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第 8 章
據蕭繹說,是他心急狩獲獵物,張弓搭箭時沒有注意到林桠茂密,人又騎在飛奔的馬上,才被迎面橫斜的樹枝給撞跌下了馬。
在皇帝面前,在文武百官面前,蕭繹都這般說。本來就真是有事,皇帝與秦皇後都有可能大事化小,既蕭繹自己說是小事,說是他自己不慎所致,皇帝和秦皇後自然不會去深究到底,就令太醫為蕭繹診治,令蕭繹歸府歇息。
眼見蕭繹跌下馬的那一瞬,我幾乎被唬得魂飛魄散,好在蕭繹傷得并不重,只是腳有崴傷,身上有幾道被樹枝劃傷的傷口,其中一道深些見了血。太醫道是小傷無妨,只需安靜在家用藥休養幾日,等待傷口愈合脫疤。
在家休養也好,不需要出去面對秦皇後、雲峥等人,也算是變相了躲開了明槍暗箭。接下來幾日,我都陪蕭繹窩在晉王府中,在照顧蕭繹之餘,我心頭始終有一絲疑雲萦繞難散。
盡管蕭繹說是他自己不小心受傷,但我總疑心那日華林苑中是否是雲峥暗下黑手,疑心蕭繹将事情攬到他自己身上,是為了不讓我擔心,也為了不讓事情無法收場。
畢竟若蕭繹說是雲峥有意害他,長樂公主第一個就不答應的。到時公主到皇帝面前哭一哭鬧一鬧,再有秦皇後在旁四兩撥千斤地說上幾句,局面就要變成蕭繹為掩飾自己騎術不精而故意誣陷雲峥,蕭繹的名聲要更壞了。
那日在華林苑,我未追問蕭繹事情的真相,但等回到晉王府,太醫與侍從皆退,室內只我與蕭繹時,我再一次詢問他為何會摔馬受傷,甚就直白地問他是不是雲峥動了手腳。
我要蕭繹一定要對我說實話,“不要怕我擔心,你有事瞞着我,我才最難安心。”
可蕭繹和我所說,依然與在衆人面前相同。蕭繹目光清澄地看着我道:“與雲世子無關,真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相信蕭繹這會兒說的是他心裏的實話,可我依然無法打消對雲峥的懷疑。
博陽侯府乃開國名将之後,雲峥自幼習武,武藝超群,想搞點事是輕而易舉的,而那時蕭繹又光顧着瞄準獵物,也許就沒有看到雲峥暗地裏動的手腳,因而真心誤以為摔馬是他自己的原因。
可別說沒有證據,就是有證據也是無可奈何,蕭繹目前的處境就是萬事都得隐忍,為了風平浪靜,被打落牙齒也只能和血咽。
說來可嘆,如果我與雲峥婚姻美滿,我好好做着博陽侯世子夫人,博陽侯府的軍中勢力,原有可能成為蕭繹的助力。而不似現在,因我和蕭繹亂搞,博陽侯府都快和秦氏一黨穿一條褲子了。
我越想越覺可嘆,銜着憂慮對蕭繹嘆息道:“那時你我不該做下不軌之事的,我是雲峥的妻子,而你是清清白白的太子,我該離你遠遠的,你也是……”
卻聽蕭繹說道:“可你做雲峥妻子時并不開心,不如與我一起時輕松自在。和雲峥和離的那一天,你對我說,‘如釋重負’、'如同卸下了一座大山'。”
關于我與雲峥的那四年婚姻,我也有問過綠璃的看法。綠璃是我的貼身侍女,所知應比蕭繹更為詳細透徹,只是綠璃因有癡病,表達起來不僅含糊不清,還較為“聳人聽聞”。
“經常小姐和雲世子在一起時,把門關着,我人在門外,看不到什麽,只能聽到些動靜”,關于那動靜的描述,綠璃的原話是,“前兩年,哼哼唧唧,後兩年,砰砰哐哐。”
我聽得汗顏時,也通過進一步詢問,大抵弄明白了我和雲峥的婚姻狀況。頭兩年,我與雲峥還算是正常夫妻,但到後兩年,就演變成經常摔東西吵架了。
關于為何會變成這樣,以綠璃有限的心智就難以理解了。綠璃只知道後兩年裏我和雲峥經常關起門來吵架,吵得很厲害,很厲害。
一般關門吵架時,綠璃也不進去,但有一次,綠璃因在窗外聽見了拔劍聲,害怕我有危險,情急之下雖沒有得到傳喚,也硬是撞開了門、闖進了房中。
那一日綠璃眼裏的雲峥,面目猙獰地像是要吃人,他握劍的手顫抖得爆起青筋,聲音咬牙切齒,一聲聲怒吼如是雷霆,“他是誰?!”“那個人到底是誰?!”
