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太虛山踏雪無痕

太虛山踏雪無痕

那短暫的雪霁很快就過去了,蒼州又飄起了纏人的飛絮,只是這場雪比尋常時候來得綿柔,像是被長英的那招劍勢引來的餘韻。

長英只穿了件白色中衣,跪在堂前。

天色将晚了,臨近暮鐘時分,從太虛山脈望去千裏冰封的飛雪原,凜冽的朔風卷着一層層雪花拾級而上,爬到了禪院裏,又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化易也只穿了茶褐色的僧袍,雙目平和,手持念珠,低垂雙目,身如梵鐘,陪他一同站在一地霜凍中。

長英跪得筆直,肩頭已經落了半寸高的雪。

他聲淡如水:“師父就不怕我寒了心。”

化易面色稍變了變,沒答話。

小僧在一邊,扯着化易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哀求道:“遲哥哥是為了保護我,師父,別讓他跪了,外邊……”

“懷素,去鐘堂。”

懷素是那小僧的法號。

“師父……”

小手已經凍得通紅,抓皺了化易的僧袍,可他穩若鐘磬,連神色都沒有半分動搖,仿若一尊石像。

“聽話點兒,不然你的好師父晚上就要請你吃頓戒尺。”

長英佯作調笑,話裏話外卻刺着化易。

于是懷素不求了,松開了手,對着長英望了又望,吸了吸鼻涕,默默走進了門裏,去了鐘堂,等着暮鐘的時刻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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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的化易略擡起了頭,望向正堂內那座焚經爐,沉緩而語。

“錯在不該動殺招。”

長英一動不動,目光只對着膝前的那片白雪。

“師父的意思是,我應當坐等着楚尋春取了我和懷素的腦袋。”

“他不是楚尋春。”

“我管他是誰。”

化易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

“遲遲,你行此事,是把自己推進了深淵。”

“我沒有菩薩心腸,師父。”

長英的聲音聽上去靜得如一泓池水,沒有一絲怒火含在裏邊。

“我只有霹靂手段,誰要殺我,我就殺了誰。”

鐘椎撞響了暮鐘,鐘聲悠長地回蕩在禪院裏,蕭然空寂。

長英有自己的執着,說什麽也不肯認錯,又在雪裏罰跪了兩個時辰。

他堂前跪了多久,化易就陪他在雪裏站了多久,待到他長嘆一句,肅然離去時,長英已經兩腿發顫得厲害,幾乎站不起身來。

他坐在榻上,揉搓着膝蓋,腳腕上漏出了一截皮膚,上面爬着一道駭人的黑痕。

貼着冰雪近乎三個時辰,寒氣入骨,如今又是麻又是刺,疼得厲害,完全無法入睡。

“遲哥哥。”

一句稚嫩的童聲從屋外傳來,懷素捏着步子,撅着身子,側過去擠開門簾,穩穩當當地端來一碟東西,放在了長英的床榻邊上。

那是一塊熱巾和一只花口茶瓯,盛着雪青色的茶湯,飄着幾片紫蘇葉,浮出一縷薄薄的白煙。

“師父讓我給你端來的,他下山買的紫蘇泡的飲子。”

他拿了熱巾,小心地覆到了長英的膝蓋上。

長英拍了拍他的肩,柔聲說道:“怎麽學起騙人來了,是你自己要送來的吧?”

懷素撅了撅嘴,說道:“我沒有騙人。”

然後他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添了一句:“偷偷告訴你,其實師父很開心的,當時我在門縫裏偷偷看着,講與師父聽時,他竟然笑了!”

膝蓋上的熱度緩和了那刺痛感,不知怎地,那暖熱也泛上心底。

“那你想學劍嗎?”

聞言,懷素眼裏閃過一絲雀躍,随後又垂下眸子,嗫嚅道:“師父不讓學……”

長英笑笑,悄聲說道:“我偷偷講些要義與你聽,他總不知道。”

懷素也露出了期待的笑容,用力地點了點頭,跟着壓低了聲說道:“好。哥哥快教于我!”

這禪房裏,燭影晃晃,映着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伴随着絮絮耳語,窗外明月高懸,撒了滿地的月華。

化易仰頭望月,手裏撥動着念珠,眉目染上一絲愁容,嘆之又嘆。

楚尋春沒死,他被長英一招打得近乎殘廢,臨了前被化易救了下來,他沒多作停留就拖着重傷的身子從太虛山一躍而下,不知蹤影去了。

往後幾日,禪院恢複了往昔的平和。

長英每日不是練劍就是看書,化易此番下山帶了本民間志怪集來,上面講的是人間的百鬼夜行和地府的鬼神陰差,長英休憩時就躺在樹上看。

“俯吞鬼,活人因貪食而亡,死後百無禁忌,鐘愛食一物,貌醜。”

長英照本讀了起來,只見書卷上畫了只青面獠牙的惡鬼,矮小的身材拖着巨大的肚子,看上去果真是貪食又奇醜。

下一頁又畫了個白目尖耳的陰差,手中拿了塊“日巡”的牌子,身姿高大,面容陰邪。

“日游神,監察人間善惡,白日出巡。”

長英又翻了一頁。

“白無常,白面長舌,勾魂攝魄,一見生財。”

“黑無常,黑面獠牙,緝押惡鬼,辣手無情。”

