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六合內死生有命
六合內死生有命
秦決等人從空中淩然落下,傾瀉而出的水浪被幾人震開,撲了秦策一臉。
秦策趕緊抹了把臉,這才看清那幾人,除了他哥,于廉和楚問也一同來了。秦決那只被長英挑了的眼睛已經長合了,只是面無神色,秦策便知道這依然不是他哥。
他本想去攬于廉的肩,突然想到那憑空出現的朱雀,面色一沉,斥道:“……你們也是?于廉,你……”
“我不是。”于廉的聲音沉冷,但很快打消了秦策的疑慮,“姜峰月已被我所擒。”
“我怕诏獄關不住他,一并帶來了,眼下還在朱雀上邊,”楚問撣了撣袍子,儀态謙恭,溫聲說道:“他意圖叛亂的消息我已經遣人往各大世家送去了,不久後應當能派人過來。”
秦策用力地點了點頭,複又問道:“我爹呢?”
楚問這下沒回話,餘光看了一眼于廉。
他言簡意赅道:“擒拿姜峰月時負傷太重,并未同來。”
秦策眉間染上一絲憂愁,說道:“姜峰月竟有這等能力,我爹都……”
楚問耐心解釋道:“他想将句陳引入秦決體內,被于廉所阻撓,只是他手段陰毒,暗箭傷人,秦宗師替于廉抵擋過後就負傷了。”
秦策糾結了半天,不知道從哪個問題問起“那這朱雀是……還有我哥他現在……”
楚問真不愧是執明司的一把手,講起話來毫不含糊:“這朱雀我們也不知是何緣故,但姜峰月與我們纏鬥期間,忽然像是發了狂一般開始大笑,随後被于廉所擒。他說秦決的身軀将腐,需要句陳的魂靈來短暫維持,而他憑空就召來了朱雀和白虎,白虎如今在山下與孟章一同對抗執明。”
“對抗執明?”
秦策剛覺得奇怪,卻又收住了話。
如今形勢的确反轉了,執明的魂靈是被化易所召喚而來的,照他們這個說法,姜峰月和閻王已經割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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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峰月性情無常,若是他臨陣倒戈也不是沒有可能。”楚問安慰道,“但不論如何,句陳現在不是被姜峰月所操控的,不必擔心,你哥的身體依然在我們手裏。”
于廉看向長英,說道:“沈長英在做什麽?”
“方夷啊,人家壓根不姓沈,你……”
秦策話說到一半,突然住了口。
長英好像沒告訴過他這事能不能說出去。
秦策改口道:“他面前那個就是閻王,地府的老大。”
于廉應道:“嗯。”
“嗯?就嗯?”秦策有些崩潰,“你知不知道我這段時間跟着長英看了多少千奇百怪的鬼東西,你就嗯一句?”
楚問勸慰道:“秦公子莫要見怪,我們這不也是乘了只玄鳥過來的麽?”
也是,朱雀青龍玄武都見過了,也沒什麽稀奇的。
“那……白虎監兵呢?”
楚問搖了搖頭:“不知蹤跡。”
秦策反而松了口氣:“太好了,在這群大仙中間活下來已經不容易了。”
于廉看了眼躲在秦策身後的懷素,問道:“這孩子是誰?”
“不知道,”秦策無奈地攤了攤手,“好像是長英的弟弟?”
說到長英,幾人的視線就都往他那兒去了。
長英此時已經完全看不出怒氣來了,臉上帶着涼薄的嘲笑,正和閻王對峙着。
“看來,姜峰月沒那麽蠢。”
“他的确不蠢。”閻王沉聲道,“至少你們都沒法猜到,他到底在想什麽。”
聽到此話,長英瞬間退去數步,直至秦策等人身前。
“姜峰月不可信!”
楚問神色一凜,擡首望去,那朱雀果然不見蹤影!
“不能讓他找到白虎,倘若白虎現世,人間将會歸于鴻蒙,前功盡棄!”長英看向一邊的秦決,喊道,“帶句陳去!”
楚問點了點頭,對于廉說道:“句陳是萬雷神君,能喚麒麟,疾行千裏,方夷,如今他聽你號令,速速尋朱雀而去。”
于廉行事果斷,立刻喚了句陳而去,二人踏着太虛山的層層巨浪而下,很快就沒了蹤影。
長英捏緊了刀,寒英濯雪的劍意尚未打出,如今仍凝在刀尖,他說道:“地府将遭覆滅,我們要在這裏解決掉他。”
楚問冷靜問道:“沈二公子,這位閻王實力如何?”
