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第 6 章

我本來沒怎麽想雲峥,但或是因和蕭繹在睡前提到了與雲峥有關的事,這天夜裏我竟夢到了雲峥,就在那間春醪亭酒肆裏,飄溢流淌的酒香,嘈雜熱鬧的人聲,随客來客往晃動不停的燈影。

好像夢到了昨夜我和綠璃在那裏遇見雲峥的事。夢裏的我,在搖晃的燈影中恍恍惚惚正如此想時,忽又覺得不對。

夢中鄰桌的雲峥,身穿着的并不是我昨夜記憶裏的紫羅雲絲袍,而是一身繡金赤錦袍,他的容貌也比我昨夜所見要年輕幾歲,雖劍眉星目正往成年人長,但猶有一兩分未褪去的青澀,似乎年紀才十八|九歲。

夢裏的我,似已喝了不少酒,正半醉地醺醺然,将桌上疊着的酒杯都擺放在面前,深淺不一倒上酒,一手支頤,一手持箸輕敲着眼前的一列白瓷酒杯。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誤蘭因。”

酒肆喧嚣,我手下敲杯的律聲淹沒在酒客們的歡笑中,我醉中斷續呢喃的唱腔也被鼎沸的人聲沖散,連我自己都聽不清,卻還好像有人聽到了,有一個人聽到了。

是對面桌上身穿繡金赤錦袍的年輕公子,他手邊放有一柄镂金寶劍,似是随身之物,昭示他身份不凡,乃出身将門名門。

他原正持杯看着我,在我擡眸看向他時,立垂下了眸子,将酒杯送到了唇邊。但杯子只沾了沾唇,酒未入口,他僵定着身體片刻,又慢慢地擡眸看向了我。

我迎看着他的眸光,手托着腮,玩轉了幾下食箸,尾指輕輕一挑。箸端向上一揚後又突地垂下,輕佻地擊向盛着半杯酒的酒杯,我在清脆的敲擊聲,沖錦衣公子笑道:"相逢即是緣,這位公子,要不要過來一起喝一杯?”

正與我昨日夜裏在春醪亭和雲峥說的一模一樣。從夢中睜開眼時,我望着帳中虛茫的暗色,忽然明白昨夜雲峥為何冷笑,為何惱怒地恨不得要拿劍劈了我。

夢境之中的春醪亭,應是我和雲峥真正的初見。五年前的初見,就是我先招惹了雲峥,而失去記憶的我,在昨日夜裏又對雲峥說了同樣的話,再一次主動招惹他。

招惹一次也就罷了,可在已給雲峥戴了世人皆知的綠帽子、已與他和離另嫁之後,虞嬿婉還要再一次招惹他,且方式和過去一模一樣,連一個字都不帶改的。

這在不知虞嬿婉失憶的雲峥看來,豈不是前妻對他的故意嘲諷和挑釁,對他人格尊嚴的踐踏和侮辱!

我在黑暗裏默默汗顏一陣後,終是躺不住了,輕手輕腳地坐起了身。蕭繹似乎睡眠很淺,我略一動他也醒了,跟着坐起身來,問:“怎麽了?”

我正要說沒事兒時,蕭繹已執簾鈎挽了半幅帳簾,将榻邊的小燈點上了。他持燈照看着我的面龐,見我面上出汗,關心問道:“是身體不舒服嗎?我去傳大夫來。”

“不用”,我攔住蕭繹要下榻的動作,道,“我沒有不舒服,就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蕭繹問道:“什麽夢?”

