

“唔……在想代國哪一位公主和哥哥的年紀正合适……。”

他的表情,從忐忑瞬間變為凝固;話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了。

只聽“啪”的一聲,哥哥将筷子撲在桌上,那聲音雖然不大,卻能聽出其中的克制,若是用了十分的力道,結果可想而知。

而且哥哥很沉郁,定定地看着我,道,“婉寧就這麽想讓我娶代國女子嗎?”

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我只是思緒想到了那裏,一時脫口說了出來,并沒有任何願景的意思。——哥哥以後想娶哪裏人,娶什麽樣的人,我都沒有任何意見。

我嘆了一口氣,只得挪出老辦法,那便是轉移話題。我說,“沒有。……哥哥剛才說那人是大燕的,我可認識?”

以前我若是有不想說的,即使不用開口,只管沉默,哥哥就能懂得我的意思,順着我的話說下去;然而這次哥哥卻不如我意了,他還是沉默着,看着我,抿着嘴一言不發。

我只好又問,“是李家的千金?……王家?……顧家?……”一連問了幾個,都不見他點頭。

看着他越來越黑暗的神色,我也有些生氣了。——我讨厭這樣令人不适的氣氛,讨厭看別人臉色說話行事,哪怕這個人是我哥哥。

我拿過桌角那碗冰梨湯,黃白的汁水,微涼的觸感;果肉已經有些發黑了,看着沒有食欲,然而我還是拿勺子舀了一匙,準備送進嘴裏。

哥哥突然洩了氣似的,把我的手拉到一邊,不讓我喝。我也不擡頭看他,默默地把手掙脫出來,去拿另一碗。

勺子碰到碗底,發出清脆的響聲。

哥哥“吱呀”地挪着凳子,坐到了離我更近一步的地方;他再次将我的碗拿走放下,然後捧着我的頭,輕輕地向上,想将它擡起來。

可是哥哥越是這麽做,我越從憑空中生出一點委屈,同時又覺得自己好沒道理,情緒來得好生突然,眼眶也漸漸覺得有些發熱。

哥哥對上我的眼睛,徹底地投了降,将我抱進懷裏,無奈地說道,“是哥哥的錯,我不該說這個。……先吃飯罷。”

不知是不是這次的不愉快,導致我的月事存在感變強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小腹傳來一陣一陣的絞痛。

蠟燭早已經熄滅了,我卻遲遲睡不着;哥哥把我攬在懷裏,也覺察到我的動靜,擡手撫向我的額頭,那裏是細密的冷汗。

他起身重新将蠟燭點起來,然後用絹帕幫我擦了汗,問我怎麽了?

我說,我肚子疼。

哥哥問我,他該怎麽做?

我朦朦胧胧地想:怎麽做?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忍着罷,以前都忍慣了。

哥哥沒等到我的回答,轉身出去了;沒過一會兒,他又回到房間,手裏拿着一個毛皮水袋,沉沉地垂着,裏面灌滿了水。

他重新上了床,小心翼翼地掀開被子,将水袋妥貼地放到我的小腹那兒,馬上那塊地方就暖和了。

“哥哥從哪裏拿來這個?”我問。

“我去問了瑪雅,她告訴我的。”

“哦……”

“睡罷,……睡着了就好了。”

可是熱氣源源不斷地傳過來,不久我就覺得有些燙了;我伸手想把那個水袋撥走,哥哥卻立馬阻止了我。

“很燙……,嗚,我不想……”

特殊時期,加上又是深夜,我的聲音異乎尋常地矯揉了,語調也和平時很不相同。

然而哥哥很堅持,說,“撒嬌也不行。……瑪雅說你不能冷着,不然肚子還會痛。”他又自己伸手摸了摸那個水袋,補充說,“這也并不燙。”

“一直貼着就會燙嘛——!我不管……”

哥哥許是被我磨的,只得另想辦法。他先是将一只手貼水袋上,等那只手暖和了,才轉而覆蓋到我的小腹處,如此反複着。

“這樣呢?……有沒有好一點?”

“……嗯。”

蠟燭又被重新熄滅了,沉沉的夜色籠罩了一切,除了哥哥的手有規律地交替着,萬物都一動不動。

在這種規律的安撫中,我漸漸感到平靜,睡意也一點一點襲來了。

思緒消失殆盡的最後一刻,仿佛是從虛空中凝結出一句話,“我該拿你怎麽辦……。”

不知是不是夢。

從這一天以後,哥哥果然沒有再說起他的情感事件;至于我所想的聯姻問題,也并沒有發生,似乎有了別的解決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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