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婉寧只有一個哥哥
婉寧只有一個哥哥
他雙手支在下巴上,因為被我推開,離我有一臂的距離,那雙不含絲毫雜質的,清澈透明的眼睛,微笑地看着我,表達了全心全意的信任。
我在這樣的對視中敗下陣來,收斂目光,低頭垂了半晌,才說,“也許我并不是一個好人。……你覺得我好,其實是因為你自己很好。”
這句話可能有些曲折,甚至詞不達意。
我不記得自己是在何本書上見過:所謂“我”,是一切體驗的總和,不是任何人眼中看到的“我”,而是我看到的所有其他人。
因為玳冒很好,他心思單純,便覺得天下所有的人都單純。他沒有見過我黑暗的一面,便認為我完全屬于光明。
玳冒不只單純,還很聰明,他馬上就明白我想說什麽,甚至可以以我之矛,攻我之盾了。
他說,“那麽有沒有可能,反過來,婧姐姐覺得我很好,是因為婧姐姐自己很好;婧姐姐覺得那位作曲人很好,也是因為你自己很好呢?”
他也将手搭在古琴上去,就放在我的手旁邊;我朝那裏看過去,兩個人的手竟然一般大;這是我第一次認清,他和現在的我年紀相仿,竟是真的。
他沒有等到我的回答,于是繼續說,“雖然婧姐姐每次和我在一起時,似乎都笑得很開懷,……但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婧姐姐其實很脆弱呢。”
玳冒把他的手輕輕貼在我的手上,臉上露出一種心疼的表情;這種表情很熟悉,我在另一個人的臉上也常常看到,——是哥哥。
我不禁在心裏反思起來:是不是我自己表現得太明顯了,所以他們兩個人,才不約而同地,用這樣一種可憐我的目光看我。
我使勁地回想:上一世薛芳菲的目光是怎樣的?為什麽她看起來那麽強大,像是沒有什麽可以将她擊倒。
然而這個時候有人進來了,悄無聲息的。
他站在我身後,衣服上散發出營帳內熏香的味道,這個味道,除了哥哥,除了我自己,別人不會有。
哥哥快速地揮開玳冒的手,并向玳冒發出質問,語氣十分冷漠,“你怎麽在這?”
玳冒撫住手腕按了按,大概是哥哥剛才的動作讓他有些疼,但他忍着沒有開口,甚至朝我和哥哥笑了笑,說,“我們上次見過的,我知道,你和婧姐姐是親兄妹,我可以喊你為‘趙晟哥哥’嗎?”
玳冒的禮節簡直無可挑剔,越發顯得哥哥剛剛的行為很冒犯,我忍不住對哥哥說,“他來找我學琴,之前說好了的。……哥哥,你,……你怎麽能不分青紅皂白,這般……不客氣?”
其實我想說不禮貌,然而還是換了個更委婉的用辭。
哥哥卻将這些話通通無視,直接拉起我的兩只手,說,“又彈了一下午琴罷?累不累?我給你揉一揉。”說完還裝模作樣地在我手上輕輕吹了吹。
我有些受不了,說,“沒,只彈了一會。”然後想把手拿回來,卻沒有拉動。
哥哥看着沒用什麽勁,實際上卻抓得很牢固,讓我動彈不得。
玳冒還在這裏,我也不好意思沖哥哥發小性子,便只能忍一下。
誰知哥哥還不收斂,繼續對玳冒說,“黛妃難道沒有好好教育自己的弟弟,要他和別人的妹妹保持距離麽?”
哥哥說的“黛妃”,大抵就是玳冒的姐姐;看來不讓玳冒來找我這件事,的确是哥哥背後搞的鬼。
玳冒此刻也和我一樣,有些明白過來了;但他大概以為,我哥哥對他的排斥是出于對我的保護,因此解釋似的說,“我對婧姐姐沒有惡意。”
殊不知,對于代王和黛妃,我哥哥一開始就将他們當作敵人;玳冒身為這兩人的弟弟,哥哥也無論如何不會接納他的。
甚至我上次都和哥哥說了,和玳冒見面沒關系的,哥哥仍然不讓我和他接觸。
在這件事上,哥哥是不是太小題大做了?……而且這其中,似乎隐約透露出一絲看管的意味,哥哥對我的控制,有些逾矩了罷……
可是我又突然想到:将來有一天,哥哥真的推翻了代王,代王的下場自然不會落好,到時候,黛妃作為一個寵妃,想必也不能有妥善結局;那麽玳冒呢?就算玳冒得以保全自身,他和他姐姐的關系那麽要好……我和玳冒,恐怕也難免成為敵人。
我看向玳冒,他沒有得到哥哥的回應,神情有些尴尬,我便笑着對他說,“嗯,我知道的。……認識這麽久了,有沒有惡意,我還會不知曉麽?……這位就是我哥哥,想必你們都互相知道了。”
玳冒便也對我笑了笑。
我又轉頭問哥哥,“你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手還被哥哥握住,說話到底不方便,我只能順勢起身,借喝茶的工夫,離哥哥遠一點。
哥哥臉上顯出不悅的神情,說,“剛從代王那裏回來。……說起來正好,那時黛妃也在旁邊逗貍貓,卻不小心被抓傷了;玳,冒,弟,弟,你确定不回去看看?”
