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第 24 章
一切都來得太快太急, 跌墜入水中時,冷冷的江水立從四面八方湧覆入我的口鼻,我在水壓亂流中似就要窒息昏迷之際, 半邊身子忽被人攏拽在懷裏, 似是雲峥帶着我上游, 浮出水面。
意識模糊,好像随時就要跌進昏沉的黑暗裏,我勉強将眼睜開一線,見鮮紅的血色漂浮在水面上,見雲峥濕透的漆黑長發貼在他蒼白的臉頰畔, 他形容狼狽, 神色冷繃,半點沒有平日裏倨傲無畏的世子形象。
我與雲峥運氣不算十分壞, 跌下的江中地點正有急流礁石。我與雲峥沒一頭砸在礁石上直接摔成肉泥,這會兒雲峥一手拽着我,一手借力靠着礁石, 所以才能在急流中支持片刻, 但湍流甚急, 他一個中箭受傷、流血不止的人,又能堅持多久呢。
我和雲峥會一起死在這裏嗎?生不同衾死同穴, 雲峥說這是我與他成親時說的話,他說的還有“幸覓比翼,恩愛不移,長相厮守, 此生不離”, 那誓言有多美好,我與雲峥的婚姻便有多麽面目可憎, 撕破臉皮後就有多不堪和血淋淋。我與雲峥沒能如誓婚姻美滿,但在上蒼的安排下,或許我倆真要應誓“死同穴”了。
江水浸透了我渾身衣裳,我在撲面江風中感覺冷徹入骨,張唇欲語時,輕弱的嗓音不自覺在風中打顫。
“雲……雲峥……”我輕喚他道,“你……你還恨嗎……不要恨了……好累的……就當你我從此扯平了吧……”
我不知雲峥有沒有在風中聽到我的話,我不知他對我的話有何反應,我已看不清他的神情,天色似忽然就暗了下來,越發模糊的意識像浪潮一陣陣地撲向我,眼前似乎是要将我吞噬的昏黑,又似乎是暗紅的血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我越發神思混亂,在就将要昏過去前,喃喃着似是胡言亂語起來,“雲……雲峥……你疼不疼……疼不疼……雲郎……”
拽着我肩背的手忽然掐緊,應是有些疼痛的,但我已感覺不到疼痛,我如落入深淵,意識跌入了無盡的黑暗中。
終是昏迷的我,似是陷入了一場很長很長的睡夢裏,夢境缈遠幽深,是曾塵封在記憶深處的舊時光。
夢裏的我,是十九歲的謝夫人,遠在千裏外行宮中的太子蕭繹,在信件中喚我“小姨”,朝堂中年輕有為的禮部侍郎謝沉,是我的繼子。
既無婆母管束,也無丈夫幹涉,我的後宅生活似乎應該是平靜自由的,可我心中很不快活,每日每夜都在難受,好像心中幽灼着暗火,在無人可見處,它鮮血淋漓。
我無法在謝家排解心中的痛楚,于是走出了謝家大門,來到京中大小酒館中,以買醉換取片刻的歡愉。漸有纨绔子弟常來與我搭讪,我把與他們的調笑當下酒菜,似乎過得越是放|蕩糊塗,心就越混沌,混沌了,就不痛了。
因聽酒客說春醪亭雖是家小酒肆,但肆中桑落酒滋味很好,不輸京中上等酒樓,我有時夜裏便會來在春醪亭中打發時光,一杯接一杯地漫飲,甚至有時會待到天明。
又一日夜裏,我來到春醪亭,要了一壺桑落酒,自斟自飲。
酒肆燈影晃動間人聲嘈雜人來人往,我半點不在意外間事,只是低眸望着我杯中清亮的酒液,想世人都說酒可解愁,我這會兒心中仍是揪絞得難受,定是因我喝得不夠多、不夠醉。
又漫飲了幾杯後,我半醉地醺醺然,似乎心麻木了些也痛快了些,将桌上疊着的酒杯拿起,深淺不一地倒上酒,持箸輕敲,輕唱自娛。
“他教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誤蘭因。”
喃喃輕唱着擡眸時,我見對面不知何時來坐了一名年輕公子,似乎與我年紀相仿,着一身繡金赤錦袍,手邊是镂金寶劍,身姿氣度像是名門出身。
這樣的人能來這平民混跡的簡陋小酒肆飲酒,看來也是個愛喝酒的會品酒的。天下酒客是一家,我輕佻地邀這年輕公子共飲,公子矜持了片刻,緩緩起身移坐至我面前後,也不說話,也不動杯,像個石像定坐在我身旁,面無表情。
我重拿了一只幹淨酒杯,邊為他倒酒,邊含笑問他道:“公子貴姓?”
