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第 9 章
酉正一刻,晉王府,浣花廳。我與蕭繹高坐主座,兩側左為雲峥,右為謝沉。
因有白日裏的精心布置,宴廳內花開錦繡、席陳珍馐,本該配以熱鬧和諧的用宴場景,但因有不速之客的到來,此刻廳內氣氛似凝着一層寒冰,透着說不出的詭異與尴尬。
幸而我早為晚宴安排了樂舞怡情,來自府內樂人們的絲弦之聲與翩翩舞姿,正在努力沖淡此刻廳中僵冷的尴尬氣氛。
使此宴成為尴尬宴的尴尬人,正冷着一張臉。也不飲酒,也不動箸,雲世子雲峥就幹坐在左側席上,神色冷得像全天下人都欠他百八十萬錢。
我雖沒欠雲峥錢,但很能理解雲峥此刻的心态。設身處地地想,恨不得把我和蕭繹一鍋端殺了的雲峥,應該到死也不願踏進晉王府半步,可卻被他爹硬攆了來,被他爹逼着給蕭繹這奸|夫送藥材送關懷,如何能心情好的起來。
侍女禀報雲峥到來時,我是真結結實實地吓了一跳,以為雲峥憋不住心中恨火,發瘋提劍上門砍人了。幸而驚恐地趕至大門前時,見雲世子是奉父命來探病送藥的,盡管他這探病人的臉色,冷得似盼着病人蕭繹早點一腳蹬上西天。
心中飛快地琢磨了下後,我大抵明白了雲峥之父博陽侯硬攆着兒子上門探病的用意。
華林苑獵場中那場“意外”,蕭繹将原因攬到了他自己身上,無論對我還是對帝後朝臣,都說是他自己不小心。然而這事傳到民間後,卻衍生出了新的說法,外面傳言說是與蕭繹同行的雲峥暗下黑手,而蕭繹因對雲峥有愧,沒有揭穿雲峥,将事情攬到了他自己身上。
如此傳言發散開後,蕭繹在外的名聲,倒是略有回轉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博陽侯府能從景朝開國屹立至今,能在代代朝堂暗流中全身而退,當然不是純憑運氣。盡管如今世人眼裏,雲峥雲世子将要娶長樂公主,雲世子站在秦黨一方,可博陽侯本人,或許并不希望博陽侯府同秦氏一黨完全綁死。
雖然世人大都認為景朝江山将要由齊王或是越王繼承,但博陽侯也許不願選擇站隊,還想着采取端水大法。
對我和蕭繹這兩個使他兒子、使博陽侯府蒙羞的人,博陽侯心裏大抵也恨得牙癢癢,只是在他心中,可能博陽侯府基業更重。博陽侯不站隊任何一方,也不願同任何一方徹底撕破臉,所以硬逼着雲峥來晉王府緩和關系,逼雲峥來探望摔馬受傷的晉王。
畢竟如今傳言裏蕭繹已知錯,且出于愧疚為雲峥掩飾“惡行”,雲峥也當表現地大度些。且若蕭繹和雲峥這倆當事人能早點緩和關系、放下舊事,世人流言也能早點放過雲峥、放過博陽侯府。
因為體察到博陽侯用意,所以盡管我心底并不願直面雲峥,但還是客客氣氣地邀請雲峥一起用宴,以向我的前公公博陽侯示好。
就算不能将博陽侯府變成朋友,也不能硬逼多一個敵人。
只是這宴……是真冷啊。原本這宴只為謝沉而設,我在白天也想了許多活躍氣氛的說笑言辭,但這會兒那些活潑潑的話,全被雲世子的冷臉凍噎在喉嚨下,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可不說也得說了,底下舞都跳了有三支了,總不能直到宴散時,主人家一句話都沒有的。
且不管雲世子了,他這會兒一口不吃回博陽侯也有夜宵管飽的,餓不死他,今夜設宴的目的原就是為和謝沉聯絡感情,可不能将這正事給丢了。
于是就令樂人們暫先退下,我舉起酒杯,籠統地說了幾句雲世子謝相到來使蓬荜生輝的客氣話後,就笑對謝沉道:“宴中有道蟹黃豆腐,是特地為謝相準備的,謝相嘗嘗,可和昔日味道相同?”
謝沉恭聲道謝後執匙,就要用時,雲世子冷冷的嗓音突然響起在宴廳中,“昔為繼母,今為王妃,不知謝相心中作何感想?”
謝沉嘗一匙蟹黃豆腐,淡淡地道:“謝某沒有回望前塵往事的習慣,雲世子凡事也當向前看才是。”
雲峥冷哼一聲道:“自然,本世子早将前塵往事斷棄。”似嫌話說得不夠,又硬是加了一句,“棄如敝履!”
