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聽風頌雪百餘年

聽風頌雪百餘年

新歲将至,神護入冬已深,秦府門口積雪滿檐,幾個仆役拿了竹竿去挑雪,打到磚瓦上發出了悶悶的響聲來,抖落一地清寒。

“這幾日怎地在府上都見不着宗師了?”

賣力打雪的仆役小聲談論着。

另一人答道:“今年宗主主持天師祭祀,最近都在一平秋打點呢。”

又是一撮碎雪砸下,這次沒有落地聲,反而響起一個稚嫩的童聲。

“砸砸砸到我啦!”

仆役低頭一看,秦家的小少主秦風被撒了滿頭的雪,擡手正指着他們。

“哎喲,少主啊,這兒太危險了!”仆役趕緊将竹竿擱置一邊,把秦風抱了起來,小步往東廂房跑去。

東廂房燒着暖爐,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道香,秦決背靠着行椅,膝上放着書卷,正閉目養神,他的長發比外頭的冬雪還要白,輕盈地散落着,把人襯得更是氣韻出塵。

小仆抱着秦風進了屋,替他擦了擦頭上的碎雪,邊擦邊看向秦決,說道:“公子,實在對不住,我們外頭正打着雪呢,小少主一個人待着太危險了,這才送到您這兒來。”

秦決緩緩睜開眼,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說道:“不打緊,抱我這兒來吧。”

小仆把秦風抱了起來,秦風就張開雙臂,甜甜地朝秦決笑着。

“大伯抱!”

-

秦策從一平秋的道場走出來時,秦家的的轎子就已經停在門口了,一個近衛翻身下馬,撐開了傘替他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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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師,先回府上麽?”

秦策今日穿了件赤金團紋的毛氅,相比五年以前沉穩許多,他撣了撣肩頭的雪,說道:“今日去趟沽津吧。”

護衛有些猶豫地說道:“新歲将至,宗師要去掃墓?”

秦策揚了揚手,神色輕松地說道:“看看故人而已。”

轎子緊趕慢趕過了一個時辰,就快到了沽津的城門,秦策挑了簾子出來,對護衛說道:“你且在這處等着,我自個兒進去。”

往城外要過一條巷子,馬車進不去,他就打了傘自己走,巷子越走越深,街上的人聲也越來越遠,不知過了多少時間,他已經順着空巷走出城外了。

沽津城外不算荒僻,不遠處的矮山上積了層薄薄的雪,秦策嘆了口氣,收起傘,正欲再走,卻聽身後“啪嗒”一聲,像是什麽頭顱砸到地上的聲音。

秦策瞬間身子一凜,往後看去,這空巷裏空無一人,唯有一只紅燈籠落到了地上。

虛驚一場,秦策這才嘆了口氣,剛回過頭來,一張猩紅可怖的鬼臉就猝然貼到了自己面前,那臉眼在下嘴在上,唯有鼻尖和自己相抵,秦策被吓了一跳,“啊”地一聲往後退了一步。

“貴公子,這是迷在哪條道上了?”

那鬼臉下竟是一個清澈的嗓音。

秦策嗔怪道:“你忒吓人了長英!”

長英倒挂在樹上,單手揭開了鬼面,露出下邊清秀的容貌來,笑意深深。

“當了閻王倘若人都吓不住,不如改個封號叫‘閻王八’。”

秦策很快就收斂了神色,輕咳一聲,說道:“你不在地府管事,跑來人間做什麽?”

“新歲死的人少,閑着。”長英跟秋千似地蕩來蕩去,把那鬼面扣到了秦策頭上,“我好餓,請我吃頓酒吧,秦宗師。”

這“秦宗師”三個字特意拖長了音,聽得秦策起一身雞皮疙瘩。

“少裝。”他立刻冷笑一聲,“你哪用得着吃東西?”

長英做了個無辜的表情:“我現在是個凡人呀?”

秦策向來拗不過他,只好帶着他在東一街走,走着走着就聽到了一家面館前,抱着臂很是冷酷地說道:“到了。”

長英看着面前這小小的面館,堪堪能容下兩三桌,又看了看秦策,不禁啧聲。

“寒碜。”

秦策倒是臉不紅心不跳,說道:“将就着,近些年西部旱災,白銀都拿去赈災了,我自個兒都緊巴巴地過日子呢。”

說罷,二人就挑了簾子進去,長英叫了碗素面,挑了個最近的桌坐上了,這兒門面雖然寒碜,但卻十分幹淨,如此一看還頗有些雅居的味道。

他倚在桌上,上下打量着秦策,随後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你去歲成親,為何不喊我?”

秦策道:“我這帖子就差拍你腦門上了,可這閻王爺不肯賞臉啊。”

“咱們秦宗師也會說陰陽話了呀?”長英攤了攤手,笑說,“沒辦法,咱們做白事兒的,我怕給你招晦氣了。不過你家小少主的滿月我不是去了麽?”

冒着熱氣兒的素面被端了上來,長英拿筷子撥弄了兩下。

秦策冷笑道:“是去了,我真不曉得到底是我兒子滿月,還是你滿月,怎麽你就淨逮着年歲小的逗?”

長英笑了笑,不作聲。

秦策威脅道:“往後你可注意着點,我夫人身子不好,再被你氣的,我非跑下去抽你不成!”