“雲。”幹脆利落的一個字,似長劍切金斷玉,公子惜字如金,半個字也不多說。
“好雅的姓氏”,越見他這般矜持寡言,我似就越想逗他,竟就十分言辭大膽地調笑起來,随口亂吟道:“心期切,想見東風,莫辜負窗邊雲雨,樽前花月。”并就行為輕浮地将手中酒杯,直接送至這位雲公子唇邊。
這位雲公子瞧着是名門出身,想來所見大家閨秀必是端淑守禮的,許是頭次遇見似我這般輕浮無德的女子,見我這般言行,燈光下冷繃着一張臉,薄唇抿如直線,神情似在着惱。
然而在燈影下,不易察覺之處,他的耳根似在悄悄泛紅,鮮豔的血氣,一直蔓延向頸下。
我越發感覺有趣,想定讓這位雲公子當我今晚飲酒的樂子,一手托着腮,一手将那酒杯在他唇前輕晃了晃,笑着道:“雲公子若不喝,這杯酒我就請別人了。”
雲公子冷臉定身片刻,沒就着我的手低頭飲酒,而是擡起手來,要從我手中接過那杯酒。
半醉的我玩心大起,在雲公子伸手接酒杯時,尾指輕輕一挑,似貓兒的尾巴,在雲公子手背上輕輕一拂。
本來定如石像不動的雲公子,好容易有所動作,擡手來接我這杯酒,我這一拂之下,他又似陡然中了定身咒,神色身形僵凝如石。
我禁不住嗤地一聲笑了出來,感覺這名雲公子可真是有趣。
若是一般的纨绔子弟,自然不會臉紅身僵,就和我放|蕩調笑、随意玩樂、無所顧忌的。而若是真正的正人君子,對我這般輕浮女子,自然是避如蛇蠍、看也不看,我那杯酒若遞到他們面前,定就被直接拂袖打翻。
可是這雲公子,既不完全避我,卻又有點正人君子的模樣,似接受不了我這般輕浮放|蕩,可惱怒之餘又悄悄臉紅,着實是有意思得很。
我扶桌嗤笑着時,雲公子側首擡眸望了我一眼,又低下眸去,将那酒送至他唇邊,像是不知杯中滋味地飲了半口。
我靠近前去,故意逗問他道:“酒好喝嗎?”
