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情含恨不知數
有情含恨不知數
海面停着幾艘漁船和商船,被風吹得輕輕晃蕩,海潮裹着鹹味拍到岸邊,長英遠遠地就能聞見。
沽津碼頭邊上建了很多商行市肆,來往的商旅絡繹不絕,這其中有許多人的衣着打扮溫文和雅,應當不是沽津本地人,而是和楚問一樣,從江南北渡而來的。
長英掃了一圈,心說:“這邊的鹽肆都挂了徐家的商號,看來徐傻個兒這些年賺頭不小。”
他今日換了身行頭,原本的衣衫沾了血,招搖過市太顯眼,就管楚問借了件蒼色道袍,戴了白紗鬥笠,清俊的面容掩在白紗後邊,看着比平日裏安分許多。
本是想帶上俯吞鬼,但于廉說要羁押它在武神院,俯吞鬼不肯就範,被揍了一頓才老實,臨走前還眼淚汪汪地跟長英求了情。
長英也沒強求,如此正好,俯吞鬼和賬本都拿在于廉手裏,旁人自然不敢動手腳,若是于廉能叫它把墨水吐出來則是更好,還省了他的心。
雖然他覺着于廉有問題,但好歹如今是一條船上的,料想也不會做兩面三刀的事情。
長英拿起陰陽令,上邊的圖紋安分地待着,沒做出什麽奇怪表情來,近日都是如此。他本想跟日游神讨個法子去見見鐘馗,眼下鬼聯系不上,只能自個兒來碼頭探探風。
平日裏對他吆五喝六,關鍵時鬼影都見不着。
他足尖一點牆垣,借勢飛身,躍到了一處紙紮鋪子的房頂上,那裏橫七豎八躺了一堆的鬼,現在正是白日,統統仰着頭在睡覺。
長英把其中一只拎了起來,從衣衫裏拿了張符箓,往它腦門上一拍,登時竄出一團綠火,那小鬼渾身被這鬼火燒灼,雙目一睜,立刻滋哇亂叫起來。
“我不要去地府!不要抓我!”
它看着比長英還大幾歲,此刻卻像個孩童般撒潑打滾,長英不禁露出些嫌惡的眼神,把它拎得離自己遠了些。
“閉嘴!再吵就要被閻王油煎活烹了!”
長英眼神兇惡地瞪着小鬼,威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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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鬼果然不喊了,捂住了嘴,它眼睛一轉,這才發現頭頂的太陽亮得厲害。
“唔……”
小鬼漏出疑惑的神色,想說話,卻又害怕着長英,只好發出些悶哼聲。
這符箓也是白無常的手筆,他在地府時素來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就學了兩手畫法,效果可見一斑。
這張叫做“渡陰符”,陽間的小鬼之所以白日要睡覺,就是因為陰氣有限,長英把自己身上的陰氣暫渡給它,它這才醒轉。
“你無需知道。我是閻王欽點的陰差,今日是來抓你的。”
這還得了,小鬼聽了又想開始叫喚,長英打斷它又接着說:“我要問你點事兒,問完我就當作沒見過你。”
長英把它放了下來,小鬼半信半疑地瞧着他,湊上去聞了聞,說道:“人味兒這麽重,你真是陰差?”
長英的面貌被紗簾擋了,小鬼伸手想去揭開,被他一下捏了手腕。
“你若不信,我們現在就往地下走。”
他這話說得狠戾,把小鬼的疑慮暫時打消了,它盤着腿坐了下來,一手撐着腦袋,悻悻地說道:“你要問什麽?”
長英問:“你怎麽死的,在這兒多久了?”
它答道:“待了八個年頭,被……被人打死的。”
長英挑了挑眉,說:“為什麽打你?”
小鬼神色有些不豫,聲音低了些,說道:“偷錢。”
生前因為貪慕錢財而死的,一般都叫貪心鬼,死後也會對財寶十分着迷,這屋頂上的一堆,估摸着都是貪心鬼。
“你偷的是徐家?”
貪心鬼勉強點了點頭。
八年前死的,這時間和那筆賒貸挨得近。
按照卷宗上寫的,黴鹽案和沈家倒臺是在六年前,這貪心鬼應當是見過沈家經營鹽場的時日的,甚至可能目睹過此案的發生。
“以前是沈家在管這片地,你知道為什麽如今都收歸徐家了嗎?”
貪心鬼的神色變得有些複雜,似乎不是很想回答。
又是這般表情。
不管問人問鬼,只要每回提到沈家,就會避而不談。
虧心事到底做到了什麽份上,才會連鬼都要提防?
長英思索了一番後,朝貪心鬼勾了勾手,說道:“跟我走。”
“去哪?”
