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太虛山踏雪無痕
太虛山踏雪無痕
“不愧是陽間人了,睡得可沉!”
“英芽兒這副皮相看着年紀大了些,陽間是不是該叫‘弱冠之年’了?”
“以前他可矮我一頭,如今跟我一般高了。”
“他以前個是怎麽死的?我都快忘了……”
長英耳邊萦繞着這些低聲絮語,努力想擡起眼皮,可始終不得成功。
他是怎麽死的?
這個問題好久沒聽人問過了。
北三州人跡罕至,在沽津城裏也聽過不少駭人的傳聞,
說蘼州大牢的底下藏着血污和肮髒,活人被砍去手腳,浸在水牢裏生生淹死。
說萃州是片走不出的吃人林,參天的密林間住着野獸和蠻族。
說蒼州是極苦寒之地,終年負雪,踏入飛雪原的那一刻就會被凍成堅冰,永留此地。
他沒轉世投胎,沒喝過孟婆湯,這些身前之事竟也能當作過眼雲煙,從前他是這麽潇灑的人嗎?
不是的,北三州是他長久的噩夢。
從前在蒼州時,他有個教授詩書武學的師父,名叫化易,是個世外高人,座下只收了兩個弟子,一個是他,還有一個是撿來的小僧。
長英不愛聽學,癡迷學武,只纏着化易教授劍法,每每學會一勢就要練到爐火純青,在天寒地凍的蒼州也能汗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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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長英還不叫長英,而叫遲遲。
也和現在一樣,無姓也無字,就被喚作遲遲。
***
“遲遲,你為什麽不下來掃雪!”
個頭矮小,滿臉稚氣的小僧正拿着把竹帚,仰起圓圓的小臉,手指着躺在樹上的長英,氣鼓鼓地說道。
“小禿頭,怎地不叫哥?”
長英穿了件交領白衫,口中銜着根枯草,正閉目養着神,懶懶地回了一句。
“師父也叫你遲遲,我為什麽不能叫你遲遲?”
“師父是師父,你是你。”
小僧癟了癟嘴說道:“好吧,遲哥哥,師父什麽時候回來?”
“師父啊,下山買完東西就回了。”
小僧的雙目閃着純澈的光亮,那嗓音脆生生的。
“那我們為什麽不能跟着師父去?”
“是啊,我們為什麽不能跟着師父去?”
長英睜開了眼,望向天空,今日蒼州難得雪霁,那片穹頂空明靜谧。
“算了,他一個人去也好,可別忘了買我管他要的書。”
“對,還有我要吃的糕點!”
“出家人哪有你這麽饞的?”
一大一小你來我往地說着話,給這空寂的禪院添了幾分熱鬧。
正玩笑間,寒風驟起,長英的耳力極好,瞬間聽出了那風裏卷着的環佩脆響和踏雪之聲,神色一凜,立刻從樹上翻身躍下,把小僧趕進了院裏。
那踏雪聲密集緩慢,正朝山門逼來。
長英背過身去,冷聲道:“關門,任誰呼喊也不準開。”
小僧向來聽話,也不敢多言,使勁推合了門,将那巨大的門闩搭了上去。
來者不善。
長英倚在門前,懷中抱劍,目光直鎖踩階而上的幾人。
從臺階走上來了五個人,大多穿着水紋花青袍,個個兵刃出鞘,殺意四起。
那是夢裏廣寒的标識。
那些弟子身後站着個七尺青年,高束着發,臉上戴了張惡鬼面,看不見容貌。他沒有穿水紋花青袍,而是一身玄色勁裝,戰靴上的白銀閃着熠熠寒光。
他的佩劍通身漆黑,整個劍鞘只蜿蜒了一道銀光,像是條盤踞着的毒蛇。
長英吐掉口中銜着的枯草,雙手抱臂,粲然一笑。
“家師不在院裏,如今就我一人,你們要來鬧事,尋我一人即可。”
“如此也好。”
那青年嗓音低沉,對夢裏廣寒的弟子下了命令。
“殺了他罷。”
頭陣的弟子得令,直要刺來,長英足尖一點枯樹,躍起身來,一腳壓彎了那人劍刃,往地下踩實,随後口中寒氣一吐,左手覆上了佩劍。
他這柄劍叫做“漱冰”,納天地寒氣為意,愈是苦寒之地,劍勢愈是兇猛。
蒼州是他的主場。
铮然一聲,劍鋒刮鞘,只一記橫抹,出劍如影,那人未及反應就是脖頸一涼,噴出血花來。不等他倒下,身後劍尖又是刺來,直取長英的眉心,他偏身一躲開,抓了那人的手臂,反手刺進他的腰部。
溫熱的血撲濺在雪地裏,很快被凝結住了。
長英邊踩上此人的頭,邊對着玄衣青年嗤笑。
“功夫不到家啊,刺我眉心,是想拿把軟劍捅穿我的頭骨嗎?”