雲公子沒說話,身體似乎欲避不避,終究還和之前一樣僵着沒動,只是低着眼将杯中酒又飲了半口。
一晚上的時間裏,都是我在就着酒随意調笑,而我的身邊這位雲公子,幾乎是一言不發,只是有時會在燈光中擡眸看我,又有時又低下眸子,燈影拂照下,眉鋒若劍、眼睫深黑。
肆意的飲酒調笑,宛是煙火綻放,當時是恣意快活,可過後卻似有一地的冷寂殘灰。在無所顧忌地笑說了許多的話後,在酒壺見底時,我心中忽然漫起意興闌珊之意,我知道我該回府歇息了,我該快些沉入無知無覺的睡眠中,這般那些讓我難受的心緒,就不會追趕上我。
我将酒錢放在桌上,手搭着雲公子的肩借力起身,笑對他道:“今晚多謝公子相陪了。”
因酒喝多了,我身形不穩,剛往前走了半步,便腳下踉跄了一下,幸而雲公子及時伸手扶住了我。我在雲公子懷中撞了一下,邊手揉着鼻子,邊微仰首,向他再道了聲“多謝。”
“可否勞煩雲公子扶我出去”,我道,“我的馬車就在酒肆外。”
雲公子沒回答“好”與“不好”,只是攙扶着我一條手臂的手緊了緊,就這麽一言不發地扶着我走出了酒肆。
肆外馬車中,綠璃原在車內睡覺,我輕敲了敲車窗,綠璃睜開眼來,揉着眼睛打呵欠道:“小姐酒喝好了嗎……”
“喝好了”,我笑道,“因有這位雲公子相陪,今晚這酒喝得不錯。”
我原是要在離開前,再謝雲公子扶我出來的,然而轉臉看向他時,卻見他目光落在我面上,微一靜後道:“你……你不該這般跟人喝酒,往後莫再如此了。”
我本覺得這位冷傲又別扭的雲公子蠻有意思,但因心中最是厭煩他人說教我,登時看他就覺無趣了許多,冷下臉道:“公子若這般想,當嚴于律己,下次喝酒再有女子招惹你時,你當視若無睹,而不是她手一招你就過去。”
這位雲公子像真是名門望族出身,大概從來都是被衆人捧着,還未被人這般當面搶白過,臉色剎那間青白不定時,又似因我話中譏諷,雙頰憋得發紅。
我見雲公子如此,想他才剛扶我出酒肆,到底是片好心,不由感覺懊惱,後悔自己酒後講話不過腦,将話說得太急。
但已說下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來的,我與這位雲公子也只是今夜萍水相逢,與他此夜後應該也不會再相見了,是以似也沒有解釋言語、緩和關系的必要。
我如今在京中名聲放|蕩,雲公子既重名聲,追求潔身自好,自然是離我遠遠的、與我毫無瓜葛的好。
就未再多言,我扶着綠璃的手登上馬車,綠璃将車窗車簾都放下後,我便看不見這位雲公子了。車輪辘辘聲中,我漸酒困之意湧上,在車上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後,綠璃輕輕将我推醒,因已回到謝府。門上提燈來迎,我與綠璃一路往棠梨苑走,在回苑的必經之路上經過一六角亭,亭外是一片焦土,而亭中謝沉正在看書,手邊一卷古籍,一盞紗燈。
見我歸,亭中的謝沉放下書卷,站起身來,夜色中默然望着我,衣袂在夜風中無聲輕揚。
我瞥謝沉一眼、步伐未因他有絲毫停滞,就與綠璃回到棠梨苑中,關上苑門。
棠梨苑中侍女見我回來,将一封信呈與我。這世上只有一人會給我寫信,我霎時酒醒,在燈下将信撕開,取出厚厚一疊信紙,在深夜裏無聲聆聽千裏外的蕭繹對我訴說的話。
離京三載,蕭繹已十一歲了。他的來信裏,內容總是大同小異,向我報平安,要我照顧好自己,說他終有一日能回京、回到我身邊等。
其實若他能一生平安,我願與他一生不再相見,只要他平安就好,這是沈皇後臨終前對我的囑托。
我在深夜提筆回信,直寫到淩晨,翌日睡至日上三竿方醒,且因昨晚醉酒加熬夜,頭疼至黃昏。而到傍晚精神好些時,我又走出了謝家大門。