雖然我和蕭繹已約定将如今的我就當成十六歲時來相處,但他事實上的身份還是我的夫君,如何能跟我的現任夫君說,我在和你躺一張床上睡覺時,夢到了我的前夫呢。

就遲疑了下,我緩緩說道:“我……夢到秦皇後派人加害你,一緊張就吓醒了、吓出汗了。”

這也确實是我心中的擔憂,我是有可能做這樣的噩夢的。蕭繹邊拿帕子給我擦汗,邊安慰我道:“夢裏都是假的,我不會輕易被人所害的。”

這安慰是真安慰不到我,我感覺蕭繹現下看似平靜的處境薄得像一片冰,輕輕一敲就會碎了,危機四伏,風雨欲來,不知何時就會大禍臨頭。

蕭繹似也察覺他沒能安慰到我,靜了靜後,又道:“我在京外時,曾遇一神算子,他說我乃真龍之命,雖會因時勢暫游淺水,但終有一日會回歸正位、翺翔九天。”

“我想,最後登上皇位的那個人,還會是我,現在的擔心都是不必要的”,蕭繹握着我的手道,“不要過度擔憂,我不想見你為我寝不能寐。”

所謂神算子,大抵是蕭繹此刻編來哄我寬心的,我心裏半點不信,但為蕭繹能安心,只能勉強露出點笑意道:“也許你說得對,也許齊王和越王打破了頭也搶不到皇位,到時候景朝的江山還是你的。”

我努力做輕松狀,向蕭繹開玩笑道:“以後你坐上皇位,一定要做個好皇帝,不能當昏君啊。”

蕭繹凝看着我道:“若我真做了皇帝,你……”

生怕蕭繹說出什麽“皇後”的話來,不等蕭繹說完,我就伸着懶腰再度躺下道:“若你真做了皇帝,我不負你母後所托,也就能安心離開了。”

手背掩口打了個呵欠,我拉了拉蕭繹的衣袖道:“快熄燈睡吧,明天還得陪你父皇打獵呢,今晚休息好明天才有精神應付。”

這是實話。秦氏一黨恐怕不滿足于蕭繹被貶為晉王,蕭繹被貶為庶民甚至被賜死,應才是秦皇後等人想要的。他們現下定死死盯着蕭繹,但凡蕭繹犯點小錯,都能抓着不放掀起大風大浪來。

若蕭繹因今夜沒睡好明日面聖時臉色不佳,這小小的“禦前失儀”可能就會被秦皇後等搬弄成“面有怨怼”,污蔑蕭繹是因被廢儲君之位而對父皇心懷怨恨,事情一旦發散起來,可就很難收住了。

聽我話将燈吹熄放下後,幽暗的帳帷內,蕭繹重又靜靜地躺在我的身旁。

所謂一念天地寬,昨夜我和蕭繹躺一張床怎麽躺怎麽別扭,但今夜因和蕭繹約定将我二人關系暫調回我十六歲時,我心寬了許多,虞女官和小太子睡一張榻,有什麽大不了,我頭沾着軟枕,漸漸困意湧了上來。

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時,我恍惚間又想起雲峥,想起了春醪亭,想原來不僅我和蕭繹去過那兒,我與雲峥的初遇竟也是在那裏,真是太巧了。

又似乎困意更深,像已完全沉入夢鄉又像猶有一絲意識時,似有一聲嘆息,輕輕地落在我的耳邊。

“……還是要離開嗎……”

極輕低的一聲,若有若無,似是只受傷的小獸在漆黑的夜裏隐忍着嗚咽。

我欲睜眼分辨是夢裏夢外,可眼皮沉重得根本擡不動,洶湧潮水般的困意,将這一聲嘆息完全淹沒,裹挾着我往睡夢更深處去。我在黑暗的睡眠中越沉越深,等能睡眼惺忪地睜開雙眸時,天色已亮,窗外雀鳥躁鳴。

因需伴駕,絕不可遲。我和蕭繹匆匆洗漱穿衣、草草用了些早膳後,就坐晉王府車馬至南華門外,而後跟着皇帝出行的大部隊,一路随行至京郊華林苑。

春日往皇家園林華林苑狩獵游玩,是景朝蕭氏的習俗,回回禦駕至此,不僅後宮妃嫔、皇室宗親伴駕,諸文武大臣、公侯世家等,亦在随行之列,我的那位雲峥雲前夫,今日自然也在華林苑中。

為着前夜差點砍在我身上的那一劍,我體寒,為着昨夜夢到的與雲峥的初見,我心虛。體寒心虛交加之下,我悄然擡眸瞄看雲峥,見他與一衆中老年公侯站在一處。博陽侯患病休養,如今博陽侯府諸事,皆是由年輕的雲世子出面。

