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情含恨不知數
有情含恨不知數
沽津城有句俗話,叫做“沽津城裏鴉雀肥,緣是銜金買酒醉”,說的是沽津這地方堆金疊玉,連城外的鴉雀都能銜來金子買酒喝。
不過長英倒覺得這話還有另一頭意思。
街邊最早開的是酒鋪子和茶樓,于廉不在街上騎馬,一手拿着缰繩,另一只手拿着無常鏈,把他和俯吞鬼拴在了一起。
長英笑意盈盈地看着一旁偷摸着去買酒的人,他穿着和于廉身上一樣的蟠紋赤金袍,他刻意擡高了聲音:“沽津城裏的不管是人是鳥,果然都會做兩件事,吃酒和做生意。”
那人本拿了酒要付銀錢,聽到了長英的陰陽怪氣後一驚,趕緊撒了手,灰溜溜地跑回了隊伍裏,低垂着眉目,不敢再看于廉。
有意思,看着個個模樣板正,酒瘾卻這麽大。
隊伍走到執明司前邊就分開了,于廉帶着長英和俯吞鬼單獨走了一條道。
沽津城風奢靡,官府也建得氣派,執明司西院有尊監兵神君,東院有尊孟章神君,通體金色,想必是純金打造,倆神君邊上一個振翅白虎,一個撼天青龍,頗有神威。而北邊的正堂也供着座神,叫做執明神君,身旁是一只龜蛇,即是玄武,象征着執法不阿,明鏡高懸。
繞過正堂,于廉帶着長英進入了一處別院,這地方倒不像外邊那麽氣派,青磚鋪路,檀木門窗,透過窗縫隐約能瞧見裏邊挂着的字畫和山水圖,如此文雅之所,反而有些格格不入。
于廉叩了叩門,進了裏屋,長英拖着俯吞鬼,緊跟着進去了。
“楚問,來審案。”
一進屋見着人,于廉就開門見山,此人說起話來從不連篇累牍,連謙詞都一并省略,此刻聽着毫不客氣。
“既是陳案,何不去公堂上,提到我這作甚?”
楚問着了水紋花青袍子,在案前翩然端坐着,他的聲音溫潤柔和,說話有些漫不經心,只顧着手裏翻着案卷,頭也不擡一下。
長英眼神一暗,微微攥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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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認得這袍子,夢裏廣寒的家袍。
前身有些淵源,他對這件家袍沒什麽好印象。
于廉說:“沈家和徐家的案子。”
背後一股大力推來,長英一個趔趄栽倒在楚問面前。
楚問聞言,這才擡起頭來,長英看清了他的長相,不似聲音那般溫潤如玉,反而帶了幾分銳利。
長英這模樣有些狼狽,但他也不在意,利落地起身整了整衣袍,對楚問行了個禮。
“楚大人,我跟于大人一道來的。”
他拿捏不清楚問和沈有庚的關系,就沒自我介紹,含糊了一句。
“沈二公子,近日可安?”
楚問收了卷宗,起身迎上去,溫聲道。
“一切都好。”
“徐關雪成鬼了。”
于廉直接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走到長英前面,冷冷地看着他。
“你認得吧?”
不知怎地,長英從這句話裏聽出了些陰陽怪氣來。
他當然認得,徐關雪正是沈有庚未過門的妻子。
長英不禁汗顏,徐關雪成了一具骸骨,連雙目都被剜了,這就是換沈有庚本人來都認不出啊!
所以,他也不能說認得。
長英擺出疑惑的神色,問道:“徐姑娘身前曾與我有一紙未成的婚約,于大人的意思是,她如今成了鬼,莫不是……”
于廉颔首。
長英一聽,“啪”地打了自己一巴掌,兩眼含淚,滿臉自愧。
“她緣是徐姑娘呀!怎地落了如此境地……”
于廉微不可察地深吸了口氣,按下了想提劍就劃了他脖子的心思,勉強維持着往日的冷峻。
“她身前與你有過婚約,你卻沒認得。”
長英煞有其事地回答:“是了……是我渺了雙目,竟沒識得她,我該死,該死!”