我身為謝夫人的日子,似就這般一成不變的,醉生夢死,除關注朝堂動向、與千裏外的蕭繹通信這兩件要事外,我的生活盡是閑暇,而我為打發閑暇時光最常做的,就是外出與人飲酒厮混。
因謝家是景朝詩書名門之首,名望極高,京中纨绔子弟中再膽大的,也不敢直接遞請柬到謝府約我,甚至是直接上謝家來找我。若是後種行為被家中知曉,就是平日再受家族寵愛的公子哥們,恐怕也是要挨家裏一頓狠削的。
這日我能接到文昌伯之孫蔣晟的邀約,是因綠璃外出買糖葫蘆時,蔣晟的随從瞅準機會将請柬給了綠璃,由綠璃帶回府給了我。
蔣晟雖是肚子裏沒幾點墨水的公子哥,但因家中老爺子好詩文,他平日裏也會裝裝樣子,如今日明明是要拉着一幫人,在城外蘭渚亭吃喝玩樂,但卻打着組織文會的幌子。
我去了這所謂的蘭渚亭文會,以為就似往常厮混半日光陰,卻沒想到,會在那裏再見到那位雲公子。
不僅我感到驚訝,蔣晟等公子哥們也都十分驚訝。蔣晟是這幫子弟裏的頭領,但見雲公子忽然到來,忙就放下了剛斟好的美酒,略整了整衣裳,親自迎前。
在蔣晟的笑迎聲中,我才知這雲公子乃是博陽侯府的世子雲峥,雲峥說他是在附近騎馬游玩,恰好經過這裏,見是熟人,口渴了來讨杯酒喝。
像是雲峥平日交游的上流圈子與蔣晟等人不同,有明顯界限,要高上一層,似這會兒能被雲峥稱為“熟人”是件很榮幸的事,蔣晟聞言面上笑意堆得更滿,忙将雲峥迎進亭中。
在請雲峥上座,親手為雲峥倒了盞酒後,蔣晟又向雲峥一一介紹起亭中人等,在指向我時,說道:“這位是謝夫人。”
似是覺得雲峥可能會聽不明白“謝夫人”這三個字的真正含義,蔣晟又特意加了一句道:“謝尚書的遺孀。”
我的名聲早在京中傳開,這下雲峥雲公子應知數日前同他在春醪亭喝酒的那名女子,為何那般行為不端了。
雲峥自牽馬至蘭渚亭外,至被蔣晟迎入席中,眸光未曾往我身上飄落分毫,似這時才在蔣晟的介紹下看見我的存在,但面色沒有絲毫波動,眸光在我面上掠過一眼,就轉開了。
自然,雲峥雲世子應不想他曾和“謝夫人”飲酒半夜的事,暴露人前甚至傳開,畢竟我那般聲名狼藉,而雲世子光風霁月。
在和蔣晟這幫纨绔子弟厮混一陣後,我從他們那裏聽了不少關于貴族子弟的八卦,從他們口中知曉,博陽侯世子雲峥其人,雖天生出身高貴,但不沾染絲毫纨绔習氣,自幼認真習武,傲骨铮铮。
雲世子心高氣傲,但非空有心氣。因一次騎射時未比過宣威将軍的兒子,落敗的雲世子便在府中晝夜不停地勤練弓箭,将雙手磨出血來也不停歇,直将自己逼練成了景朝年輕一輩中的騎射第一。
且雲峥只是傲些,品行端正無暇。一次有權貴子弟在京中街頭醉酒鬧事,旁人不敢管時,是恰好經過的雲峥,出手将那些人好生教訓了一通。因而不僅在上層勳貴眼裏,雲峥是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在普通民衆心中,雲峥雲世子也有較好的名聲。
在提到蔣晟這些人時,世人多會搖頭嘆說纨绔膏粱,而若提到雲峥,則都是稱贊,贊其有博陽侯府先祖之風。
這樣好名聲的人,如何能與我有所粘連呢。我自然理解雲峥此刻對我的無視,就算不為名聲着想,那夜春醪亭酒肆外,我說話那般不客氣,叫他下不來臺,他也應再不想搭理我了。
就互相不理睬,只當此前從未見過,席上蔣晟殷勤招待雲峥時,我便與身邊的人飲酒閑聊。
我身邊坐着的,是翰林學士家的公子文安仁。文公子幼時意外腦部受傷,導致心智有幾分癡愚,無論如何苦學也學不進多少。文家人憐愛他,對他和蔣晟等人玩混到一起也不做過多幹涉,畢竟其他圈子文公子也進不去,只要文公子能安康快活地度過一生就罷了。
不過雖是學識有限,但因學士家的家教,文公子腹中墨水還是要比蔣晟之流多得多的。他這會兒正在念他近來新作的幾首詩給我聽,也算給今日這所謂的文會點點題。