帝後面前,衆目睽睽之下,雲世子頗為克制,沒直接提劍上來砍我,縱然目光越過人群與我有交彙,亦未激蕩出怨恨的殺心與怒焰,只是眸色沉冷,冷得似千年難化的冰霜。

我不禁又感覺身體微微發冷時,右手忽然一暖,是身邊的蕭繹,輕輕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還沒來得及側首看向蕭繹,就聽有女子的嗓音似笑似諷道:“三皇弟和王妃真是恩愛,在外人面前,也黏得手都分不開,這樣如膠似漆地去打獵,多有不便,怕是要空手而歸喲。”

說話的是秦皇後之女——長樂公主蕭沁。我記憶裏她才是個十一歲的女孩,但如今的她,已是十九歲的大姑娘了。

秦皇後的女兒,自然不會與蕭繹交好,但長樂公主此刻這般刻意諷笑,應不是為了刻薄蕭繹,而是為了刻薄刻薄我。

在問綠璃有關雲峥的事時,綠璃曾說世人都道長樂公主喜歡雲峥,為此遲遲未出降,在我與雲峥和離之後,世人猜測雲峥極可能會尚長樂公主,成為景朝的驸馬。

所謂夫妻齊心、同仇敵忾,雲峥既恨我入骨,長樂公主當然也會恨我這個讓雲峥蒙受恥辱的女人,遂會對我當面出言譏諷。

我與蕭繹現下處境,本就只能事事隐忍,長樂公主還是秦皇後和皇帝的掌上明珠,又如何能對她反唇相譏?!

我幹笑着準備随便應付長樂公主幾句,并要将手從蕭繹手中抽開時,蕭繹卻将我的手牽得更緊了。蕭繹淡然地回應長樂公主道:“我本不擅騎射,不勞皇姐操心。”

這樣淡然地不客氣,聽得我都替蕭繹捏了把汗。長樂公主面上譏笑一滞時,秦皇後的聲音溫和地響起道:“騎射之事,多加習練,定有精進。”

略一頓,秦皇後目光掠過雲峥,含着笑道:“雲世子騎射功夫精湛,此次狩獵,不若晉王就與雲世子一組,期間雲世子可傳授晉王狩獵技巧,襄助晉王。”

秦皇後說着笑看向皇帝,“陛下以為如何?”

在場之人,誰不知晉王與雲世子之間有何仇怨,這樣兩個人硬湊到一起,無異于火星接近了炮仗,弄不好是要出事的。

現場一片寂靜,就連向來偏寵秦皇後的皇帝,也遲疑不語時,秦皇後含笑的嗓音又響起道:“臣妾這兩日在宮裏,聽了件新鮮事,說是晉王和雲世子,前夜在京中一家小酒肆起了點争執。事情雖小,卻在京中傳開了,到底是不大好聽。”

這話說下,現場衆人臉色大都有點微妙的波動,看來是對秦皇後口中的那件“小争執”——春醪亭那夜蕭繹和雲峥因我劍拔弩張的事,都有所耳聞。這京城的消息網,傳得也忒快了。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只在乎想要拉攏的右相謝沉,擔心謝沉會不會因這事覺得蕭繹有點“昏君”潛質。我悄擡眸看向謝沉,見他微垂着眼,神色沉靜無波,似是心永如靜水,又似心深得像井。

那廂,秦皇後仍在笑語,“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不該再為舊事傷了臉面,傳出去讓人笑話,陛下您說是不是?”

皇帝颔首說“有理”時,秦皇後道:“臣妾這般安排,既是望晉王和雲世子從今日起冰釋前嫌,也是為外面的人不再亂說閑話。若他二人今天聯手狩獵頗豐,外人知晉王和雲世子通力合作并無嫌隙,外面那些風言風語,自然就會消停了。”

眼看秦皇後巧舌如簧,說得皇帝頻頻點頭,最終捋着胡須、同意了秦皇後的提議,我登時是一個頭兩個大。

雲峥和蕭繹一起狩獵?!

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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