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

這封郵件來得很是時候。

至少,陸斯銘不久前那點懸浮的煩躁感,在看到它時找到了落腳點。

郵件只有一句話:來找我。

大概是因為內容相當空泛,很容易被識別成垃圾信息,所以發信人使用了“轟炸模式”大量投遞,目的就是一定要陸斯銘看到它。

陸斯銘覺得,這句話不太像那個“孩子”給他的感覺,太嚴肅了,顯得諱莫如深。

可是轉念一想,他怎麽能憑借一面之緣,就斷定對方到底是什麽人呢?

就因為他和一般的“壞人”不太一樣?

他應該是什麽樣的?漂亮?狡猾?

……蠱惑人心?

他身上有沒有沾過血,他天使般懵懂的皮囊下面,有沒有一副猙獰的獠牙?

陸斯銘看向郵件,諷刺地笑了一下。

不錯,他向來鐵石心腸。

這些伎倆,不過爾爾。

陸斯銘對崔斯塔說:“扔了吧,我沒興趣。”

崔斯塔輕咳了兩聲:“那我就拿走了。”

內務官取走郵件,朝門口走了兩步,背後忽然傳來陸斯銘的聲音。

“回來。”

崔斯塔內心:我就想下個班容易嗎?

陸斯銘的表情好像更冰冷了:“轟炸特別警察部的目的是什麽?”

“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了嗎?想見您啦。”

“不……我是說,”陸斯銘凝起眉,“為什麽會在這個時間點?”

現在是午夜兩點,黑暗籠罩着大地,在這片不安分的土地上,可能正發生一些殘忍的事。

大約百分之八十的惡性案件都是在夜間發生的。黑夜是罪惡天然的屏障,人們的自救能力似乎也會被夜色削弱,在夜晚遭到襲擊,大多數人只會崩潰地給警察打電話。

向警察,求助。

那孩子怎麽了?

崔斯塔似乎也反應過來,眼睛瞪大了一瞬:“啊,啊……”

陸斯銘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海沙大廈。”

崔斯塔一臉震驚。不是長官,你剛才那副滿不在乎的勁呢?

陸斯銘轉眼套好外衣。諾蘭頓的氣候很特殊,盛夏天氣炎熱,到了夜晚卻寒涼刺骨,他換上一件寬大厚重的純黑駝馬絨大衣,脖子上系着一條同色圍巾,剛好遮住了那束标志性的長發。

“通知特別警察部追蹤發件人地址,”陸斯銘邊走邊說,想了想,“他可能被人威脅了。”

席陵搞砸了對江語哲的刺殺,Relived成員全軍覆沒,只有他平安回去了,怎麽想都不會有好結果。

這個時候保護他,也是保護有助于挖出國王的,為數不多的線索。

陸斯銘坐上車,汽車緩緩駛出官邸。特別警察部傳來消息,這次倒是很快,調查出了郵件的來源。

是一個位于東區的公共網絡站點,看上去像是當地居民自己搭建的,沒有納入北極星的網絡系統當中。

諾蘭頓居然還藏着這種地方,看來北極星的監控也不是絕對的。

特別警察找出了公共網絡站點的管理員IP,是一串虛拟電話號碼,他們嘗試了一下,居然撥通了。

接電話的人還是那麽嚣張:“讓陸斯銘跟我談。”

陸斯銘接起電話,聽筒裏詭異地沉默了十幾秒。

席陵最先開口,玩味十足地說:“早上好,督察長,我怎麽聽到汽車的聲音了,您的工作還真是辛苦呢。”

陸斯銘靠在後座上,掃了眼車水馬龍的中央區街道。

“你要是說不出正事的話……”

“就,怎麽樣?”席陵話裏隐隐帶着期待。

陸斯銘沉默一下,覺得又好像沒有跟他較勁的必要,于是直接進入正題:“你現在安全嗎?”

