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發作
第五章發作
謝譽感覺自己五髒六腑都在痛,每走一步渾身上下的骨頭好似被萬蟲啃噬。他腦袋昏沉,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人生的走馬燈。
謝譽扶着宮牆,冷汗順着臉頰滑落,他甚至已經沒有餘力走路,光是站着就已經覺得筋疲力盡。
他只能在牆邊站定,扶住胸口,放松着呼吸。
“謝大人,你這是怎麽了?”
來人說着輕佻的話語,仿佛對自己落魄的模樣很感興趣。謝譽艱難地側頭,微睜開眼大致看清了來人。
溫謙?
“你怎麽…”謝譽想問他怎麽在這裏,可已經說不出來完整的話,只說出了幾個字便捂着臉開始咳。
溫謙是興慶帝任命的殿試監官,包括殿試之上的協助監考和殿試之後讀卷官的工作巡視,近期也要留宿宮中。今日恰巧出門,便遇到了謝譽。
溫謙看謝譽咳得彎了腰,便上前去扶他。謝譽病中無力,也想推開他,只能扶着溫謙的肩,聲音像隔了層棉花:“別碰我。”
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潛水遭蝦戲,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謝譽如此想着,溫謙大概心裏已經笑了他百八十遍了吧。
“謝大人,真是狼狽啊。”溫謙調笑着,輕而易舉地握着謝譽的手腕搭上自己的肩,“本将軍扶你去歇息。”
謝譽沒有答話,他甚至有些聽不清溫謙說了些什麽,喉中血腥味彌漫,指縫間似有血色蔓延。
溫謙怔了一瞬,臉上輕佻的笑也不見了,“本将軍背你走。”
被溫謙背起來的時候謝譽已經意識不清,身上哪裏都在叫嚣着疼,手腳冷得要命。只能略抱緊身下的熱源,似乎暖地肺腑能夠更舒服一些。
謝譽的行為都是無意識地求生。溫謙卻對這種依賴很是受用,他雙手拖着謝譽膝彎,感受到背上的人兀自晃動着身子,快要和溫謙的後背貼地嚴絲合縫。謝譽的腦袋搭在溫謙的耳邊,呼出的些許熱氣吹的溫謙臉都開始有些發紅。
“謝大人,你現在這副粘人的模樣可讨人喜歡多了。”溫謙知道謝譽不會回答他,卻還是在自言自語,“本将軍今日大發慈悲,既往不咎,等你好了,定要給本将軍賠個大的。”
謝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溫謙小心翼翼地把謝譽颠了一下,把他背得更穩些。他聽見謝譽壓抑的低喘,應是耐不住身上的難受。
怎麽能有人生了病跟被狐貍精附了身一樣?溫謙有些惱,奈何身後的人絲毫沒有自覺,自顧自地胡作非為。
這和那個講話蹬鼻子上臉的謝大人太不一樣了。
“謝大人…”溫謙啞了聲音,壓着心中莫名其妙的邪火,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再忍忍吧,前面就是本将軍的行宮。”
這話像是在對謝譽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回應溫謙的只有漸漸疲軟的咳嗽聲。
謝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可能更像是疼暈了,腦中浮現出刑臺之上的父親、流放西南途中被叛軍亂刀砍殺的族親、逃命路途中相依為命的火光,以及居高臨下的興慶帝命馮陳端來的藥,絲絲縷縷的記憶洪流一般地歸入大海,最終呈現在面前、逐漸清晰的是他自己的臉。
是本該與謝家族親一同死在西南、謝家最沒有用的、茍且偷生的自己的臉。
渾身都痛,謝譽像是已經在海中求生了很久。謝譽張開嘴呼救,海水順着湧入喉間,滾燙苦澀。他想出聲,卻連痛都說不出來。不能說,也不敢說。只能胡亂的咳着,把喉中進的水全吐出去。
“将軍,謝大人這副樣子,根本下不去藥啊…”徐成章一手捧着藥碗,另一手就着袖子擦着額頭上冒的冷汗。傳聞說溫少将軍同衛将軍一樣嚣張,從來不将京城朝官放在眼裏。可如今看來,溫将軍憐憫之心甚篤,徐成章有種自己若救不活謝大人,溫将軍就會讓自己陪葬的錯覺。
“用的什麽藥?”溫謙站在一旁,他身量本就高,居高臨下地看着徐成章,莫名的壓迫感讓徐成章不得不斟酌着回話:“都是些溫補之藥,大人脈象軟弱無力,莫約是曾經受傷過後未能好生将養,所以相對常人來講會更易發病些,但是這毒…效力來勢洶洶,在謝大人身上,怕是比旁人痛的更為厲害些。”
溫謙問道:“他中毒了?什麽毒?”