翻來翻去,這書冊上畫的不論是鬼還是抓鬼的,個個形穢貌惡,百拙千醜,這對長英來說無異于一場剜目的酷刑。

他不禁腹诽,若是來日真的死了,到地府得閉着眼走路。

不過來日是來日,“死”于他而言實在遙遠。

遠到沒準還要等上百年,或是千年萬年也是有可能的。

看得有些困了,長英阖上雙目想淺寐一會兒,忽然聽到附近一陣東西摔落的聲響,伴随着人跌倒的聲音。

“這小東西,不是平地也能摔一跤吧。”

長英起身躍下了樹,想去院裏看看情況,剛拐進去不多時,他腳下就踩到了什麽東西,低頭一看,是本破舊的劍譜,被雪掩住了。

他俯下身撿了起來,拍了拍上邊的雪漬,是他給懷素的那本《太虛十式》。

“學了幾天就沒意思啦。”

他自語了幾句,把劍譜收了起來,可沒等起身,一陣悄無聲息的殺意瞬間迫近到了身後。

“噗嗤”一聲,一把橫刀紮進了身體。

長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胸口穿出來的那刀鋒,上頭還挂着幾滴鮮紅,它飽飲了自己的血,如沐朔風,寒光乍現。

沒有任何聲音,沒有任何氣息,如何做到!

來人不止一個,細碎的腳步聲接踵而至,那人利落地抽出了刀,後幾人趕緊跟上,把長英的眼睛用黑紗蒙住,手腳都捆縛了起來。

這刀上抹了毒,直接把他刺成了重傷,全身酥麻無比,完全使不上任何力氣,只得任由一群人把他拖了起來,他被扔到了一處地方,手腳被沉墜的鎖鏈牢牢扣住,更要命的是,心口一陣強烈的灼燒感,橫刀重新紮進了身體裏,直透胸背,卡在車廂上。

那是把鋒利無比的刀,長英甚至能感覺到,它遠比最初刺向自己時變得更加鋒利。

他猜測自己正坐在一輛馬車上,山路崎岖,颠得車晃蕩無比,他只能死貼着背後的車廂,以免這刀把傷口劃得更嚴重。

長英死咬着唇,逼迫自己不要發出聲音,努力調整着氣息。

他不會死,他死不了!

他不停默念着這句話,心底裏翻湧的恨意随着沉穩有序的吐息平靜了下來,最初強烈的痛和燒灼感也不再難以忍受,交疊的衣領上,血已經凝固住了,他能感覺到被劃開的血肉慢慢地重新長合起來,而那把刀也随着身體的恢複,正逐漸被逼出來!

這是長英藏着的秘密,任何東西,哪怕是世界上最利的劍和最強的毒,也只能暫傷他的身軀,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

他死不了。

在穩住內核以後,他注意到了另一個微不可察的呼吸聲,

車上還有人。

長英身上的毒已經排解了大半,手上發了狠地用力,被鐵索箍出了一道紅痕,車上的人輕笑了一聲,聽出來幾分譏諷的味道,他一下就認了出來。

“楚尋春,你要是殺了他,我要你的命!”

長英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楚尋春笑得更狂了,拿足尖踢了踢插在長英的胸膛上的橫刀,使它又沒入了幾分,撕裂血肉的痛瞬間傾洩而來,激得長英悶哼一聲。

“我本以為,化易将那東西藏在了自己身上。”

他沉吟了一番,又忽然擡高了聲音,聽得人心如擂鼓。

“直到那日與你一戰,你用了殺招,劍若天光,暴雪将引。”

他将話語浸淫在口中,遲遲不說,而是湊到了長英耳邊,那股陰邪之氣撲頸而來。

帶着惡意的聲音終于啐出:“這貫透要害的傷卻不能取你的命,我更加确定了,這東西在你身上。”

這種威脅般的話語雖然是蛇蠍絞心,但卻讓長英冷靜了下來,他身上有着楚尋春要的東西,那懷素完全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交換條件,楚尋春如不蠢陋,就不會貿然動懷素的性命。

楚尋春直起身,話鋒一轉:“你猜猜我要帶你去哪?”

長英冷然道:“師父不會放過你。”

楚尋春頓時嗤笑一聲,說道:“師父,你說的是你的好師父化易?要不然你猜猜,武功蓋世冠絕天下的得道真仙,怎麽會察覺不到我來了呢?”

“既你有辦法瞞過我,當然也想法了怎麽瞞過他。”

楚尋春啧啧道:“少年人的心性果然純澈,你被你師父賣了,還期着他來救你。”

他掀開了簾子,外面已經不是皚皚白雪,入眼的是一片蒼翠草木,車輪軋行在一條坡路上,四下尋不到一處人跡。

“你師父本是蘼州人,天下少有修道者,你師父算一個,他功法大成了,就跑去出了家,說是要普渡衆生。”楚尋春忽然開始娓娓道來,“我同他講我在那駐了兵,若是不把你交與我手,我就從蘼州起兵直指神護,他見不得生靈塗炭,很快就松口了。”

楚尋春蜷起手指碰上了刀柄,那熟悉的惡寒順着刀滑進心裏,黑紗之下,長英的眸子已經逐漸晦暗下去,他的氣息已經窒住了,再起不能。

耳邊的聲音愈發混亂,有時像尖嘯的妖鬼,有時像佛陀的梵音,偶爾夾雜着幾句楚尋春的話語,意味不分明,卻像淬了毒一般紮人心裏。

“我不動手,不代表你不能動手!”

“他不知道我已經找着了法子。”

“等到了蘼州,等你手上沾了蘼州人的血,你猜猜你師父還要不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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