他拿衣袖拭着淚,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樣。
早聞于廉是一平秋的第一高手,這等眼力哪裏看不出長英的戲碼,如此他反而演得更浮誇,擺明了要讓于廉難受。
楚問兩頭都沒勸,只是站在一邊看着,神色有些肅然。
“于大人,我同徐姑娘情分已盡,今生結緣無望了,她苦纏人世,定是餘情未了,你可否……可否替她超度,送她往生?”
長英繼續聲情并茂地演着這出戲,可于廉不看他,連他說的話都一律當作放屁。
于廉又問:“沈長英,徐關雪是不是你殺的。”
于廉這句話倒是讓長英斟酌了一下,人定然不是沈長英殺的,可是不是沈有庚殺的,他還真不知道。
他沉默良久,回答:“于大人,我與徐姑娘身前情投意合,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楚問也說:“方夷,徐姑娘之死确不是沈二公子所為,這樁案子五年前已結了。”
于廉罕見地冷笑了一聲,說:“既然情投意合,她為何死了?”
“于大人,我倒想問問,徐姑娘身前與我有着婚約,她的事,你為何如此關切?”
長英整了整儀容,平和地反問了一句,面上再無情緒。
于廉不再答話了。
“楚大人,此案既已了結,想必執明司已經提了真兇,不如讓我二人同他見見,也好了了于大人的心事。”
長英把“心事”二字咬得狠,啐在了于廉臉上。
徐關雪是我恩公之妻,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小人竟敢肖想,我必要查個水落石出!
長英很想就着這場戲繼續說出這句話,可于廉這個人怎麽看都和“道貌岸然”不沾邊,只好作罷。
“不巧了。”
楚問聞言,神色突然暗了下來,似覆着一層翳雲。
“令兄沈有眉,一月前已經問斬了。”
長英的表情有一瞬間僵住了。
照他話裏的意思,徐關雪竟是恩公的大哥殺的!
不對,這話日游神合該跟他說過,他竟給忘了!
難怪這于廉見了不多次面就同自己針鋒相對,毫不客氣,看來他并非針對沈有庚,而是憎惡整個沈家。
“沈二公子,我知道你剛回沽津不久,負責這樁案子的人已經調任了,如今是我在職。”
楚問旁敲側擊了一番。
這是給自己脫責呢,還是說他能力排衆議幫他一把?
長英心底沒有答案,遽然跪了下去。
他高聲說道:“楚大人,沈家已是風中殘燭,獨木難支,我本雲游在外,是不願再顧念傷心往事。近日回沽津,正是為了此案而來!此案冤情甚重,懇請楚大人徹查!”
這一番話說得铿锵有力,有沒有冤情他确實不知,可這執明司上下必有蹊跷!恩公的兄長一月前問斬,他也是一月前進的城,這麽大的事情竟一點風聲都探不到!
況且沈家既已和徐家提親,沈有眉有什麽理由在這個節骨眼上殺了沈有庚的未婚之妻?
而這一切,或許都要從那本空白賬簿下手。
長英行了個大禮,楚問也不去扶他,只是回到了案前,拿起方才翻閱的卷宗。
良久,他說道:“沈二公子,實不相瞞,我到任于沽津時日不多,對這樁案子頗多耳聞。”
“算到今日,大概已牽扯了四人的死亡,理應是要上報公審的,可最後僅僅以沈有眉認罪伏誅草草了結,我也以為不妥,只是越查……”
不等楚問說完,長英就一頭磕了下去,聲淚俱下地高呼道:“大人的意思我明白,不便之事我替你做,只求大人最後法正嚴明,以平……不白之冤!”
查,怎麽不查?
他心裏可真是有一萬個疑問。
如若不是沒找到證據,他都要懷疑是地府和人間串通好了的,趕巧就讓他活在了沈有庚的身體裏,趕巧給了他一樁跟沈有庚有關的差事。
還巧的是,他一路上遇着的所有人,都跟這樁案子搭上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