長英道:“不曾交手,但他怨念奇深,只怕百位鬼差也難以敵手。”
說完這句,秦策手中的陰陽令顫動得更加劇烈,那張人面眼中掃出一道白光,紮得秦策睜不開眼,他趕緊把陰陽令扔到了地上,它瞬間立起,擴成了數倍,足足二人高,随後張開大口,從中鑽出了數道影子。
是地府的一衆鬼差!
黑白無常、日夜游神、四大判官,越竄越多,竟有數百來鬼。
“趕緊關上,熱銅要灌上來了!”
幾個鬼差手忙腳亂地合上了陰陽令的大嘴,那令牌很快就縮成一小塊,落到了地上。
長英愣了愣神,就見為首的日游神朝他走了過來,他模樣有些狼狽,臉上的脂粉花了大半,衣衫也破爛不堪,像是剛經歷一場逃荒的難民。
“哥……你這……”
日游神看着火氣不小,撿起陰陽令就往長英身上一扔:“我給你的東西,你給凡人用?”
長英赧然地笑了笑:“哥,這不是情況緊急麽?”
“閻王老兒,你吃的是鬼心,長的是毒齒!”那邊白無常已經指着閻王罵上了,“我們死後替你做工百年,你澆熱銅來燒我們!”
閻王冷目看着白無常,說道:“勾魂攝魄,無常本當如此。”
白無常哈哈一笑:“本當如此,那我還說,閻王犬吠,本當如此!”
此話一出,幾位鬼差頓時拊掌叫好。
“罵得好!”
“陽間的貓官都有月錢,咱們鬼差日夜不休,你還要我們形神俱滅,好一個慈悲為懷的閻王爺!”
白無常擡手示意衆鬼安靜,随後掏出一把折扇來,輕咳一聲,說道:“各位,閻王爺,無恥至極!”
“無恥至極!”
“無恥,太無恥了!”
秦策看得一愣一愣,這鬼罵鬼的場面實在少見,不光是秦策,楚問也難得地被噎住,良久之後才開口。
“山頂震顫不止,蘼州的監軍,就要到山腳下了。”
長英往山下望了望,果然,大批監軍幾乎就要上山來,他們全都是厲鬼強奪的人身,不懼寒冷,有幾個甚至沒有頭顱,把腦袋捧在手裏跑上來。
“哥,這些偶人都是地府吃過許多鬼的偶人,怨念奇深,要麻煩你們了。”
日游神餘怒未消,卻也知道眼下沒空找長英的麻煩,頓時甩了甩袖子,輕“哼”一聲。
“好說啊!”白無常上前來勾住了長英的脖子,笑道,“左右都是撂了挑子,倒不如打個痛快,老子當無常這麽多年,頭一回見到有鬼主動往無常腳底下跑的,你說怪不怪?”
“日游神,今日你我不如比上一回,誰扯下的鬼腦袋多呢?若我輸了,給你提五十年靴。”
立刻有鬼嘲弄道:“好不害臊,日游神哪裏做過捉鬼的行當?”
這麽一說反而挑了日游神的火氣,他登時眉毛一豎,撩起袖子來,怒斥道:“放屁!愁白頭,話從你這嘴裏說出來的,若是輸了不認,我就扯斷你的長舌!”
白無常一聽他這麽說,頓時高興,手中扯了兩條無常鏈,直跑崖邊縱身躍下,日游神也不穿他那身獅氅了跟在他身後滑下去,二鬼剛一消失,衆人就見太虛山頂飛來幾道黑影,狠狠砸到地上,定睛一看,竟是一張完整的人皮,只是癟了下去,那裏邊的鬼魂已然被打散。
“太爽了!”鐘馗見狀,第一個跳出來,頭上兩枚短翅也跟着跳,她舉起手,眼裏閃着興奮的光,歡呼道,“先到先得!”
随後幾步跨到崖邊,扔下一塊木制的令牌,它張大數倍,鐘馗立刻踩上,順着太虛山的巨浪滑下,很快就到了監軍跟前,密密麻麻的偶人堆中,白無常和日游神各站一邊,用無常鏈,拉開了一道防線,鐘馗微微俯下身子,就從那條無常鏈中鑽了下去。
“鐘小葵,你為何不去幫芽兒!”