只瞬息之間,就已取了兩人的性命。
還活着的一位弟子持劍的手已經開始發顫,他知道自己絕非長英的對手,已有退意。
這時,一直緘默不言的青年搭上他的肩,把他推開了去,那位弟子直接跌坐在地,可見這一推力道極大。
青年直接了當地拔劍就來,長英橫劍以擋,發現此人變勢極快,亂點猛刺,兵刃相交發出激烈的“噌噌”聲。
他劍法陰毒,詭谲多變,總是偏鋒傷人,長英避之不及,竟也被劃中幾下。
這路劍法從未有聞!
長英招架之間氣息微促,竟不自覺地勾唇而笑,久違地泛起熱意,他左手一抛,換了右手持劍。
眼下是要動真的了。
長英執劍從不拘泥于勢,任性灑脫,見他非是凡俗之輩,便一改了原本直來直去的打法,開始攻他不防之處。
他壓下身,故意賣了個破綻,青年果然吃招,正欲下劈而來,誰料他足下生風,淩空一轉,反手持劍往他背後刺去!
這一劍如料峭春寒,看似綿軟無力,卻藏拙于巧,将那殺意暗匿于無形,待到來人反應過來時,已被刺中髒腑。
他翻腕一道劍花,背身立劍,那人轟然倒地。
“你們還要來嗎?”
長英冷目灼灼,睥睨着剩下的那兩位弟子。
“好劍法!”
突然響起一陣拊掌聲,長英側目一看,是那還站着的弟子,他笑意森森,緩步朝長英走來。
長英警惕着,反手拿劍指對着那人,示意他不要再靠近。
那臉是張假皮,他看得出來。
“哪路的戲子,尋我師父何事?”
“我非是來尋你師父的,我是尋你來的。”
他臉上一副虛僞的笑容,完全沒有退去的意思,反而把自己的脖子對上了長英的劍尖。
長英捏緊了劍,冷目看着他。
“在下楚尋春。”
這是夢裏廣寒掌門的名字。
他擡手覆上了長英的劍刃,一股陰邪之氣頓時攀鋒而上,直接傳入了長英的知覺裏,他頓時虎口酥麻,手裏竟再也拿不住劍,漱冰随之“哐當”一聲砸在了雪地上。
楚尋春一拳打在長英的腹部,直把他掀翻在地,随後擡起靴子,踩上了他的胸膛。
“畢竟是小輩,往後記牢我這名字,見着喊聲爺。”
他腳上發力,把長英硬生生踩下雪裏幾寸,他眉間緊促,背硌着堅硬的雪地,胸口的骨頭都要裂開了。
忽然,緊閉的禪院大門內傳來極微小的一聲抽泣,長英和楚尋春都聽到了,雙雙看去,只是一個面色緊張,一個森然而笑。
“小童相和,幸甚,怎地躲躲藏藏?”
楚尋春收了腳,緩步往那門走去,另一位弟子跟着上來,想把長英手腳捆住。
就待楚尋春即将接近大門時,只聽噌然一聲,利刃割風而來,楚尋春偏頭躲過,那把劍直插入門內,其勢之猛,入木三分。
長英已經站起了身,腳邊是那弟子的屍體,他咳了口血,把體內的那股邪氣吐了出來,聲音有些嘶啞。
“誰讓你走了?”
沒有須臾的喘息,楚尋春又是一掌打來,長英足尖一挑漱冰劍,接劍後點地急退,瞬間拉開了距離。
“今日你要把命留在這,”他在身前橫劍,手指一抹劍鋒,淬入了全部內力,霎時間朔風凜冽,寒霜凝結,只見長英的眉目間盡是冷意,沉聲道,“不知你可與家人道過別了。”
洶湧的內力彙成劍意,将那劍刃淬得寒光乍現。
楚尋春收起了那副假笑,神色凜然起來,他下意識摸了一把後頸,竟是冷汗涔涔。
絕不是少年人的狂妄之辭,而是實打實的殺意!
長英所學的劍法,是化易獨門的太虛十式,通習劍式就已然可以問鼎魁首,但他不滿足。
流于劍譜的枯物,從不是他真正所求。
活,他要活的劍意,能運乾坤之勢,能采天地之氣。
他在千裏冰封的飛雪原,日複一日的修習武學,就是為此。
而臻于至臻,終于領悟了這以雪淬雪的天地劍意。
這一式,尚未想好名字。
長英看出了楚尋春的懼意,眉眼一彎,笑道:“別忍着,這就要疼死你了。”
那就叫做,寒英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