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第 26 章

我見謝沉趕到這裏, 見他此刻護在我身前、質問雲峥的神色嚴冷如冰,心中泛起隐秘的刺痛,那原是我用醉生夢死掩埋心底最深處的刺痛, 在此刻夜色中, 因謝沉的到來和言行, 似荊棘破土,暗暗地剮刺着我的心。

未待雲峥開口,我就因心中的刺痛,先前一步,走出謝沉護我的身影, 淡淡說道:“雲世子只是邀我同游而已, 是綠璃誤解了,今日之事, 只是一場誤會。”

謝沉在夜色中看向我,眸底閃過一絲複雜的神色,“……綠璃只是有時說話略有誇大, 并不會颠倒是非。”

“我說是誤會, 就是誤會”, 我目光涼涼地看着謝沉,話音亦無絲毫溫度, “依你我身份,你當這般質疑我嗎?”

我重重地說着“身份”兩個字,似在心中刺痛難忍時,也要将這份痛楚同樣地加諸在他人身上。

謝沉聞言眸光輕顫須臾, 便垂下眼睫隐下眸中微光, 他撤身半步,不再質問雲世子, 亦不再阻攔雲世子的去路。

然而雲峥雲世子卻主動開口說道:“今日之事,是我唐突,往後不會再有。”

能從高傲的雲世子口中聽到近似致歉的話,原是件稀罕事,但我因他今日奇怪的舉動和言語,心中不安,不想和他再有更多牽扯,就不再就此多說,只道:“微末小事,世子莫要放在心中。”

又謝雲峥送我回城,我就要登車離去時,雲峥卻牽馬走到我的身旁,當着謝沉的面,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再一次問道:“明晚長明街,你願和我一起賞燈嗎?”

這話要是張公子、孫公子等人說出來,我定就調笑着答應了,可是雲峥……雲峥不是一向不重名聲的纨绔子弟,他這會兒更像是陡然上來的瘋勁兒還沒消。

我心中是不想跟雲峥再有牽扯的,在他今日掠我上馬之前,在知他雲世子的身份後,在春醪亭前他對我說那幾句話時,我就知他不是我醉生夢死的玩伴。

盡管燈火照映下,雲峥此刻凝視着我的雙眸明亮燦烈如燃焰火,似可驅散我心中的寒冷黑暗,令我恍惚間有一瞬意動神搖,如飛蛾貪戀明火,想借那片刻明光略撫平我心中痛楚,但我更清楚,那只會是一剎那的幻覺。

我斟酌着言辭,意欲婉拒雲峥。許是我斟酌的時間有點久,這沉默被他人認為是遲疑、是即将答應,一旁的謝沉突然開口說道:“世子不應無禮。”并略揮手,令馬夫駕車前行。

真是可笑,從前我希望謝沉幹涉我的行為時,他什麽也不做。有多少次,我同這個公子那個公子喝酒時,目光總會望向窗外,希望謝沉到來,希望他出面将我帶走,然而總是失望。

一次,我明明已看見他了,見他颀長的身影映在酒肆外的長窗上。薄薄一層窗紙,紙內浮華喧嚣、酒香四溢,紙外是寂靜的夜、清冷的月。

我在他人的起哄聲中,持箸擊盞,輕唱了一支歌,歌聲盡時,窗外身影已消失不見,我知那就是結局,我笑飲了一杯酒,令自己往忘憂解愁的醉夢中沉得更深。

既早已做出了選擇,對我此前種種全不幹涉,為何此刻偏偏要攔阻雲峥?無禮?無禮二字,甚合我心。

像是有柄尖刀陡然間紮進我的心裏,攪動得我心內氣血翻騰上湧,我心中越是刺痛難忍,面上笑容越是明媚,徑對雲峥道:“好,明晚長明街,不見不散。”

在回謝府的路上,我與謝沉沒有一字交談,入府後,謝沉止步在那片焦土旁,目送我回棠梨苑。我瞥眼見那片焦土上微有綠意,似生了幾片野草葉,就讓綠璃明日叫人将草拔去。

綠璃說了聲“好”,又問:“小姐,明天晚上我們真的和雲世子一起去看花燈嗎?雲世子不會又把你抓走吧。”

“抓走就抓走吧,有酒就行”,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将來是與非。”

我自是因一時怄氣答應了雲峥的邀約,但我這般做時,也确實是抱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頭,雲峥既那股瘋勁沒消,那我就與他消遣一回吧。

翌日天入夜時,我本來就要去長明街赴雲世子的約,但因剛要出門,就突然有蕭繹的信來,而在我心中,蕭繹總是最重的,我為看信在府中耽誤了些時間。

仔仔細細将那一疊信紙從頭到尾看完,見蕭繹信中所說皆是平安之事,他本人并無憂患,我方才放下心來,問綠璃現下是何時辰。

綠璃道:“戌時一刻。”

離我與雲峥約定的時間,已過了小半個時辰了,如雲峥這樣的人,豈會等人,定然會惱怒我的不守約,十有八|九已經走了吧。

我抱着這樣的想法,匆匆來到與雲峥先前約定的長明街雙燈橋下,見雲峥竟沒走,就站在橋邊的一株柳樹旁,身上一襲銀繡流雲錦袍,身邊一匹白馬,一名小厮。

我忙快步走近前去,打招呼并道歉道:“抱歉,有點事情耽誤了。”

如果雲峥按時來到,恐怕已在此站了有幾盞茶時間了,但他那脾氣,竟然未惱,燈光中我見他面上似無愠色,見他聽我這樣講,唇微動了動後并沒說什麽,就輕輕“嗯”了一聲。

我又道:“世子用過晚飯沒有?我請世子用晚飯吧,就當是我遲來的致歉。”