盡管那些詩作無甚文采,用詞似“雪花一片片”,但樸拙過頭也有種別樣的有趣。我邊聽文公子念詩,邊輕笑着颔首,見他說得嘴角發幹,就親手給他倒了盞酒,遞到他唇邊。
然而文公子還沒能低頭喝上一口酒,就被突然響起的“篤”的一聲,吓得身子一顫,是對面的雲峥忽将酒杯落砸在桌面上。
席上的歡聲笑語驟然就靜了下來,無人知雲峥只是落杯時不慎動作大了些,還是他這會兒心情不佳就要發作。
畢竟這可是敢當街教訓勳貴子弟的主兒,蔣晟在一怔後,忙堆笑給雲峥續酒,并銜着點小心道:“世子可是嫌席上酒菜不夠好?這是不知世子今日會來,要是知道世子來,我定将府內全部廚子都帶上,用最好的食材招待世子。”
雲峥淡淡說了幾句“哪裏”“客氣”之類的話,神色亦淡淡的,似無不豫之意,好似方才就只是放下杯子時手略重了些。
蔣晟面色明顯松了口氣,又笑容滿面地招呼衆人盡情用宴。
席上衆人如前飲酒笑語時,我身邊的文公子輕輕地“呀”了一聲,盯着衣裳上的酒漬出神。原是方才雲峥那一吓,令我端着的杯中酒略潑濺了些在文公子的衣裳上。
文公子雖年紀十六七,只比我小兩三歲,但心智上就是個未滿十歲的孩子,我看他,有些似看同樣心智有缺的綠璃,見狀就從自己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遞給了文公子,予他擦拭酒漬。
文公子彬彬有禮地向我道謝後伸手,手還未碰到帕子邊緣,雲峥冷淡的嗓音就忽在對面響起道:“謝夫人在外宴飲,謝侍郎不過問嗎?”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就沒什麽好臉色了。我雖是含笑看着雲峥,但話中帶着刺地道:“謝侍郎都不管的事,雲世子何必操心呢。”
除單純的文公子外,席上衆人都聽得出我這話語氣不善,悄悄瞅看雲峥。雲峥面色微冷,眸光沉凝不動地定在我面上,眸底墨色晦暗不明。
蔣晟看氣氛不對,就要說兩句打圓場時,還沒張口,雲峥雲世子就已擡手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徑起身離席。
蔣晟追着送了下離去的雲世子,轉回亭中來時笑對我道:“夫人莫怪,雲世子就這般直脾氣,我們有時見他,都有點發怵呢。”
雲峥當然是看不慣我的做派的。我從前聽蔣晟等聊說過,說雲峥是高門子弟裏的異類,從不往風月場裏走的,就是外出赴宴,主家派歌舞姬侍奉,他也全都推辭。這樣的人,原該在春醪亭時就不理會我,那夜雲峥會被我招惹,大抵是因他本就有些喝醉了,神志不清吧。
未再就此說什麽,我仍與蔣晟、文安仁等飲酒笑談。我以為這次蘭渚亭文會見到雲峥,僅是一次巧合,以後我與雲峥不會再相見,誰知沒過幾日,我又見到了雲峥,我總能見到雲峥。
我與張公子逛夜市看花燈時,一擡頭,見酒樓二樓,雲世子正倚窗把盞,燈月下,錦衣玉冠,清貴不凡;
我與孫公子乘船游湖時,一艘比孫家畫船華麗數倍的畫舫忽從一旁掠過,舫上雲世子淡淡一眼瞥來,雲淡風輕;
我與趙公子在銀樓看新樣首飾時,雲世子忽然走入,道他祖母過壽,需要賀禮,大手筆地将一衆珠寶全都打包帶走;
……
一次兩次是巧合,這次數多了,就真是讓人覺得見鬼了。這日我與文公子在京外芳菲原游玩,在一株花樹下鋪着氈席坐吃茶點時,又見雲公子似是騎馬經過,高頭大馬,玉鞍錦鞯,角弓羽箭,左右扈從牽犬架鷹。
大白天的,陽光燦爛,卻像是陰魂不散。
我終是受不了了,讓綠璃去請雲峥來一塊用些茶點。綠璃過去後,雲峥的馬停了,但他人卻在馬上屹立不動,身形如山。
不一會兒,綠璃回來了。我問她:“怎麽了?是不是雲世子不願過來?”