“日游神,你是個當哥哥的。”
鐘小葵穩穩地立在令牌上,雙手一交,手中鑽出數道銀線,身遭的偶人前赴後繼地撲來,在觸碰到銀線的那一瞬間,立刻被肢解成塊。
她笑道:“總是不信英芽兒做什麽?他是我們這兒最有天分的鬼差。”
他們都在地府當了數百年的鬼差,見過那麽多的賤鬼,卻沒法動手,如今天降一個“濫殺”的機會,鬼差們自然相競逐之,崖上跳下來的鬼差越來越多,數萬監軍轉眼就被打散了一半。
楚問已經驚到不會說話了,秦策一副過來人的模樣,拍了拍他的肩,說道:“我剛見着時,也是這副表情。”
長英冷不丁地插了一句:“那你見着我的時候是什麽表情?”
秦策思索了一番,誠懇說道:“呃……細胳膊細腿,感覺一只手就能捏死?”
“今時不同往日了,秦公子,”長英笑說道,“救你多少條命,你該叫我聲老大麽?”
秦策面色一緋,冷哼一聲:“從前你确實比我讨巧,可這閻王不是沒死麽,誰當老大還說不準!”
此話說罷,他就把懷素抱到了身後的一座巨石上,小聲道:“你遲哥哥不會傷及你,我們也不會,放心。”
懷素愣愣地點了點頭。
确保懷素的安全以後,他手中的無常珠轉眼就化成陌刀,秦策轉了轉腕,将那沉重的刀身拍到地上,随後雙手抓刀,拖行而去,刀刃與地面相擦發出刺耳之聲,他如今已經完全能适應這陌刀的重量,待到閻王跟前就是擡刀劈下。
閻王單手截住了刀身,秦策反應很快,迅速脫手,陌刀轉瞬化霧,随後變化成黑鴉撲襲而來,閻王皺了皺眉,捉住其中一只,黑鴉撲騰了兩下翅膀,随後又消失不見,秦策看準了這一間歇,鑽到他身後立刻擡肘一擊!
可惜這擊未中,秦策愣了愣神,方才還在自己身前的閻王已然不見,一道身影閃動,那股陰冷可怖的氣息瞬息之間就到了身後,閻王手覆上了秦策的肩,他只覺得身上如有巨石之沉,頓時雙膝跪地。
閻王的臉上沒有任何波瀾,想要下掌洞穿秦策的身軀,卻聽耳鳴乍起,從他身側極快地略過一道銀光。
似乎有一瞬間,萬籁皆寂,長英只能聽到自己的一聲呼吸,他凝神到了極點,下一刻,刀尖的寒光疾至,這是一勢寒英濯雪,速度奇快無比,比方才的秦策還要快上數倍,閻王來不及閃過,身軀竟是直接被洞穿!
水霧飛揚起來,一觸碰到長英就凝結成了冰珠,重新墜入浪潮之中,他極快地抽刀,刀尖黏連着閻王身上的黑霧,被一應抽出,很快地收束到了橫刀中。
“長英。”閻王低頭看了眼身上的洞口,它很快重新粘合了起來,“這把刀是地府的東西,用它,你殺不了我。”
長英嘻嘻笑道:“已經不是了。”
随後他一劃水面,刀尖所過之處瞬息成冰,依然是一記寒英濯雪,這次凝結的力量更是強大,不由分說就往閻王的腦袋上去。
閻王擡起手接過那道惹眼的雪光,可他再次低估了這一刀勢的力量,自然之氣直灌而來,從掌心到整條手臂都被生生碾碎!
秦策攜着無常珠急急退走,這才沒被波及,長英放棄了從前纏鬥的打法,抽身很快,幾乎是在秦策退出的瞬間就拔刀了,沒給閻王反撲的機會。
太虛山頂的鬼差已經盡數走光,長英瞥到地上丢了把玉面折扇,心中不禁暗笑,幾步上前挑起,扔到楚問手裏,說道:“楚公子,地府的東西,要麻煩你将就着用了。”
這是白無常留下的招魂扇,跟無常鏈一樣,能捆縛魂魄。
楚問猶豫道:“這……沈公子,我武功不好的。”
這句話長英只作沒聽見,又不要命似地撲了回去,秦策緊跟其後,将那陌刀一橫,長英立刻踩上,淩空一躍,豎立橫刀,閻王緩緩擡頭看去,就在那凝着白光的刀尖即将刺入眼中之時,他的身影瞬間消失,長英的橫刀刺了個空,深深紮入了地面。
“凡間是依照地府而行轉的,”閻王背着手,還是那副了無顏色的表情,“地府如若覆滅,凡間不能獨活,你……”
他這句話沒說完,口中突然一窒,瞳孔微縮,長英和秦策也是同時愣了一秒,随後便發現楚問不知何時站到了閻王的身後,他右手持扇,那玉面折扇已經展開,扇骨上纏着一條條濃黑的薄霧,那一段牽連的竟是閻王的後背。
他背上被打開了一個巨大的豁口,且愈合的速度奇慢!