席陵也怔了怔,随即浮出笑容:“不太安全呢。”

“你的狀态不像遇到危險。”

“難道每個人遇到險情都必須大喊大叫嗎?”席陵想到江語哲,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我這裏很冷。”

說完,他跺了跺腳,縮起裹在厚重棉衣裏的身體,擡頭看了眼被電線分割成好幾塊的荒原夜空。

厚重的雲擋住星星,只有無盡的白灰順着空氣飄落到大地上。

“來海沙大廈。”陸斯銘說。

“怎麽了,您突然這麽關心我的安全,”席陵用玩笑的口吻,“這是要給我提供庇護嗎?”

陸斯銘直接忽略他的前半句,用辦公事的口吻:“你記性很差,有點事想問你,到海沙大廈,我們有時間讓你慢慢想起來。”

席陵遺憾地嘆了口氣:“這不還是把我當做壞人對待嘛,我可不會那麽傻哦。”

陸斯銘頓了一下:“那麽,你是嗎?”

……

席陵陷入了沉思,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恍惚。

冬原的風呼呼地刮起來,雪白的灰燼飄落到他的身上。

“我是哦。”席陵回答。

“我是個壞人,所以除非你抓我,”席陵輕快地笑了一下,“我是不會離你太近的。”

不知道為什麽,他這句話顯得很悲傷。

就像看完了一出喜劇,人們沒心沒肺地大笑,事後回想起來,卻覺得處處都是酸楚。

陸斯銘:“你說了不算。”

席陵怔住:“那你就完全沒有問我的必要了嘛。”

“是‘好’還是‘壞’,應該留給法庭審判,”陸斯銘說,“你被限制出境三天。”

啊??

席陵沒反應過來:“什麽情況?”

陸斯銘:“你叫席陵吧。”

席陵的電話幾乎掉到地上,他重新拿穩,順帶用手背貼了貼臉頰。

本來是有點遺憾的。

他們的正式見面,被席陵設計得那麽充滿戲劇性,可是,陸斯銘完全沒問過他的名字

完全不在意他是誰。

現在,他自己找到了。

席陵不久前還寬慰過自己,每一出戲劇是該藏着遺憾,這樣多年後回想起來,才會覺得念念不忘。

這份遺憾被陸斯銘親手填滿了。

這讓席陵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錯亂感。

又好像覺得,被人喂了一大口糖。

這倒不是說,他對陸斯銘有什麽特別的感情,只是一貫孤獨的人,在忽然間收到重視和肯定後的滿足。

“對,”席陵緩緩動着嘴唇,嗓音簡直放不開,“我叫席陵。”

陸斯銘想,他那邊應該真的很冷,連話都不會說了。

“你很厲害呢,”席陵說,“那麽多人調查過我,只有你……查出我的真名了。”

随即,席陵的內心冒出一股小小的自豪感,他看中的人就是不一樣。

“這很簡單,”陸斯銘說,“你最後一次現身是在環城高速,使用的又是東區邊境的公共網絡,幾個小時前,有個同樣歸屬地的IP訂購了一張前往第一區的飛機票。”

席陵腦子宕機,完了,家底都被翻出來了。

席陵還得慶幸,諾蘭頓對出行管理得并不嚴格,只需要一個名字就能購票。不然現在怕是祖上幾代都被陸斯銘摸透了。

陸斯銘:“席陵,你打算畏罪潛逃?”

席陵第一次産生了一股畏縮感,斷斷續續地組織着話語:“我……我沒打算去第一區。”

好歹他也在Relived待了這麽多年了,那幫混蛋以為他是吓大的嗎?

在國際象棋中,王後是最強大的一子,席陵的外號可不是白來的。

陸斯銘半天沒有搭理他,席陵不禁恐慌起來,後知後覺想起阿列克謝的告誡。

席陵,離他遠點,他跟我們不一樣。

他是督察長,我們是浸透了黑暗的罪人。

“我到了,”陸斯銘的聲音再度響起,“你呢?”

席陵猛然反應過來,他一直在乘車啊?

就因為他的一句話,在這個時間點,趕到海沙大廈?