“少問,多答。”
貪心鬼只好滿頭霧水地跟着長英走,走出了大約半個時辰,終于走到了一處殘破的牆垣,這不知是哪個犄角旮旯,大概一年到頭都不會有人來,斷垣上開了個極大的洞口,長英剛好能俯身鑽過去。
知道這兒的人不多,但得虧有了半個月的讨口經歷,沽津城哪家的雞下蛋了他都知道。這牆背後是一口邪墳,據說是在這兒扔了太多的錢養鬼養出來的邪祟。
長英原本并未想起這座墳來,但那夜闖入徐宅,除了發現大量錢養鬼以外,他還注意到了一個怪異之處。
疤痕,除了徐關陽,徐宅的每個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疤痕。
他心下便有了這樣的猜想,如果徐宅的錢養鬼并不是“數量龐大”,而是“全部”呢?
鑽過這個洞口就是撲面而來的惡臭,像是放了數月的腐肉一般令人作嘔,長英順手撿了根樹杈子,捏着鼻子走近了那個小土包,随後回頭看向貪心鬼,說道:“今晚就待這兒。”
“你就住這兒?”貪心鬼難以置信地看着這堪比茅廁的遍地腌臜,震驚道,“你是欠人錢了?”
“不是我住,是你住。”
說罷,長英戳了戳那個小土包,它竟似活物一般蠕動了一下。
“這東西喜歡年歲久的小鬼,你就躺這兒等它醒來。”
“我才不要!”貪心鬼驚呼一聲,拔腿就跑,可長英哪會給他這樣的機會,兩步就把它提了回來,随後把他額上的渡陰符一摘,貪心鬼倒頭就睡。
“好歹我也跟鬼差混了五年,治不了你?”
長英把貪心鬼往那小土堆一扔,拍了拍手,轉身就走。
貪心鬼就這麽酣睡到夜半子時,待到陽間陰氣旺盛時他才驚醒,發現自己正懷抱着一個土墳,立刻縮回手,閃回去數步。
“誰把我扔在墳邊!”
他大喊一聲,只見一張鬼面突然落了下來正對着自己,僅有幾寸距離,吓得他又是驚呼,連連退去,被那土包絆倒在了地上。
長英倒挂在樹上,摘了鬼面信手一扔,抱着臂含笑道:“這地兒舒服不?”
“你有病吧!”貪心鬼怒罵一聲,“幹嘛把我扔這麽晦氣的地方!”
“你是個鬼,活人眼裏你才晦氣呢,”長英還是笑,“這叫為民除害。”
貪心鬼一時間竟反應不過來,還是警覺地抱住了自己,長英不再去管他,蹲到了土墳旁邊,拿樹杈子把它撥弄開,裏邊逐漸就漫出了更濃烈的腐臭。
午月的暑氣很重,哪怕是在陰氣重的地界也是燥熱難耐,這熱氣蒸着腐臭,熏得人兩眼昏花,長英也沒法淡定,眉都擰到了一起。
貪心鬼聞不到臭,好奇地湊了上來,只見那開了個小口的土墳裏邊赫然包裹着一堆暗紅的碎肉,上邊已經爬滿了蛆蟲。
“好惡心啊!”
縱然是鬼,哪裏見過這麽惡心的場面,頓時幹嘔了幾下,長英也是不好受,樹杈一扔,生怕那些蟲子順着爬上身來。
貪心鬼邊嘔邊罵:“你有病吧?你真的有病對不對?為什麽喜歡刨人家的墳啊!”
長英反問道:“你見過誰落葬要把人剁成碎肉的?”
古來都求死有全屍,若非深仇大恨,誰會把屍身都剁碎了,還欲蓋彌彰地做一口墳出來?
貪心鬼不服氣:“那又怎麽樣?我也沒見過誰半夜跑來人家墳口挖來挖去的!”
一人一鬼邊争論不休,邊離那土墳越走越遠,待到退去數裏後才停下。
實在是太臭了!而且好惡心!
貪心鬼見終于瞧不清土墳的模樣,這才立定,正色道:“你到底要幹什麽?”
長英有些沒耐心:“我說了,我要用你把它引出來。”
“你當我是個癡的?憑什麽白幫你做事?”
“現在不是你幫我,而是我在威脅你。”
貪心鬼一聽,更是心焦,不禁開始胡亂跳腳,想裝瘋賣傻逼迫長英另擇他鬼,可他怎麽跳,長英都是一副喜聞樂見的模樣。
貪心鬼見狀,剛要發作,餘光卻忽地瞟到什麽東西,轉頭看去,猶豫道,“這東西,剛才是在我們腳邊上的嗎?”
長英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口土墳不知何時已經跑到了二人身側,嘔吐一般地不斷往外吐着一塊塊碎肉。
更詭異的是,那被挖開一大個口子的墳堆就在他們眼前倏地變大了兩倍,只聽一聲嘶鳴急嘯,足下土地震動不止,地上的那攤碎肉随之不斷跳躍着,像是得了生命一般愈跳愈高,随後跳進了墳裏,那方才刨開的土墳吃下了碎肉後瞬間攏起。
貪心鬼拔腿就跑,邊跑邊喊:“啊啊啊啊!墳吃鬼啦!”