秦策頓時一喜:“做得好!”
他剛要乘勝追擊,迎面就襲來一陣暴雪,一人手持冰魄從空中降下,那暴雪裹挾着強風,生生把楚問手中抽出的魂魄給吹斷,其人也被吹開數裏,背狠狠地砸上了一塊巨石,登時咳血。
懷素正站在那巨石上,他被這場面一吓,伸出手想去拉起楚問,被秦策一聲“別下來”喝住了。
秦策趕緊上前将人扶起,好在楚問武功雖不強悍,但多少也能靠調息緩去傷痛,在秦策的攙扶下,他很快就站了起來,二人看向那持冰魄者,正是執明。
長英冷笑了一聲,說道:“執明,你拿着的是我的身體,現在跑來和我作對,過分了吧?”
執明點了點頭,答道:“遲遲,我會把身軀還你。”
長英道:“不需要,我的魂要替沈二公子活着,舊身随你去吧,別來攔我就是。”
執明這次沒再點頭,而是架起了劍,長英便知道這是否認的意思了。
“別管他。”他擦了擦刀,冷聲道,“我們的目的是閻王,盡量躲去執明的攻勢。”
“的确,”楚問抹了抹血,說道,“執明并不好鬥,似乎只用劍氣襲人,我們注意身位便是。”
說罷,秦策和楚問二人各走一邊,疾步而來,執明攔在閻王身前,揮出劍氣,他的劍氣很快,殺傷力也不小,所過之處會劃出一道疾風暴雪,但好在動作很是單一,三人反應皆是不慢,很快就找到了節奏。
打空的劍氣撞到身後的廟宇上,将這本就殘敗不堪的古剎擊得七零八落,牆垣散成齑粉,瓦礫轟然墜落,激起巨大的聲響。
迎着雪霧,長英喝道:“記不記得,無常是做什麽的!”
秦策道:“勾魂!”
須臾之間,長英掠過了執明的身側,他二人的冰雪之氣摻雜到了一起,交彙相撞,這一瞬的交錯也再度停滞,長英似乎聽到了執明低低的一聲絮語,可自己的呼吸聲很快就蓋了過去,終是沒聽個分明。
足尖一點水面,輕盈地激蕩起一圈漣漪,長英幾乎屏息,以極快的速度繞到了閻王的身後,一手抓刀死死地鉗住了他的脖頸,橫刀鋒利異常,幾乎割開了長英一半的手掌,可他咬死了牙也不松手。
秦楚二人不敢怠慢,秦策陌刀一刺,楚問折扇一揮,閻王身上頃刻又大開兩道豁口,各執一邊,從他身體裏抽出了一半的魂魄。
執明回身過來,長劍揚起,揮出兩道劍氣欲擊退長英,冰魄的劍氣實在太快,如若此時不躲開,他必然會被劍氣斬碎!
可若是躲了,恐怕再難有機會滅殺閻王。
怎麽選?
“遲哥哥!”
遙遙聽見懷素的一聲呼喚,劍氣的白光如瀑傾瀉而下,一瞬間,他耳鳴大作,眼前竟閃過身前的無數畫面,暴雪連綿的蒼州,終年苦寒的太虛山,蒸着熱氣的紫蘇飲,他又看見了地府的百鬼,望鄉街上酩酊大醉的鐘馗,和白無常東拉西扯的日游神,不愛說話的黑無常,然後是人間的百轉千回……
到最後,腦中竟響起了他這一世剛醒轉時,聽到的那幾聲嘔啞嘲哳的鬼嚎。
“我獨死怕只怕……天高日月長。”
長英阖上眼,刀鋒劃着掌心抽出,帶出一弧殷紅的血,撲濺到了秦策的臉上。
歃血的橫刀落下,将那兩縷魂魄生生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