雲峥目光看着我,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就與雲峥在夜色人潮中穿行,一邊賞看花燈一邊尋找吃晚飯的館子。今夜的雲峥似較以往沉默了許多,一路上幾乎都不言語,在我問他想用什麽菜式時,也不怎麽說話。

我道:“吃蘇菜可好?我知這裏有家館子做得挺好,原湯原汁,風味清鮮。”

雲峥依然沒有異見,又“嗯”了一聲。

于是我帶雲峥走到聚鮮閣前,道:“上次我與張公子在這裏吃過,這裏的蘇菜做得很地道,尤其是那道蜜汁火方,老板打包票說是京中第一,張公子用時贊不絕口。”

然而雲峥不“嗯”了。

最終我與雲峥沒進那家我與張公子去過的聚鮮閣,而是另去了一家川菜酒樓,在二樓的臨窗雅間內,吃起了鍋子。

“我挺喜歡吃鍋子,不知世子吃不吃得慣”,我問雲峥道,“世子平日食辣嗎?”

雲峥言簡意赅:“少。”

既如此,我就想向小二要個雙熟鍋,或就幹脆置兩個鍋子,一個加辣,一個清湯。然而雲世子的傲氣莫名其妙地上來了,道他可以吃辣,不必如此。

但是事實似乎不是如此,我暗瞧着雲峥在用餐途中不停地喝茶,且饒是這般,臉頰也漸漸泛紅,額頭滲出細汗。

我道:“……要不我讓小二再另上幾道菜吧,味道清淡些的。”

雲峥卻說不用,在我幾次建議下,仍是道:“吃辣應也是可以練出來的。”

我想起之前聽蔣晟等人說的雲峥為練射箭将手磨得鮮血淋漓的事,想雲世子這心氣,竟連吃個飯也要掐尖要強、有志者事竟成。

雲世子這般心氣,真不知是好是壞,就算他事事争強,想要的就一定要做到,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可世事不可能皆如他所願,所謂過剛易折,若哪一日,真有一件事極大地磋磨了他的心氣、打斷了他的傲骨,他所承受的打擊,或将遠甚于凡夫俗子。

我暗想着時,忽聽到一聲嗆咳,見雲峥終究還是辣嗆着了。吃辣時嗆着,喉嚨的難受可是非同小可,我忙拿了手邊的一碗梅子湯,走到雲峥身邊,道:“快喝了吧。”

雲峥也顧不得其他,就着我手将碗中梅子湯飲了大半,沖淡了喉嚨的難受。

酸酸甜甜的梅子湯氣味中,他擡眸看我,雙眸因之前的嗆咳微有淚意,燈光下濕潤潤的明亮,似是小狗的眼睛,又像是水鏡,可以映照人心。

我鬼使神差地就說了一句,“下次我請世子吃辣,世子還敢來嗎?”

明明想着雲峥既瘋一次,我就應邀這一回,與雲峥消遣這一回,可不知怎的,就張口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而雲峥竟未拒絕,明明今晚都嗆咳成這般了,卻像是瘋勁還沒過去,也在鬼使神差,望着我就說道:“敢。”

就這般與雲峥出去了一回又一回,此夜之後,有時我與雲峥一起出城騎馬,有時我與雲峥一起到戲樓聽戲,彼此之間越發熟稔起來,雲峥同我說話,也不再常是只說一個“嗯”了。

熟起來後,我有問雲峥為何先前那般言簡意赅,雲峥立在舟首,淡淡瞥我一眼,負着手微擡下颌道:“你脾氣大,不知說什麽話就會沖撞到你,還是少說話的好。”

還惡人先告狀起來了,明明是他脾氣大心眼小。我咬着牙笑道:“對對對,我脾氣大,幾句話不對付就要翻臉的,世子還是和我少說話的好,或者幹脆不說,就最清靜了。”

河面一片寂靜後,雲峥的聲音幽幽地響起道:“倒也不至于如此。”他緩聲道:“我只是擔心……”側眼看向我,見我正盯着他看、等着他的下文,卻慢慢地止了聲,沒有了下文。

話說一半最氣人了,我正與雲峥在河心的小舟上,就撩了把河水潑他,雲峥往旁避了避,卻仍不将話說全,只道:“你不擔心我掉下去嗎?”

雲峥一個習武之人,哪會那麽身形不穩,我道:“不擔心。”又沖他撩了一把水,“一點都不擔心。”

可就在我話間,避着避着的雲峥竟一腳跌進了河裏。我陡然心神狂震,忙撲近前去,要将他拉上來,卻來不及,雲峥一跌進河裏就沉了下去,一點水花都沒有了。

我有懷疑雲峥是不是在吓我,但人能在水下憋氣那麽久麽。眼看河面茫茫,遲遲沒有半點動靜,我不會游水,這時又無第三人可來相救,我越發驚懼惶恐,想難道雲峥真不會游水、溺水沉了,憂急地大聲呼叫道:“雲峥!雲峥!”

我兩手緊抓着舟沿,半邊身子探出小舟,要将頭伸入水下看看是何情況時,突然一顆濕漉漉的頭從水裏竄了出來,雲峥濕着臉望着我道:“你擔心我。”

擔心?依我此刻之心,真想照面給他一拳,只是不能!我想我這會兒憋着火的神情定是接近扭曲猙獰的,可雲峥看着這樣的我,竟然再一次道:“你擔心我。”

他手撐着舟沿回到舟上後,就在骀蕩的暖風中攤開四肢躺在了舟上。碧水溶溶,小舟随風漂流,沿河兩岸綠樹葳蕤花枝蔓蔓,明湛的晴陽下,雲峥閉着眼,靜默不語似已睡去,而唇際漫起一絲笑意,在舒緩的熏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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