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見
第六章初見
溫謙在書桌前正襟危坐,眼睛盯着書本,卻心不在焉。他腦子裏混亂地像進了水,把血液都攪成了漿糊,充斥着的都是謝譽。
冷汗打濕的鬓發、摳住他衣服的指尖、耳邊隐忍的咳嗽、無意間宣洩痛楚的喘息,甚至是躺下後蜷縮起的身體、亂顫的睫毛,還有——
側躺時,左耳後才露出來的痣。
溫謙記得,興慶一年除夕,他在西南也見過這裏的痣。
當時他從江南投軍到西南五年,人微言輕。叛黨在西南勢利盤根錯節,但溫謙初生牛犢不怕虎,終于在單獨行動時闖入了賊窩,被砍了幾刀後才堪堪逃出生天。
西南一帶多雨,即便是冬日下雨的次數也比京城多上一倍。溫謙剛到山城附近,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染了血的衣衫被雨水打濕,好不狼狽,溫謙順着夜色,開始找尋落腳之地。
已至醜時,天色沉沉。溫謙一個愣神,便被人摁在樹上,脖子貼上了一個冰冷之物。
“不知何處得罪了閣下?”溫謙喉結微動,刀鋒似乎要将皮肉劃開。
“誰派你們來的?”那人沉聲說,似乎是刻意壓低了嗓音,聽起來尤為嘶啞。
“這話該我問你吧。”溫謙仰頭靠在樹幹上,畢竟脖子上貼着把匕首還是相當吓人的,“如你所見,我受了傷,來山城求醫的。”
雨勢漸漸大了起來,噼裏啪啦地從樹枝上滴落。那人按着溫謙沒有動作,二人都快被淋成落湯雞。
溫謙盯着那人的眼睛。他身量與自己差不多,可能矮一點,但絕不會更高。下半張臉被黑布蒙住,只有一雙眼睛露出來,銳利且疲憊,看着自己的時候透着恨意與煞氣。
“亡命之徒?”溫謙笑着問,“有緣千裏來相會。既然同命相連,不如把刀放下,我們找個地方過夜。”
那人刀鋒挑着溫謙的下巴,目光落在溫謙昂起的下颌,似乎在思考是否值得相信。
溫謙寬慰他道:“我身上現在有四道口子,淋了雨,痛得要命。如果你信不過我,我可以告訴你我的身份——”
“可以了。”那人說着,“那些人應該也不會像你這樣蠢,能被我把刀架脖子上。”
“那不如閣下把刀先放下,我們去找地兒避個雨?”溫謙大着膽子擡手,想拿掉脖子上的刀。
“別碰我。”那人收起刀,“看在你要死了的份上。”
溫謙笑了笑,“多謝閣下開恩。”
那人戴上鬥笠,“前方百米處有口洞穴,随我走吧。”
二人一前一後疾步走着,溫謙跟在他後面,直至進了洞內。
“小兄弟,你叫什麽?我總不能一直叫你兄弟。”溫謙脫掉最外層的衣衫,問道。
“明天你我就要分道揚镳,還問名字做什麽?”那人生了火,把淋濕的衣服脫掉地只剩兩層,烘着衣服回道。
“相遇即是緣。不便說真名,随便編個昵稱敷衍我也不願意啊。”溫謙在靠近火堆的地方找了處牆壁靠着坐下,感覺身體在漸漸回暖。
那人不回話。溫謙偷轉着眼睛打量着對方,火光描摹下那人像鍍了層光,淋濕的衣衫緊貼着身體,甚至能看清背上突出的蝴蝶骨。
好瘦。溫謙如此想着,明明跟自己差不多高,也不知道剛剛是哪來的力氣給自己按樹上的。
“阿譽。”那人說道,“若你執意想找個名字喊,便這麽叫吧。”
溫謙來了興趣,“阿玉?哪個玉?美玉之玉?這是你的名字?”
那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回道:“嗯,美譽之譽。”
溫謙道,“真話假話?那君子如玉,你為什麽在此做這些綁架的勾當?”
阿玉道,“名字而已,不過是個代號。倒是閣下,深夜在山城之外負傷,行跡鬼鬼祟祟,我若是把你交給官府,那可算是大功一件。”
似乎光是想到那幅場景都覺得很滿足了。阿玉眼睛微眯,“賞銀一定夠我吃三個月的饅頭了。”
“頓頓都吃饅頭?”溫謙覺得好笑,“都把我交出去了,還不獎勵自己吃頓帶花樣的?”