而綠璃眼中的我,安靜尋常,就坐在室內一方花梨桌畔,縱在劍光的威逼下,亦面色不變,淡淡地道:“知道了又如何呢?”
雲峥恨道:“我殺了他!”他雙目泛紅,怒灼得似能噴出火來,“我要他的命!!”
我道:“不必費事尋了,你現殺了我吧,我替他去死。”我對着雲峥笑道:“我愛他啊。”
淩厲的劍光從我眼前閃過,雲峥憤恨地揮下了長劍,方桌一角被切金斷玉般削去,沉沉地砸在了地上。
綠璃給我描述她當日所見所聞時,用詞都很粗糙簡單,但我可以想象當時應是怎樣駭人的情形。雲峥那時應是發現了我的不忠,在逼問我那“奸|夫”是誰。
奸|夫是誰,就是此刻我身邊這一位呗。我望着正喝藥的蕭繹,一手無力地扶住額頭。
雖然後悔不該使本可成為助力的博陽侯府成了敵人,但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用,還是多想想怎麽多拉攏些朝臣擁護蕭繹吧。
就又想到謝沉謝右相身上來。正好明日是官員休沐,我就同蕭繹商議是否明天請謝沉來府中喝茶用宴。
蕭繹一貫的态度都是聽我的,于是這事在我的主導下,沒幾句話就定了下來。定下了就要安排明日宴席菜式,可不知謝沉飲食口味,如何安排才能使他吃好喝好、以顯晉王府之誠意呢。
我和綠璃曾在謝府待了幾年,我是失憶了,但綠璃沒有,或許她知道謝沉愛吃什麽菜。于是我就喚綠璃進房來,詢問她這方面的事:“你知道謝右相最喜歡吃的菜是什麽嗎?”
綠璃答得不假思索,“蟹黃豆腐。”
“真的嗎?”
因為綠璃想也不想,答得飛快,我反倒有些懷疑,懷疑她會不會理解錯了我的問題,或是對謝沉的口味存在誤解。
綠璃有時候理解思路異于常人,別這蟹黃豆腐實際是謝沉最讨厭的菜,明兒請人用宴時特地給人端一盤最讨厭吃的,這簡直是巴掌照着人臉打,要壞事的。
別想套交情不成,反交怨了。我再一次問綠璃道:“謝右相真的喜歡吃蟹黃豆腐嗎?”将問題問得更精準些,“你親眼見他吃過嗎?”
綠璃十分篤定地點頭,“真的,見過好多次呢。”綠璃道:“小姐你那時常下廚給謝右相做蟹黃豆腐,謝右相每次都吃光的。”
那應該沒錯了,我這樣想時,眼角餘光見一旁乖乖喝藥的蕭繹,在綠璃的話中,慢慢地擡起了眼皮。
我側首對蕭繹道:“那明日宴席上,定要準備有這道蟹黃豆腐。”說話時,見蕭繹似乎沒聽見我說的話,神情若有所思的,又像是在心神恍惚。
“怎麽了,被藥苦呆了?”我擡指輕點了下他的眉心,催促且安撫道,“快喝吧,快趁熱将藥喝完,我讓廚房給你煮了銀耳湯,喝完藥就能喝甜湯去苦味了。”
蕭繹“嗯”了一聲,又執勺舀喝了幾口藥後,淺笑着看着我道:“記得從前在宮中時,小姨有時也會為我做好吃的。”
沈皇後在世我人在坤寧宮時,沈皇後過世我人在東宮時,都有為蕭繹下過廚,這是十六歲及那之前的記憶,我都記得。但不知在那之後的八年裏,我還有沒有為蕭繹進過廚房。
“記得你小時候很喜歡吃我做的紫蘇梅子姜,等青梅将熟時,我再做給你吃好不好?”我笑對蕭繹承諾時,又想到時過事遷,說道,“也不知你現在口味變了沒有?”