瑪雅進來換了一壺茶,我看見她的褲腳比先前還濕,應該又出去了一趟。
玳冒聽了哥哥的話,猶豫地看着我,說,“那麽,琴……”
“沒關系,随時可以學,你先過去看看你姐姐罷。”
玳冒一走,哥哥身上的冷意就漸漸消散了,他在原先玳冒的凳子上坐下來,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
“哥哥在想什麽?”我也在剛剛的位置上坐下,面向哥哥,問道。
他茶杯裏的茶喝完了,于是放下來,随意地撥了兩根琴弦,有些吃味地說,“上次是補衣服,這次又教他彈琴。……婉寧對他真好。……什麽時候可以對哥哥也這麽好了?”
“我還以為上次見到這把琴,哥哥就已經知道了呢。……哥哥不是會彈琴麽,哪裏用得着我來教?”
“那不然找個時候,婉寧和哥哥合奏一曲?”
我側目向他看了看,發現哥哥是認真的,便道,“這裏只有一把琴,如何合演?”
“那便先欠着,等回了大燕,總會有機會。”
合演曲目……有時候哥哥的想法也真新鮮;該說不說,我們倆不愧是兄妹。——上一世,我執着地讓沈玉容和薛芳菲合演,結果真到看他們演奏的時候,又氣得中了計。這種事在我眼裏,便落了個沒必要又晦氣的印象。
然而哥哥好像很期待,十分希望我能答應似的,我因此敷衍說,“還早呢,真有一天回去了再說罷……。”
說到回大燕,我想起不久前瑪雅說的,“聽說哥哥在官場上被人針對了,可是真的?”
“聽說……聽誰說的?”
“瑪雅的阿翁告訴她的。”
“哦。……确實有此事,我怕你擔心,故沒告訴你。……婉寧擔心哥哥?”
他揚了揚眉,不露聲色的模樣,教人看不出一點緊張和不安。
“其中有蹊跷?”我忍不住猜測道。
哥哥往四周張望一圈,見其他人都出去了,便輕輕點了點頭,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
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只有我們兩個人,哥哥便細細地向我全部作了解釋。
這還要從哥哥與代王合作出現“瓶頸期”開始縷起。
哥哥無疑是有能力的,他不僅自己武功高強,還能帶兵打仗;既懂玩弄權術,又懂排兵布陣。
代王對哥哥越了解,就越認識到他是一個可用之材;可是哥哥畢竟是敵國質子,究竟無法放心;所以先有了聯姻一策,卻沒有施行成功。
現在哥哥主動和小梁王交惡,便是一種取得信任的手段。
代王此時的意圖也很明顯:暫且不管日後代國與大燕的矛盾,先借了哥哥這把刀,替他肅清內部潛在的動亂;萬一這個過程中出了岔子,也可以把責任全都推到哥哥身上,由哥哥一力承擔。同時,哥哥要在代國站穩,也不得不依附于代王,這樣一來,不怕哥哥不盡忠。
“那哥哥打算怎麽做?”我問。
外面的雨還在下,“沙沙沙”的聲音一刻不停;地上的草和樹上的葉吸收了這麽久水分,可想之後會長得多麽大多麽綠了。
偶爾有風吹過,伴着雨,傳來一兩點遮雨篷翻動的聲音,哥哥就重新将我摟個滿懷,時不時輕輕拍一下我的後背。
他這個習慣也并非一開始就有,似乎是也是一個下雨的晚上,我做了噩夢,從那以後漸漸培養成這樣的。
哥哥把頭輕輕抵在我的後腦勺上,不鹹不淡地說,“不用擔心,和小梁王交惡,只是做給代王看樣子,我和他已經暗中聯盟了。”
原來如此,怪不得。哥哥不告訴我,想來有一部分也是因為,一切盡在他的掌握。
我把頭擡起來,雖然黑暗中看不清,但還是估摸他眼睛的大體方位,商量着問,“将來代王倒臺的時候,可不可以放黛妃一碼?”
“嗯?……因為玳冒?”
他把我的後腦勺重新按回去,鼻翼之間便又都是哥哥身上的味道。
“嗯。……”
哥哥沉默半晌,嘆了一口氣,才說,“可以。……但是婉寧,我們遲早有一天要回去,你得向哥哥保證,別對他動真感情。……婉寧沒有所謂弟弟,有且只有一個哥哥,那就是我。……就算只把他當朋友,也別太放在心上。……他想學琴,我會去告知代王,讓他姐姐黛妃親自安排;整個代國,總能找到一個懂音律的,沒必要五次三番到我們這裏來。……好不好?”
哥哥好像很喜歡問我“好不好?”,就像現在這樣,他說上這麽一大串,末尾再加上“好不好”這三個字,便讓人覺得,我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不同意,哥哥便不會這麽做。
我于是回答說,“好。”
哥哥得了想要的答案,似乎心裏也感到很滿足了,喉間含笑地勸我快睡。
雨聲不知不覺變成淅淅瀝瀝,最後這點小動靜也慢慢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