阿玉剜了溫謙一眼,“我想的美罷了,把你交出去,我也得有個窩藏罪犯的罪。”
溫謙湊近阿玉,反問道:“我怎麽就罪犯了?阿玉,話不能亂講。其實我是——”
阿玉打斷了他的話:“你是誰,對我來說都不要緊。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今夜之後,你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也無需告訴我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知道的東西太多,往往會成為無形的枷鎖。
“好吧,阿玉。”溫謙眨眨眼睛,“要不,你來幫我包紮一下?”
“我不會。”阿玉拒絕道,甚至可以說是毫不猶豫。
“好吧。”溫謙也不強迫,三兩下便把上衣脫了個幹淨。新年将至,即便是山城也還是很冷。溫謙打了個哆嗦,撿了件衣服撕了袖子,便開始往胳膊上纏。
阿玉皺了眉,“你那衣服還能用嗎,髒成那樣。”
溫謙咬着布料,含糊不清的說,“你是少爺嗎,咱們都到這境地了,有得包就不錯了。”
“……”阿玉欲言又止,最終起身去包袱裏找了件中衣,遞給他道:“你用這個吧。”
溫謙吃驚了一下接過,用一種疑惑且受寵若驚的眼神看向阿玉的眼睛。
“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阿玉面露不悅,“這是我在籠城新買的,很貴的。我也就穿過一次。”
溫謙解釋道,“我沒別的意思——尤其是沒有嫌棄你穿過的意思。謝謝你。”
不知是不是錯覺,溫謙覺得阿玉聽到“謝謝你”的時候,眼神不太自在,臉頰有點泛紅。
“好好地謝什麽?”阿玉別過臉,“你就當我大發慈悲,行善積德。”
溫謙笑了,說了三遍好。阿玉催他趕緊把衣服穿上,別一直光着膀子。他笑阿玉臉皮薄,這都看不得。溫謙最終還是沒舍得把到手的裏衣撕成碎片,簡單的把胳膊上、腰上的傷口包了一下,便攏起那新的中衣,湊近阿玉烤火。
阿玉看他過來,微微皺了眉:“我給你是讓你包紮的,你怎麽穿起來了?你別靠我這麽近。”
他說別靠近,溫謙便偏要靠近。溫謙俯下身觀察阿玉的表情,調笑道:“我不。阿玉長得好看,我偏要看。”
阿玉冷笑了一聲,“輕浮。”
溫謙不置可否,“這兒就我們兩個,我又不會對你做什麽,看看怎麽了。”
見阿玉不理自己,溫謙得寸進尺地靠近,他挪一下,阿玉遍也往牆邊挪一下,直到兩個人離火堆遠了,阿玉才惱道:“你一直貼過來做什麽?”
溫謙似是虛弱地說,“阿玉,我難受。借我你的肩膀靠靠。”
阿玉大部分時間裏應該是一個心軟的人,溫謙如此想着。果然等了半晌便聽到阿玉說:“滾回火堆旁邊坐。”
二人一齊靠在牆上,溫謙如願以償地把腦袋搭上了謝譽的左肩,似乎還能聞到若有若無的香味,他辨不出來像是什麽味道,只滿意地說了句舒服多了,得了阿玉冷冰冰地一句閉嘴。
溫謙閉上眼睛前看到的是阿玉左耳下的小痣,在耳垂的斜後方,映着白皙的脖頸。溫謙喃喃道:“你真的不打算知道我的名字嗎?以後我要是報恩,也不至于挨家挨戶地看各位阿玉長不長你這樣啊。”
阿玉側頭看向他。
溫謙閉着眼睛,安靜地等他回答。
“若有機會再遇,屆時再告訴我吧。”
不遠處的山城裏響起了爆竹的聲音,即便是下雨也沒有阻擋百姓們對于過年的熱情。只不過他們二人身處這洞穴之中,本就自顧不暇,便也無法分出精力去多享受新年的氛圍。
“新年快樂。”
聲音小地好像無人能聽得仔細,山洞中的回應只有或輕或沉的呼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