席陵記得,富人高官居住的中心區離市政區有好長一段距離。

他給特別警察部發的那些郵件,其實根本沒抱期待,只不過是一句單純的“挑逗”。

他假言一句:來找我。

他真來了。

席陵手裏的電話最終還是掉到地上,他慢慢蹲下身,在寒風中抱緊了頭發。

陸斯銘聽到一陣嘈雜的碰撞聲,本就脆弱的信號差點斷掉。

他重複呼喚了一句:“席陵。”

席陵撿起電話,咬了咬嘴唇,用盡力氣深呼吸:“……我在。”

席陵想,看在你這麽認真的份上,那我就,送你一份禮物好了。

“督察長,你不是一直想審問我嗎?”席陵低聲笑了笑,“不要挂斷,身臨其境地感受,比語言更有價值。”

“……”

席陵握着電話坐進車裏,脫下厚重的外套。

他踩下油門,汽車在空無一人的冬原大道上飙馳起來,擋風玻璃上映出他模糊的影子。

一身漂亮的紅裙,柔順得像絲綢的黑色長發,任誰見了都會心生憐愛,是他每次“任務”的标配。

汽車咆哮着奔向夜色的盡頭,漸漸的,發光的路燈取代了兩邊的荒蕪,也出現了稀少的房屋和商鋪。

他最終在東區邊緣的一處冰港停下來,街道人聲鼎沸,有不少醉鬼和流浪漢,是臭名昭著的紅.燈.區。

青雀的一個重要窩點就在這裏,掌握了東區百分之八十的軍火生意。以前,這塊肥肉是Relived的。

席陵把電話藏進胸衣的夾層,孤身來到一處酒吧前。

看門的保镖一看見他,露出副油膩的笑臉。

“瞧瞧這是誰來了?整個東區都傳遍了,你的靠山傑德倒了,在Relived混不下去了嗎?”

席陵沖他笑了笑,勾勾手指。對方明明吐露着粗俗輕蔑的話,但看見席陵的動作時,仍然受寵若驚地迎上去。

他們這種底層的馬仔,哪有機會染指老大的“情人”。

席陵渾身都散發出香甜的氣息。

然而,一記狠辣的重拳砸醒了他。保镖猛然踉跄,捂住冒血的眼眶哀嚎着後退幾步。

“滾開點。”席陵陰冷地吐字,漂亮的臉蛋少有地扭曲,顯得幾分陰鸷。

其他人忌憚地瞪着他,退後做出防衛的姿态。他身上那股令人垂涎的香氣,在此時此刻變成血腥的殺氣。

酒吧裏響起稀疏的掌聲。

“不愧是皇後呀,百聞不如一見,”這裏的負責人站了出來,打量着席陵,“可是我的場子,不是随便讓人砸的哦。”

席陵暧昧地笑了笑:“我會給您一個滿意的處理方式。”

對方看着他的身材,目光停留在雪白的脖頸上。

“傑德·知更鳥居然沒有标記你。”

席陵的黑眸光芒熠熠:“他還差點火候,被抓就是證明。”

負責人被他含蓄的讨好搞得心情極佳,受用地大笑。

“還是說說你的事吧,”他饒有興致地盯着席陵,“你打了我的人,打算怎麽‘處理’?”

席陵甜甜地一笑,走到他的身前耳語:“想知道的話,要付費哦。”

撲面而來的信息素香氣攪得對方神情一愣。

席陵靠得很近,明亮的黑色眼珠似笑非笑地看着。

是個極其适合接吻的距離。

人很容易在美色前沖昏腦子,大腦宕機的幾秒,就可能永遠喪失對生命的主宰權。

他的眼睛停留在席陵不斷靠近的畫面上,預料中再隔一秒,omega泛着香氣的唇就會貼上他的肌膚。他們接吻結束,他就可以摟着這個漂亮小人兒的腰,到酒吧樓上去睡個好覺。

然而一瞬間,他眼中活色生香的肉.體就消失了,他瞬息前的美夢也破裂了,他的身體撲通一聲仰倒在流着髒水的大街上,脖子上插着一根刀片,氣管幾乎被切斷。

一只烏鴉停在酒吧上空,嘎嘎地唱着葬曲。

失去知覺的那一刻,他看着烏鴉的影子,慢半拍地想,無論烏鴉還是知更鳥,他們死前的悲鳴,都一樣難聽。

劇烈的交火聲在街道上炸響,流浪漢和酒鬼頂着硝煙抱頭鼠竄。

青雀的人手全部出動,慌張地搜索膽大包天的皇後。

居然跑到他們的地盤上幹掉他們的老大,他怎麽敢的!