“我不會變”,蕭繹看着我道,“小時候喜歡的,我現在依然喜歡,會一直一直喜歡下去,喜歡一輩子。”
明明在說蜜餞而已,可語氣神情卻認真地有幾分似在承諾縱海枯石爛亦不會變心的誓言。
既然……這麽喜歡吃我做的梅子姜,那我就将這蜜餞的做法,毫無保留地教給府中的廚娘好了。雖然這道紫蘇梅子姜的做法是我娘的獨門秘方,但教給廚娘的話,哪日蕭繹處境無憂、我放心離開後,蕭繹依然能吃上他喜歡的蜜餞。
“放心”,我擡手摸摸蕭繹的頭,笑對他道,“一輩子都吃得到的。”
而現在最要緊的,是讓謝沉能在明晚的宴席上吃好喝好,感到賓至如歸。
翌日晨起,我便命王府管事往謝府送了一封請柬,請柬是我和蕭繹一起寫的,內裏言辭謙和懇切。半個時辰後,管事歸來回話,說謝沉收下了請柬,并道不勝榮幸、今晚将叨擾雲雲。
于是這一日的晉王府,便就在為晚間的宴席忙碌。謝沉謝右相是晉王府的第一個客人,自去年冬天蕭繹被貶為晉王搬到這晉王府後,晉王府大門平日就跟個鬼門關似的,除了府內人出入,連個雀影也沒有。而今晚謝沉的到來,将是晉王府裏程碑式的改變,謝右相的一小步,将是晉王府的一大步。
大半日的時間裏,我都在宴廳附近轉悠。從食桌、坐席等陳設,到宴廳中的擺花、熏香等等,我都一一過問,務必精益求精,以求今晚的宴席完美無缺。
忙碌至傍晚時,我換了件便于下廚的布衣裳,準備親自做那道蟹黃豆腐,以向謝相顯我待客之誠。本來因我失去了與之相關的記憶,我應是不會做這道菜的,進廚房時就準備叫廚娘教我。
然而當我真站在鍋竈前,看着碗碟裏的蟹肉、膏黃、豆腐、蛤蜊等備菜時,我的手自然而然地就動作了起來。腦子忘了,身體卻還記得,還很熟稔。綠璃說得沒錯,過去我在謝府時,定常做這道菜。
我做蟹黃豆腐時,蕭繹就在一邊看着。因為廚房煙火氣重,蕭繹腳的崴傷又沒好全,我勸他去花廳中坐着,道:“這兒沒你的事,你快去歇着吧。”
蕭繹卻知我拉攏謝沉的用意,“怎麽沒我的事呢,你在這兒是為了我。”微微一頓後,蕭繹又道:“我想,那時候你在謝府為謝沉做這道菜,應也是為了我。”
我覺蕭繹說得有理。謝氏在景朝舉足輕重,我希望謝氏能擁扶蕭繹,不僅是失憶的現在這樣想,過去在謝府時應也是如此。
不然,我常給謝沉做蟹黃豆腐這事,就顯得有點奇怪了。畢竟我與謝沉只是繼母子,又不是親的,哪來那麽多泛濫的母愛,我又不是閑的沒事就愛給人做飯的人,行事必有因由。
蕭繹提出的因由就很有道理,我那幾年在謝府守寡時,定想着将謝沉拉攏至蕭繹一方,想和謝沉處好關系,所以努力地做一個好後媽,常給謝沉做他愛吃的蟹黃豆腐,希望用親情打動謝沉。
正想着時,我聽蕭繹問道:“你認為呢?”語氣聽着似是漫不經心地随口一問,但我隐隐感覺蕭繹其實是想聽我認真回答。
我回答道:“我同你想的一樣。”
蕭繹在渺茫的水霧氣中微微笑了,而我這邊的蟹黃豆腐也可以出鍋了。我正要盛菜裝盤,有侍女走進廚房中,向我和蕭繹恭聲禀報道:“王爺,王妃,謝相到了。”
我就将裝盤的事交給廚娘,忙去寝堂換了衣裳,而後要與蕭繹親自去迎謝沉。然而剛走出寝堂門,就又有侍女跑來,且步伐匆匆,禀報的嗓音裏蘊着一絲急躁與恐慌。
“王爺,王妃,雲……雲世子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