徐成章又開始就着袖子擦汗:“這…”
溫謙看着徐成章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大概有了答案,“不能說?”
徐成章點點頭。
溫謙輕哼一聲,“既為宮中當值的太醫,你都不能說,那看來只有那位能說了。”
“少将軍,您是說…”徐成章試探着問。
溫謙坐在床邊,給謝譽掖了被子,目光從謝譽的耳垂一掃而過,對徐成章說到,“今日他在這,不許跟任何人說起。若日後本将軍聽到了什麽瘋言瘋語,便要你提頭來見。”
徐成章背上冷汗直下,他直覺地明白溫謙沒有在開玩笑,“少将軍放心。”
溫謙笑道,“徐太醫明白就好,接下來,就拜托您好生照顧他,即便是塞也要把藥給塞下去,若本将軍回來後看到他沒氣兒了,我讓整個徐家來陪葬。”
謝譽從夢中轉醒時,已是月至中天。
他一時還有些恍惚,照理說,他現在應是頭痛欲裂——前幾次毒藥發作沒有及時喝下緩解之藥時都是這樣。
可謝譽現在卻感覺身上并未有什麽不适,他胡思亂想着,是不是已經上了天堂?
謝譽身上還是有些無力,他撐着床板起身,正欲打量四周,便聽屋內有人開口:“謝大人,感覺好些了嗎?”
此人面目滄桑,額頭上的三道擡頭紋十分顯眼,下巴的胡須略長,穿着太醫院的服裝,背部有些駝。謝譽認得他,是現今太醫院院判梁森。
“勞煩梁院判了,好多了。”謝譽說罷,眼睛向四周看着。大抵也是宮內某處行宮的寝殿,從床帳及屋內擺設來看,應是最近有人住過,且官階不低。謝譽的手撫了下衣袖,白日穿的朝服已經被換掉了,身上的寝衣柔軟幹淨,和裏衣都僅僅只是被自己睡着時壓出了些褶皺。
“謝大人客氣了。”梁森答道,“按日算,其實您體內的廿日敬還要兩天才會發作,微臣鬥膽,請問大人今日是否吃過或用過些什麽特殊的東西,才導致藥力提前。”
謝譽平時很少會主動使用從接觸過的東西,忽地,便想到了袁祁車內的熏香。
梁太醫見他不答,便為謝譽端來桌上還溫着的藥碗,“謝大人昏迷之時微臣已給您服下緩解之藥,今日大人藥效發作突然,現下氣血虧空,此為溫補之藥,大人喝了吧。”
謝譽謝過,接下藥碗一飲而盡,藥味澀大于苦,他面上卻沒顯出半分難耐。
梁森再為謝譽搭了脈,道,“這次的藥效已經過去了。大人的抑制之藥與緩解之藥微臣會向曾經一樣悉數配好送至大人府上,還請大人保重身體。”
“保重身體…”謝譽嗤笑了一聲,“辛苦梁大人了。”
梁森行了禮,正欲告退,謝譽又出聲道,“請問今日是何人尋了梁太醫來此?”
梁森遲疑片刻,回道:“溫少将軍攜了陛下口谕,微臣奉旨前來。”
謝譽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麽這裏多半就是溫謙的行宮了,他被興慶帝任命為殿試監官,住在宮中理所應當,但謝譽心中卻疑惑,那人現在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