“也不是”,綠璃道,“雲世子說,若是小姐親自去請,他就勉為其難地過來喝茶。”
還勉為其難!
我瞅着不遠處馬上的挺拔人影,想再巧合也沒這麽巧的,雲峥近來總在我視線裏神出鬼沒,怕是因記恨着我在春醪亭和蘭渚亭嗆了他兩次的事,所以沒事就來給我眼睛添堵。
冤家宜解不宜結,為了雲峥不再這般陰魂不散,我還是和他将話說開,将他心結解了的好。大不了和他說兩句軟話嘛,雲世子這樣的人,應是很好哄的。
遂從樹下起身,我提溜着扇子走至雲峥馬前,邊舉起扇子遮在眼前擋陽,邊仰首喚雲峥道:“雲世子。”
馬上,雲峥下颌向上微擡,端抵是個矜持倨傲,聲亦透着疏離的冷淡,“謝夫人。”
“世子來我這兒喝杯茶吧,今天日頭烈,世子用茶歇歇再去打獵”,我朝雲峥一笑道,“我為世子點茶一杯,世子可不要推辭啊。”
因我“盛情相邀”,雲世子“盛情難卻”,“勉為其難”地下了馬,與我走至濃蔭樹下。
文公子人雖有幾分癡,但因家教,禮數是很好的,向雲世子拱手行禮後,将我對面的座位讓給了雲峥,自己坐在一側、我的身旁。
我讓綠璃用釜燒水,自己邊碾着茶餅邊含笑對雲峥道:“說來世子莫笑話,我這人一喝起酒來,就容易胡言亂語,前兩次與世子言語不合,都是因為貪杯,心中并無他意,世子寬宏大量,今日飲了我的茶,就将前事都放下吧。”
我是想與雲峥和解并此後再無幹連,但說着時看雲峥面上神色,卻看不出什麽來,也不知他願不願意與我兩清,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雲峥沉默時,文公子在旁熱情說道:“雲世子,這茶你定要喝,謝夫人的茶,又好喝又好看。”說罷又嘆道:“要是能天天喝到謝夫人煮的茶就好了。”
雲峥聲音冷冷的,“難道如今這般同飲同坐、同行同游,文公子還不足嗎?!”
文公子搖頭道:“不足不足,要是能天天見到謝夫人才好呢。”又惋惜道:“但我母親說,只有夫妻才會天天相見的,旁人都不行。”
說着似乎靈光一現,文公子雙眸一亮,一拳砸向掌心,“對了,我和謝夫人結為夫妻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天天見面、天天喝茶了!”
文公子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我,興致勃勃地問道:“謝夫人,我們成親好不好?”