長英不管他,自顧自地嗦了一口面,一口吃完才答道:“現在不是借了凡人的身軀麽?不過這人像是沒什麽靈力,還是個餓鬼,過幾個時辰就餓得難受。”

“得虧你能想到這法子,”秦策手裏轉弄着筷子,“修仙,這事兒以前都是當胡想的,不過想想也有道理,大家都求長生,自然少了短命鬼。”

“那我算不算開山之祖?”長英嘻嘻笑道,“多虧了秦公子,給我的這靈光一現。”

秦策“嘁”了一聲,撐着臉盯着長英看,問道:“你原來那幅皮相,執明不是還你了麽?怎地不用?”

長英揚了揚筷子,說道:“新鮮呗。”

“所以于廉到底和姜峰月說了什麽?”

秦策道:“大概是和沈有眉有關吧,沽津那案子裏,沈有眉不是……”

秦策這話還沒說完,一股冷氣兒就從身後鑽了上來,再聽珠玉脆響,于廉已經坐到他身邊了。

秦策驚道:“我…!你怎麽走路越發沒聲兒了?”

于廉壓根沒搭理他,直入主題:“長英,武神院上月給地府的文書,你還沒回文。”

人間如今依舊是共盟統治,只是大興修仙之後,武神院被重新改組,另設了一個“無常司”,專門連通地府,這是長英提出的辦法,他去掉了地府關于“鬼差不可擅入凡間”的這條律法,人間如若遇到災荒或戰争,必要時會有鬼差出面援助。

“飯桌上不談公務!”長英打着哈哈敷衍過去,反問道,“于宗師,今日怎麽不吃酒?”

“今日當值,禁酒。”

長英拿筷子敲了敲碗邊,笑道:“破次禁呗,還記得今天什麽日子麽?”

于廉凝視着長英,良久後才輕輕地嘆了口氣。

“好吧。”

-

今夜是除夕,秦策在府中請酒,喊了幾位親近好友來,于廉和楚問也在座上。

楚問似乎個子長高了些,但相貌沒怎麽變,還是那副溫潤如玉的模樣,他手中還拿着五年前那把玉面折扇,跟他的氣度頗是相襯,他和秦策一樣,自楚尋春死後接替了夢裏廣寒的宗師之位,如今比執明司的時候睡得更少了,大多時候都伏在案卷之中,唯有新歲這幾日才能得閑。

楚問和善笑道:“長英,地府的鬼差們不過節麽?”

長英揀了塊梅花糕塞到口中,含糊道:“過啊,過中元節,春節不過。”

秦策調侃道:“難怪呢,瞧瞧你這個子從沒長過。”

這還真有點戳長英肺管子了,他原身自然不長個子,始終停留在十五的年歲,這也就是為什麽他不願意用原身來見這群人,別說于廉和秦策了,楚問現在都要比他高上許多。

長英朝秦策翻了個白眼,說道:“我在太虛山吃齋的時候,秦公子可是大魚大肉好生供着的,自然比不過。”

楚問道:“說到太虛山,幾個神君都被封在北三州了,那處雖荒僻,人跡罕至,但也需增派些人手。”

秦策趁機接話:“你那個小和尚弟弟如今還在蒼州?”

提到懷素,長英面色沉了沉,抿了口酒,說道:“他不願随我,說要在太虛山替師父誦經超度。”

楚問看出了長英的憂思,推搡了一下秦策,秦策立刻會意,幹笑兩聲,轉了個話頭。

“長英,今夜你就別回地府了,新歲不當值也沒人說你吧,你不喝倒我可不認了。”

長英苦笑道:“別啊,今日我可是和日游神告了假的。”

說完這句,他就覺得腳腕像是被什麽東西拽住了,長英往桌下一看,秦風不知何時爬到了桌下,正拽着他的腿不放,還一邊高喊道。

“新歲抓閻王啦!”

長英哭笑不得地把這小人兒拽了出來,抱到自己腿上,戳了戳他的臉,故作兇惡地說道:“抓了閻王,就有無常夜裏來啃你的臉咯。”

秦風竟是不吓,膽子大得很,“哼”了一聲,說道:“我才不怕!”

“喲,”長英瞟了一眼秦策,“你倒是比你爹膽子大。”

衆人于是看向秦策,他深吸了口氣,扶了額,卻什麽也沒辯解。

好吧,認識長英之後,他的确膽變小了。

這一頓酒一直吃到了亥時,幾個人都醉意不淺,長英還惦記着地府的朋友們,帶了點伴手禮回去。

東長街張燈結彩,許多孩童都在街上嬉鬧,面上被凍得粉撲撲的,被衣裳裹成了肉粽,長英時不時地就逮住一個吓唬。

秦策不禁說道:“你是惡鬼嗎!”

長英挂上一個無害的笑容,說道:“我是閻王呀。”

哼着曲侃天侃地,不知走了多久,沽津城門近在眼前,幾人都停了下來,長英往前走了幾步,回過身來,大聲喊道。

“來年再見!”

他提了一壺桂酒,朝衆人揮了揮手,這一刻,新歲的鐘聲敲響了,悠悠回蕩在沽津的東長街上,帶起了一陣陣的賀歲聲,在這熙來攘往之間,夜幕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飛雪,輕柔而缱绻降落到掌心。

一陣霜風從耳際掠過,長英回頭看去,恍惚間竟遙遙地聽見了蒼州的暮鐘。

那裏群山載雪,共赴來時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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