謝沉又嘗一匙蟹黃豆腐,淡淡對雲峥道:“那謝某就提前祝雲世子幸覓比翼、恩愛不移。”
我聽着是很正常的一句話,謝沉應是在祝雲峥和長樂公主來日姻緣美滿,可不知為何,雲峥陡然間面色極為難看,似謝沉這句祝語是一柄淬毒的匕首,一下子紮進了他的心間。
面色難看的雲峥,唇微動了動又未語時,突然間擡頭朝我看來,目光幽深不明。我心中一跳,忙垂頭避開雲峥目光,并為身邊蕭繹倒茶以掩飾我的不自然。
因蕭繹身體不好,我希望他滴酒不沾,在宴上給他單獨準備的是茶而非酒。給蕭繹倒了一盞茶後,我又夾了一筷菜給他,道:“這道炙鵝味道不錯,你多吃點。”
箸間的鵝肉夾放至蕭繹碗中時,下方的雲峥嚯地站起了身,“時候不早,雲某就先告辭了。”
見雲峥要走,我心裏着實是松了口氣,只是出于待客禮節,口頭上還得假意挽留一番,擡頭看着那個離去的背影道:“雲世子這就要走了嗎?再喝一杯吧。”
萬萬沒想到,離去步伐走得飛快的雲峥,在我這句話後,竟陡然停了下來。
好像這句話與我那日春醪亭“相逢即是緣”,有異曲同工之效,點着了雲世子身上什麽開關,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雲峥緩緩轉過身,一步步向我走來,看他幽深雙目映着躍動的燈火,唇角慢慢浮起若巅若狂的笑意,“好啊,請王妃為我把盞。”
那幽眸中燃灼着的火焰,似有實形,能将這錦繡宴廳連成火海。我因驚怔過度還未能有所反應時,謝沉已起身攔在了雲峥身前,道:“世子這般,有些失禮了。”
雲峥冷笑着道:“此是晉王府,非是謝府,謝相并非主人,如何多話。”
謝沉卻似意有所指地重複了一遍雲峥的話,“此是晉王府,非是謝府”,又道,“上首是晉王之妻,非是謝家孀婦,雲世子能喝什麽酒。”
本來我覺得以雲峥這陡然似喝了假酒的癫狂狀态,說不定真能做出火燒宴廳的事來,卻見雲峥在謝沉那幾句話後,目中幽火像被霜雪忽然沉重覆壓,一片死寂後,火熄煙消,只餘悲冷。
悲冷的眸子再望了我一瞬後,雲峥轉身離開了宴廳,身體沒入了如墨的夜色中,漸行漸遠。
而我身邊的蕭繹,自始至終一字未語的蕭繹,端起手邊的茶杯,慢慢地抿了一口。
因有前事之鑒,這回我等了一等,看雲世子這回是真走不會回頭,身影在夜色中已漸是遠不可見了,方才令府中管事依禮去送一送雲世子。
而後,我再度對謝沉舉盞,含笑請謝相回席,繼續用宴。
然謝沉的面色似乎也不大好,不久前與雲世子那短短幾句話的“交鋒”,似令謝沉眸底微有陰霾。又或許是我看錯了,是因謝沉此刻站在廳中懸燈下,有些許燈影恰好垂落在他的眸底。
我欲再細看時,謝沉已垂下眼簾,隐下眸中或有或無的陰霾。謝沉向我微躬身拱手,先是“微臣多謝王妃盛情”,而後又以“時辰不早、不能久留”為由,向我請辭。
見挽留不住,我就說要送一送他。又看了身邊蕭繹一眼,笑對謝沉道:“非是王爺憊懶不肯送謝相,是他腳上崴傷還沒全好,不能多走路,謝相勿要見怪。”
“豈敢。”謝沉再一躬身拱手後,也請我留步。
然我因得為蕭繹拉攏謝沉,禮節上的事絕不可廢,不管謝沉如何辭勸,仍是堅持要送。
“你先回房歇着,我去去就回。”手搭在蕭繹肩邊,我輕輕同他說了這一句,蕭繹手捧着茶杯,在袅袅的茶霧中微仰首看我,溫聲道:“好,我等你。”
從宴廳到晉王府大門彎彎繞繞路徑不短,侍女提燈在前引路,暈黃搖曳的燈光中,我與謝沉走在夜風吹拂的王府□□上,心中想起上次我去謝府、謝沉送我離開的情景。
那一日的謝沉,似是靜水、似是古井,靜且深,縱風起亦無波無瀾,那之後我見到的謝沉,給我的印象也都是如此。可今夜,這潭深水卻似微起波瀾,在與雲峥雲世子似是“交鋒”時。
若是旁人,那情景只是幾句話說得不大對付而已,根本不必多想,可這事落在謝沉身上,我總覺得有點微妙。
雲峥雲世子與人有沖突,正常得很,他本來就脾氣大、性子傲,跟個刺猬似的,他不喜歡的都要被紮一紮。可謝沉這人不是,謝沉這人性靜如水,似是連喜怒都沒有的,縱是被人冒犯應也淡然如清風明月,怎會在今夜與雲峥有點言語沖突,怎會與雲峥……似有舊怨?
如謝沉這般的人,雲峥是得用什麽天大的事,才能将謝沉有所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