我知文公子只是“童言無忌”,抿着笑,順着同文公子開玩笑道:“這事我說了不算,得文公子的雙親點頭才行。”
文公子自覺想到了一個好點子,就點點頭道:“那我今日回家後,就問問父親母親。”
我笑着時,瞥眼見雲峥面色如攏寒霜,想他原就厭我輕浮,此刻我和文公子這般言語,在他眼中,定然是輕佻放|蕩,不堪入目的。
也未同雲峥解釋文公子只是孩童心性,反正今日這杯茶喝下後,我和雲峥此後應就再無交集了。
用微沸的水沖點茶末,我拿茶筅擊拂茶水時,聽對面沉默許久的雲峥忽然開口,不是對我,而是對文公子,語氣冷刺如冬日冰淩,“文公子回府對令尊令堂這般言語,不怕令尊令堂氣出病來嗎?!”
文公子不解道:“為何呢?我母親說,成親就是和喜歡的女子在一起,我既喜歡喝謝夫人的茶,喜歡聽謝夫人講話,那就應該是要和謝夫人成親的,我和喜歡的女子成親,我父親母親為何要生氣呢?!”
雲峥仍是冷哼,“莫說文公子那等荒唐話,就是今日同游之事,傳到令尊令堂耳中,都是一場風波。”
文公子滿臉天真爛漫,“這有什麽呢,父親母親問起,我就說我喜歡謝夫人啊,因為喜歡和謝夫人一起玩,所以出來和謝夫人游山玩水、喝茶賞花。”
文公子真誠地反問雲峥道:“世子不也喜歡謝夫人嗎?若非如此,為何這會兒也坐在這裏呢!”
我在一旁看雲峥臉都快黑了,忙打圓場将話題岔開,将剛點好的茶端給雲峥,淺笑着道:“世子請用茶。”
為顯誠意,我所點茶花乃是一朵流雲。雲峥眸光略定在那朵飄逸的流雲上,又擡眸看我,慢慢伸出一只手來,接過茶杯。
我在雲峥接茶時,含笑說道:“世子喝了我這杯茶後,就莫再與我計較了,世子與我是兩個世界的人,本就不該和我有任何牽涉,這杯茶後,我與世子就算兩清,往後莫再相見了。”
淺淺的一杯茶,雲峥卻似喝了很久方才見底。他将杯子放下後起身就走,我站起身來,就算是依禮送他,未再往前半步,看着雲峥上馬後一揮馬鞭,身影随着馬蹄飛踏漸遠。那馬上的人影,直到徹底消失在我視線中前,沒有過一次回頭。
雲世子這下是與我兩清了,往後我與他應不會再遇見了。我放松下來,坐回樹蔭下,繼續和文公子、綠璃享用茶點,待日頭沒那麽烈時,又與他們一起繼續游山玩水。
至日将西斜,我與綠璃、文公子預備回程時,忽聽見身後隐隐似有馬蹄聲,我回頭看去,見是雲峥雲世子正從遠處馳馬而來。
因将天暮,我以為雲峥也是在回京的路上,想他這回是真的恰好經過,想我已與他兩清,應不相往來的,就回轉過身,當沒看見,繼續和綠璃、文公子邊走邊閑聊笑語。
然而才說了幾句,急踏的馬蹄聲已如驚雷震響在我身旁,駿馬飛馳帶起的疾風中,我似一片葉子,忽就身子一輕,被雲峥掠到了他馬上。
奔雷般的飛馬疾馳聲中,兩邊風景迅速向後退去,模糊如寫意山水。盡管雲峥一條手臂緊箍着我,但我仍是怕跌下馬去,兩手緊抓着他身前衣裳,驚惶地望着他道:“雲……雲世子,你為什麽又回來了?!”
“不知道。”
“為什麽要将我拽到馬上?!”
“不知道。”
我本就驚惶,雲峥這一句句“不知道”更叫我恐懼加深。一聲聲的“不知道”中,似為驅散心中迷茫焦躁,雲峥用力地甩着馬鞭,馬越跑越快了,我驚恐交加,只覺雲峥是不是突然發癔症了,大叫着問道:“雲峥,你是不是瘋了?!”
碎金流灑的暮光下,雲峥載着我深紅的夕陽深處奔去,清亮的嗓音似一聲長嘯,與暮歸的林鳥一同飛揚在空中。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