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有情含恨不知數

有情含恨不知數

日落西沉。

長英枕在執明司外的一棵銀杏樹下,一條腿屈着膝,擱了一份攤開的卷宗,裏邊的筆墨密得駭人。

他坐在這兒,從寅時一直看到了酉時,待到俯吞鬼悠悠醒轉,他手裏邊的案卷才看了一半。

俯吞鬼的脖子還被拴着,被長英挂在了樹上,一醒來時身體變重,往一邊沉了下去,它個子矮小,上碰不着樹枝下踩不着地面,只能吊死鬼一般懸在半空。

俯吞鬼一雙碧眼閃着精光,警覺地看着長英,作出一副自我防禦的姿态。

“可讓我好等。”

長英懶聲一句,眼睛不離手中書卷,擡手揮起腕上的鏈條,往側邊一拉,俯吞鬼順勢被拽了下來,“噗通”一聲摔在地上。

俯吞鬼躺在地上來回叫喚:“哎哎哎喲——”

長英讪笑道:“鬼還會叫疼?頭一遭見。”

“你、你敢笑我!等我當上了閻王爺,有……有你好受的!”

長英挑了挑眉,問道:“你想當閻王爺?”

俯吞鬼似乎有些羞惱,低聲絮絮而語,聽不清楚在說什麽。

“閻王爺可沒那麽好當,不過你既愛吃東西,沒準還有那麽些機會。”

俯吞鬼不滿地看着長英,問道:“什、什麽意思?”

長英搖頭晃腦,模仿起了地府裏的斷頭鬼,沖俯吞鬼怪聲念叨:“晝三時,夜三時,閻王爺要枕鐵寐,灌熱銅,灌熱銅,閻王肚裏白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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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吞鬼被他這副神神叨叨的樣子一吓,縮了縮脖子,怯懦地看着長英。

長英壓低了聲,故作神秘地說:“閻王爺啊,你當了鬼的爺,就要受鬼的苦。好比你害了一個人,就去無間地獄坐這一年牢,人家鬼差給你肚裏灌幾斤熱銅,王爺肚裏也是這幾斤,一樣的。”

俯吞鬼癟了癟嘴,不敢再說話了。

逗弄這種沒下過的地府小鬼,對他來說簡直是信手拈來,他收了案卷,沖俯吞鬼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

俯吞鬼有些不情願,但還是磨磨蹭蹭地拊耳過來。

長英小聲說道:“我說我在王爺那有門路,你可記得?”

俯吞鬼眼睛一亮,猛地點了點頭,滿含期待地看着長英。

長英摘了腰上的陰陽令,點了點上邊的紋案,繼續說:“這腰牌認識不?我是地府的日游神欽點的,你往後跟着我辦幾年差,這就叫做戴罪立功,然後我再擱王爺跟前替你美言兩句,保你連無間地獄的門都不用見着!”

“我我我憑什麽信你?你跟王爺什麽關系?你拿出證據來!”

“王爺那可寵我,我還活着,這不就是證據?你見哪個鬼差是活着的?”

俯吞鬼本就半信半疑,再加上長英這麽渾言一通,登時欽佩得五體投地,抓了長英的手懇切地說道:“鬼……鬼差大人!我聽你的!我什麽都聽你的!”

長英心滿意足地甩開俯吞鬼的手,重新拿起了案卷。

他手裏這兩卷是楚問給他的。一份是沈有眉的結案文書,一份是早些年關于沈家的黴鹽案。

得來的不容易。

他想起了白日裏和楚問的那番談論。

***

幾個時辰前,長英在楚問面前涕泗橫流地演了一出,又是下跪又是磕頭,把人楚問直接架在了那兒,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一邊的于廉又手不離劍,狀似說錯半個字就要削了自己的腦袋。

長英頭埋得深,覺得自己快繃不住表情了,幾乎就要跳起來把這倆人各罵一通,問問到底是誰在和徐關陽沆瀣一氣,把他恩公老沈家的消息抹了個幹淨,讓他如今像個癡兒一般這頭那裏地演戲。

方才提及沈有眉,他差點漏出端倪,好在他一番慷慨陳詞先發制人,倒顯得先前那句“提真兇來見”是在陰陽怪氣他們執明司不辨是非。

明面上說是為了冤情,實則呢?釣出條大魚來,誰還管他冤不冤。

楚問佯作放松之态,調笑道:“沈二公子說笑了,哪有什麽不便之說,既你說此案仍有冤情,執明司自然有義務來查。”

聞言,長英從地上爬了起來。

俯吞鬼正站在角落裏呼呼大睡,于廉扯過他脖子上的無常鏈在一邊坐下了,那鏈子這頭拿在于廉手裏,那頭挂在長英腕上。

他突然很好奇,常人白日時看不見鬼,那此刻俯吞鬼若是跑了,他們豈不是也不知道?

他瞧了眼自己手腕上的鎖鏈。

這些東西他很熟,以前在地府的時候經常見着愁白頭拿無常鏈捆一些不聽話的鬼,一根能鎖着好幾只,上邊刻了無常的标識。

真是妄言,愁白頭做的東西,哪有什麽“如果”“若是”,鏈子沒斷,鬼就跑不了。

長英看着鏈子上那吐着舌頭的小無常圖紋,皺了皺眉。

沒品,太沒品了。

“沈長英。”于廉手裏捏着鏈條,指腹在上邊來回摩挲,眼神明擺着還是沒放過長英,“你兄長被斬首前,你為何不來伸冤?”

長英不禁腹诽,真是個眼力好的,好得有點招人煩了。

不過于廉這個問題,反而提點了長英一手。

沈有眉锒铛入獄,這件事他該來問嗎?