夜色遮掩鮮血,玫瑰開始食人。

席陵靠在小巷的磚牆上,輕微地喘.息着,渾身的肌肉都興奮地跳動。

他漫不經心地換了彈匣,掃了一遍腳邊堆積的屍體,挨個補了一槍。

陸斯銘現在是什麽想法?

他都聽到了嗎?他是怎麽宰掉青雀的老大,又是怎麽大開殺戒,神擋殺人,佛擋殺佛。

他讓那些人像野草一樣倒下,他自己也在殺戮中越來越亢奮,變得像頭嗜血的野獸。

這才是皇後真實的樣子。

這才是屬于他的,黑暗的世界。

“在青雀來之前,這地方是個學校,”席陵壓抑着喘.息,低頭對着電話,“督察長,你能想到的最龌龊的事,他們都幹過一遍,然後這就變成了現在的鬼樣子。”

席陵突然有點想笑,在這片破爛肮髒的地方,法庭在哪裏,公平又在哪裏。

“您這麽幹淨的人,一定沒見過這種場面吧?”席陵玩笑着說,“我有沒有弄髒督察長的耳朵?”

陸斯銘:“太武斷可不好。”

席陵愣了愣,一是疑惑他居然還在聽,二是實在沒懂陸斯銘話裏的含義。

他也在這種滿是鮮血的環境中生存過?不應該啊?

席陵陷入遙遠的,發着光的回憶,那也是在一條小巷子中,幾個高大的學生對他拳打腳踢,他疼得快昏過去,眼前一陣陣發黑。

突然,天亮了。

霸淩他的學生驚恐地跑走。席陵睜開眼,看到仿佛天使下凡的陸斯銘。

陸斯銘好像發着光,席陵還以為出現了幻覺,畢竟他幹淨得不該出現在這個爛名聲的街區。

他不敢看陸斯銘,他冰冷的臉讓人那麽害怕。

席陵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飛快跑開。

……

席陵本不願回憶起這段糟糕的記憶,曾經是校園霸淩的被害者,讓他覺得自己非常弱小無力。

可是在那有個讓他無比向往的人,他忍不住将這段記憶珍藏起來,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像翻看相冊一樣再度拜訪。

“醒醒,”陸斯銘的聲音忽然響起,“還在戰場上,你就這麽大意?”

席陵懵懵地擡頭。

陸斯銘:“看你右邊。”

話音剛落,席陵看見幾個全副武裝的青雀成員。

“他躲在這!”

席陵恍然大悟:“你監視我……”

來抓他了。

陸斯銘輕笑一聲。

席陵幹掉幾個礙事的青雀,慌張地四處觀望:“在哪?在哪裏?”

陸斯銘:“我說過,海沙大廈見。”

“我沒有答應你啊!”席陵對着巷口盲開了一槍。

一聲慘叫響徹黑夜。

陸斯銘不容置疑地吐字:“由不得你。”

剛從青雀手裏逃出來,現在又要對付警察。

席陵自認不是鐵做的。

“感謝你,”陸斯銘說,“我的人抓到他們非法交易的現場,人贓并獲。”

席陵飛快地眨着眼睛,頓了頓說:“不用謝哦。”

青雀藏匿的地點,本來就是他要送給陸斯銘的禮物嘛。

席陵從陸斯銘的話裏猜測,他應該挺喜歡這份禮物的,不會像上次阿列克謝一樣。

不過,為了送禮物把自己搭進去,聽起來好像不太劃算呢。

席陵苦惱得要死,卻找不到發洩的地方,他現在的困境,全都是自作自受的結果。

可是,束手就擒不是他的作風,陸斯銘也改變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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