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友
第四章故友
三月末,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城春色。
随着春深到來的是三年一度的科舉殿試。殿試由皇帝親自主持,地點設在奉天殿,考試內容由皇帝親自出題。皇帝親自任命的讀卷官負責審閱考生的試卷,挑選出優秀的試卷呈給皇帝審閱,根據各位讀卷官的建議,最終由皇帝親自确定三甲的人選。
謝譽作為将将入朝三年的新貴,被興慶帝任命為其一的讀卷官,恩寵過盛,羨煞了相當一部分老臣的眼。
興慶六年殿試定于四月初三,經欽天監上奏,是諸事皆宜的好日子。殿試前半月,讀卷官需要留宿皇宮,行保密之儀。
興慶帝給讀卷官們撥的行宮離考點奉天殿不遠,謝譽日日跟在一群老臣身邊看史書、研策論,偶得空閑望向四方的天,忽覺時日之快。
這麽算下來,距離上一次喝藥,又快過了二十天了。
行宮裏的梨花樹經歷過幾場春雨,仍然沒有呈現出凋零之感,謝譽坐在窗前望過去,不由的彎了唇角,像是沾染上了些許的生命力。
“憂明,怎得在發呆?”
聞言,謝譽收回視線,朝來者點頭示意道,“霍翰林見笑了,謝某才謄抄完這幾份策論,正準備給侍讀送去。”
霍翰林原名霍明睿,是興慶帝的太傅,現如今位居翰林大學士,也是興慶帝欽點的讀卷官。霍翰林雖已至六甲,一雙眼睛卻仍炯炯有神。
“年輕就是好。”霍明睿笑了笑,“正好我這還有兩冊《歐陽修選集》,是吏部郎中所抄,你也幫我一道送與侍讀吧。”
謝譽答道一定。霍明睿放下的書頁被風吹起,紙張舞動作出嘩嘩的聲響,謝譽欲用鎮紙阻止滑動,目光卻落在了字跡之上。
“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
謝譽将書籍策論交與侍讀後,在翰林院門前遇到了不該出現在此的人。
太子袁祁。
“阿譽?”袁祁神情欣喜,甚至上前了幾步欲拉住謝譽的手,“沒想到竟在這裏碰到你。”
謝譽後退幾步才行禮道,“太子殿下。”
袁祁臉上的笑僵了一下,“阿譽,孤知你還在生孤的氣,你回京入朝近三年,一直不願意見孤,拒了孤那麽多的拜帖,如今好不容易碰見,你還要拒孤于千裏之外嗎?”
謝譽神色平靜,“只要殿下與臣都還活着,早晚都會碰到。但是,臣同殿下早已沒有可說的。”
“阿譽,可是孤一直都視你為朋友。”袁祁的臉上已然沒有笑意,“翰林院門口不适合敘舊,謝大人請上馬車,與孤去文瀾殿小敘。”
袁祁身邊的帶刀侍衛已經站至謝譽身側,一副不從便拔刀的架勢。
“臣早已不視殿下為朋友,所以殿下也不要直呼臣的名字,那是亡父所取。”謝譽仍站在原地,壓下喉中的咳意,聲音啞了些,聽在袁祁耳中,便成了執拗的忤逆。
“故友反目麽…你說的也真是輕描淡寫。”袁祁自嘲地笑了一下,“謝大人,你身為人臣,是聽不懂孤的命令麽?”
侍衛們亮了刀,雖然謝譽肯定他們不敢傷了自己,但還是妥協地随袁祁上了車。
馬車內也點了熏香,雖不如崇華殿內的龍涎香聞起來華貴,卻也顯得高調。
“沒想到會見到你,所以沒備什麽點心。”袁祁解釋道,似乎是覺得車內實在太沉默。
“即使殿下備了,臣也不會吃。”謝譽正襟危坐,車內的香氣濃的讓他想吐,“攜帶刀侍衛綁架朝廷命官,太子殿下真是絲毫不怕陛下會怪罪。”
袁祁微微笑道,“孤怎麽會傷了你,父皇也可以理解孤來找你只是為了少年之誼。”
謝譽不鹹不淡道,“真是辛苦了殿下日理萬機還要惦記着與臣的那點舊事。”
“牙尖嘴利。”袁祁蹙眉,“你便如此不想與孤相處嗎。”
謝譽掩唇清了清嗓,“臣早已明言,只是殿下不信。”
袁祁仰身靠在了軟枕上,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誰知道呢,謝大人從前便是真話假話混着糊弄孤。”
謝譽沒有回答,馬車內陷入死寂,只有車輪滾動的聲音。
“罷了,你走吧。”袁祁捏着眉心,“孤現在不想強求你。”
聞言,謝譽起身行禮的動作一氣呵成,“謝殿下,臣告退。”
袁祁看着謝譽毫無留念下車的模樣,眼神已不受控制地變得犀利。
謝譽下了馬車,單手扶着牆緩着頭疼與胃裏的惡心感。
照理說,單是袁祁車裏的熏香,不該讓他如此難受,即使袁祁此人僞善,喜好權勢,但已貴為太子的他也不至于對自己用藥。
況且,如果真用了藥,豈能放他下來?
謝譽扶着宮強慢慢往前走着,陽光下大理石的地面全都映着紅牆的影子,磚瓦開始變得通紅,腦海內開始不斷閃過往事的片段,謝譽感覺那對袁祁的惡心感漸漸變成了實際的疼。
袁祁是衛貴妃的孩子,興慶帝剛被封為弈王的時候,衛家還未如日中天,在溫家女嫁作弈王正妃的一年後,衛将軍的姐姐便作為側妃也嫁進了弈王府,再一年後便誕下了皇孫袁祁。
十年間,衛家屢立戰功,衛側妃在弈王府的地位日漸升高,府裏的人也漸漸勢力了起來,長此以往,弈王府甚至有了被衛家架空的苗頭。直至先皇祟熹帝崩逝,未封太子,未留遺诏,幸而奪嫡之争中弈王還有謝家作保,興慶帝的登基也算得上名正言順。
謝家家主為當時的西北将軍謝安,興慶帝登基後,衛家怕大權旁落,威脅世家地位,聯合興慶帝的皇弟宣王給謝家冠以通敵之罪,斬草除根。
謝譽為謝家獨子,十一歲時曾被祟熹帝召入弈王府做皇孫伴讀。大皇子袁骞因罪入了宗人府,與二殿下袁祁有過朝夕相伴的半年。
謝譽本當袁祁為朋友,與他一同習劍、一同聽學,伴讀生活結束之後,袁祁有時也會向謝譽提出邀約。可在謝家遭受滅頂之災之時,袁祁為讨興慶帝歡心與穩住衛家的地位,給母家作了僞證。
即使是謝家下獄之後,謝譽在诏獄的一個月內,甚至沒有等來袁祁哪怕一句的抱歉。
故友反目,說起來一點也不輕松。簡簡單單的四個字背後,是全族的性命與崩塌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