“急什麽。”長英一手提起了貪心鬼,聲音相當鎮靜,“這不是把鬼吐出來了?”
貪心鬼聞言,回頭一看,那裏邊果然鑽出了好幾只鬼,可他依然克制不住想逃跑的沖動,不僅因為他們一個個都死盯着自己,而且……
他們全都沒有人皮!
這沒人皮的鬼有一只且罷了,有這麽一大堆,還全是從一口墳裏出來的,這就很蹊跷了。
長英抿了抿唇,正思索着怎麽盤問他們,腰間的陰陽令忽然顫動了一下,發出幽幽的光亮,裏頭打着戲腔開始呼喝。
“芽兒——見你,游手好閑,渾渾噩噩!”
長英背過身去,拿起腰牌,小聲說道:“哥,我忙着呢。”
“忙着在這兒,沐陽高坐!”
那腰牌的光亮驟然暗了下去,可日游神的聲音依然在萦耳不下,反而愈貼愈近,愈近愈響,直到那張紅妝白面撩開紗簾逼到了自己面前,長英的冷汗都快滴下來了。
“哥……你怎麽……”
長英少有地顯現了慌态,退去數步,日游神行如鬼魅,到來得太突然,沒給他任何時間做準備。
稍遠了看去,其實他畫的這幅妝面極為精致,胭脂打滿了眼窩和鼻梁,勾了兩根上挑的眼線,束發戴盔,背後四面靠旗,唇畫得又紅又豔,只是那兩枚眼珠卻是煞白,看上去十分瘆人。
日游神穿的是件團獅開氅,如若不看那對白目,整個鬼是英氣非常,像極了某位将軍。
這令人嘆服的裝扮,長英直倒吸一口涼氣。
他是來逮自己的。
長英心虛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貪心鬼,琢磨着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送走它。
“芽兒——”
“哥,差事兒都差不多了,讓我休息會兒不成?”
長英面上堆着笑,嘴上扯着謊。
日游神濃眉一豎,一副怒态,踩着厚底靴來回踱步,正思忖着要怎麽責罵,身後忽然來了一句微小的聲音。
“那個……這位是人,還是鬼?”
貪心鬼指了指日游神,小心翼翼地問道。
長英又是深吸一口氣,這次是為了平和內心想把貪心鬼捏個灰飛煙滅的沖動。
日游神腦袋一轉,湊過去,眼睛死盯着貪心鬼,吓得他往後仰了仰。
盯了一會兒後,日游神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向了長英。
“緣是如此,不辦陰差,反而跟陽間鬼玩上了!”
說罷,他按住了長英和貪心鬼的後腦勺,手一發狠,把這二人迎頭一撞!
只聽“咚”的一聲,一人兩鬼憑空消失,原處空留了一頂鬥笠幽幽飄下,旁邊是一群沒有人皮的鬼,正一臉茫然地看着彼此。
***
這他媽到底是什麽事!
長英背朝地,狠摔在了地府的地面上,有一刻,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骨頭斷裂的聲音。
“哦,忘了,你現在是凡身,經不起摔。”
日游神忽然一改戲腔,用尋常的聲音平淡地說了這麽一句,反而一股子陰陽怪氣的味道。
貪心鬼輕盈地落到了地上,四處張望了一下,看到門口巨大的“地府“倆字牌匾後,發出了刺耳的尖叫聲,撲上去拽長英的衣領,嘶吼道:“你騙我!!”
長英疼得絲絲抽氣,還被他這麽一拽,簡直都要散架了。
他虛弱地回答道:“滾。”
話還沒說完,日游神就不知從哪套出本簿子,行雲流水般地給長英記上了一筆。
長英難以置信地看着日游神,咳出一口血來。
“芽兒,你诓我,這記就算清了,今日是鐘小葵要找你。”
鐘小葵,就是日游神給鐘馗起的诨名。
“那可……咳咳!真是巧了。”長英忍着痛爬起身,拿手擦拭了一下唇邊的血跡。
這話剛說完,只聽一聲遙遠的高呼,從遠處疾馳來一個紅色的身影,掀飛了旁邊一衆的小鬼,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長英這兒奔來。
長英心下一緊,想要避開,可那人實在太快,直逼過來,待到看清樣貌時,他整個人已經被掀翻在地,那骨裂的脆響聽得貪心鬼不忍直視。
頭戴烏紗帽,身着朱色圓領袍,少女清亮的眸子閃着雀躍的光芒,雙手撐在長英兩側,帽上兩枚短翅不斷彈動,口中興奮地呼喊着:“英芽兒——你終于——回來了!”
“你能不能也滾……”
長英的喉嚨裏逸出悲憤的抗辭。
還陽以來,他哪裏受過這種程度的傷?即便是獨闖徐宅,他也能安然無恙全身而退,可這才見到地府的熟人不到半個時辰,幾乎要了他半條小命。
地府有沒有能治活人的大夫?
長英昏倒前只想着這麽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