該去問,就代表有冤情,那沈有庚仍在世之時,不可能沒提過翻案,于廉就沒資格這般問他。

可後來沈有庚離開了沽津,一直到沈有眉依罪問斬,沈有庚的屍體才出現在了沽津的郊外。這說明什麽?或許沈有庚真的來過執明司,提過翻案重審,但他很快就放棄了,然後轉頭就以“外出雲游”為由,離開沽津了。

到底是什麽讓他沒有繼續為沈有眉伸冤?是迫于執明司或是武神院的壓力,不敢再來,還是與沈有眉本就有嫌隙,喜聞樂見?

又或是沈有眉根本沒有什麽冤情,徐關雪就是他殺的呢?

長英不敢拿主意,他所拿着的消息太少了,他需要了解整樁案子的頭尾。

楚問好像是看破了他的心思一般,替他解了圍:“沈有眉當年是在徐府直接被緝拿的,他并未作出任何申辯就已認罪,恐怕沈二公子即便去了也是無用。”

話罷,他拿起了桌案上的卷宗。

“這是沈有眉這案的卷宗,還有一卷,是和沈家的黴鹽案有關的。”

聽到“黴鹽案”,長英目光一閃,剛要伸手接過,卻被楚問往回一收。

楚問猶豫道:“沈二公子非是執明司的人,恐怕……”

長英笑了笑,問道:“楚大人猜猜,我為什麽敢大張旗鼓地跑進徐家府上?”

不等楚問答話,他就譏諷般地繼續說:“因為我不怕呀,沈家整族如今就我一支了,我有什麽後顧之憂呢?硬闖,運氣好點就像如今這般,能遇到兩位大人,能讓我陳情于此。”

“運氣差點,那又如何呢?我死了,沒人替我收屍,我就化作厲鬼,日日夜夜纏着那徐關陽不放,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他!”

一番話說得咬牙切齒,活脫脫一副和徐關陽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模樣。

看着長英這般瘋态,于廉手裏的鏈子捏得更緊了。

其實楚問也知道,眼前這個沈有庚身上問題不小,不是個善茬,可他與沈家到底是不熟,如果要翻案重審,沈有庚會是很好的幫手。

楚問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把手裏的兩份案卷交給了長英。

他說道:“沈二公子護兄心切,這我知道,這些年徐家的商會營收,每半年金銀院都會查賬,沒查出過問題。”

他頓了頓,又說:“沒查到,卻不代表沒問題,我和方夷這幾日在神護查了幾處沈家和徐家舊日的宅子和店鋪,發現了一些端倪。”

神護是沽津南邊的一座城,裏邊多是玉樓金殿,還建着座“日月神闕”,各大世家每年一回的十日清議會都在這處舉辦。

能在神護買得起府邸,沈家要比自己想象中還要闊綽啊!

楚問繼續說:“在神護的祝氏錢莊那邊,我們查到了幾筆賒貸,也是九年前的,一筆來自一個名叫何進的人,還沒查到下落,另一筆則是令父沈無心的,時間晚于何進。”

“然而蹊跷的是,不出半年時間,這兩個人的款項全部都還上了。”

神護的府邸價值不菲,如果有能力一筆還上,又何必賒貸?

長英思忖了一會兒,說:“楚大人不妨直說。”

楚問說:“查到這筆賒貸時,我就有了個疑問,‘何’姓富商不多,未有聽過名叫何進的,這個人既不是出身世家,為什麽要費心費力賒貸這麽大一筆錢兩,又是用了何等辦法,能半年內就還清。”

楚問回身從書架上拿了份卷軸,往案上攤開,裏邊畫着的是如今共盟統領下的疆域圖。

他由北到南,點了中原和北三州中間的三座城,說道:“沽津、開原、神護,這三塊地方商賈雲集,其中屬神護地勢最為優越,北靠了開原和沽津兩座金山,往來行商十分方便。神護往西南走是的池州,這處地方養着如今最大的世家上清門,但有個要命的問題,就是缺鹽。”

沈家最初是做鹽戶的,這一點長英知道,不過自從沈家落敗以後,原先批給他們的鹽場就劃給徐家了,這也是後來徐家商會名冠沽津,一騎絕塵的基礎。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徐關陽是為吞并沈家的産業才買兇殺人,可早在沈有庚死前,鹽場就已經被回收了,沈家所謂的産業從他父親沈無心死後早就名存實亡。

沈無心的死因,傳聞是畏罪自盡,叫馬車撞死的。

畏的什麽,就是手裏拿着的這卷“黴鹽案”。

不過有關黴鹽案的消息顯然也被人刻意抹去了,光靠探聽是不可能知道的,只不過長英在地府時碰巧陪審了這樁案子,當時的四大判官沒日沒夜地吵,猶記得其中一位判官叫鐘馗,他印象最深,是個做事缜密到令人發指的姑娘,長英足足陪着她吃了十夜的酒,才把這樁案子審完。

不過這事也怪不得判官效率低,而是量刑太過複雜,實在難下定論。

他也跟着去湊熱鬧聽過個大概,那被提審的人正是叫做“沈無心”。

這時楚問終于說出了他的結論:“我懷疑,早年徐家的賬目就已經是筆糊塗賬,而這個何進,正是徐延年找來掩人耳目的替罪羊。徐延年置辦這些鋪子的開銷導致徐家出現了周轉問題,而緊随着何進之後出現的沈無心,很可能是徐延年請君入甕騙來的,目的就是填上這筆虧空。而他說服沈無心的由頭,或許正是從神護到池州的這條銷路。”

“我和方夷會順着這條線找到何進,”楚問擡眸看向長英,正色道,“沈二公子,我對執明司上下宣稱私押了你問審,三日時間,你去查清這樁黴鹽案的真相,替你父兄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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