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第 27 章

随着時光流逝, 我與雲峥越發熟了,細想來,都有許久沒見張公子孫公子等了, 似乎與雲峥玩得更是相契, 交游起來更加盡興與自在。

明明不該如此, 明明應同那幫纨绔子弟玩起來更無拘無束才是,依雲峥的身份和性情,本不可能是與他一起更加心中自在,可偏偏事實就是如此,和雲峥在一起時, 雖然我身邊只他一個人, 但卻像是比那幫子弟簇擁着更能填補我心中空虛,更能叫我感覺心中不寂寞。

與雲峥交游久了, 我也不怕他那脾氣了,盡管他有時還會冷臉、臉繃得僵僵的、唇抿得緊緊的,但我感覺那就像只紙老虎, 戳一戳, 揉一揉, 就好了。

一次我和雲峥在黎山登高游玩時,巧遇了文公子。文公子因許久未見我, 十分熱切,我就邀文公子一起上山,并問他近來可好,新學了幾篇文章, 新作了幾首詩等。

文公子總有爛漫童言, 聽得我忍俊不禁。我邊往山上走,邊與文公子說笑了一路, 正是氣氛融洽時,一旁沉默許久的雲峥突地撂下了一句冷話,道:“我要走了。”

“要走?是有急事嗎?”我停步問雲峥,見他眉眼間似有一層冷意。

雲峥未答時,熱心的文公子已在旁說道:“若有急事,耽誤不得的。”文公子因家教良好,總是很有禮貌的,就向雲峥拱手,彬彬有禮地送別道:“世子慢走。”

我想雲峥可能是真想起來有什麽急事要事,畢竟他不似我和文公子是倆閑人,他是努力奮進之人,豈會終日耽于游樂。

于是我就沒再追問什麽,只是和雲峥說道:“那……慢走。”

雲峥看了我一眼,眼神涼涼的似帶着霜。還沒等我琢磨出他這一眼是什麽意思時,雲峥就已轉過身,大步向山下走去。

我見雲峥走了有六七步開外,目送也夠了,就要與文公子回轉過身繼續上山時,忽見大步往下走的雲峥,突然一個折身,折了回來,三兩步就到了我面前,一把攥着我手,拉帶着我往另一條路上去了。

我另一只手擎着遮陽傘,被雲峥這猛地一攥拉,傘身正在雲峥肩膀上砸了一下。雲峥也不覺疼,就臉色冷冷的,一手緊攥着我一只手,一句話也不說,拉着我往前走。

身後,離我越來越遠的文公子似隐隐約約地“啊”了一聲:“雲世子是又要送謝夫人回家嗎?”

當然不是如文公子所說的那般,但我也不知雲峥這會兒是在幹嘛。“怎麽了?”“有什麽事嗎?”我問了雲峥一路,可雲峥一個字也沒有,就是板着臉拉着我往前走,臉色冷得像能刮下幾斤冰雪來。

“別走了,別走了”,我搖了下雲峥的手,沒甩開,道,“快放開,我手疼。”

其實并沒多疼,我只是想讓雲峥放手。但雲峥還是沒放手,只是将手松了松,且他像突然意識到某件事,身體僵在原地,在須臾後,又再次握緊了我的手,盡管依然握緊,但力道比之前輕了許多。

我與雲峥正停在一片竹林裏,漱漱的風吹竹葉聲中,我瞅着雲峥問:“你……不會是因為文公子在生氣吧?”

雲峥沒正面回答,眼神也正對着前方不看我,只是聲音冷冷硬硬地道:“你為什麽要邀文安仁同行?”

我實話實說道:“正好都上山,又許久沒見,路上一起說說話又何不可?”

我覺雲峥這時心性像比文公子還幼些,簡直就像小孩子因不肯和人分糖而在鬧脾氣,有點哭笑不得地道:“難道我只能和你說話、和你游玩嗎?”

雲峥似有點惱怒我不“端正”的态度,神色更是冷僵,“我并沒有和別的女子一起游玩。”

我道:“你是你,我是我。”

雲峥陡然轉臉看我,好像我那句話是黃蜂的尾刺,猛地蟄刺在他身上。他眸中似閃過一絲激憤的神色,甚至似有受傷,但未等我看清,他就已放開了我的手,向前走了幾步,背對着我在竹林中。

天色也陰了下來,竹林本就陰涼,風吹間漱然如濤,令人肌膚覺寒時,天也真似是有幾分要落雨的模樣,而前方的年輕男子,在竹風中沉凝一動不動,身形籠罩在竹林的陰影中。

我是知雲世子的脾氣的,知我這時候上前,随便同他說幾句軟和話,他十有七八就會回轉。但轉念又想,我為何非要說這幾句話呢,難道我是離不開雲峥、只能有他一個玩伴不成。

大不了拆夥算了,本來我與雲峥這段時日就已玩得夠久了,再交游下去,或會生事端。

我是無妨,名聲什麽的,我并不在乎,但博陽侯府雲家人願意雲峥同我這聲名狼藉之人交游嗎?博陽侯與夫人僅雲峥一子,定是對他寄予厚望,不許他行差踏錯的,這是如今我與雲峥相見出行都是私下,我與他之間的往來并沒在京中傳開,也沒傳到博陽侯夫婦耳中去,若是真大面積地流傳開來,豈會不生風波?!

我越想越覺我與雲峥應該斷了,擇日不如撞日,就在此時吧,我與雲峥已玩得夠久了,比那些張公子孫公子都久得多了,以後換個人吧,換人還新鮮些。

我就望着前方伫立的背影,淡聲道:“我素來就這般性子,世子認識我前,應就已聽過我的名聲,我不會為誰變了性子,世子若不能接受,那往後我與世子莫再相見就是。”

說完我就轉身離開,向前走了一陣,快要走出竹林時,陰沉的天空飄起了細雨。我那柄原用來遮陽的傘,這時倒可遮雨了。

然而雲峥沒傘,我擎傘在雨中走了片刻,心中忽然想到此事,又想,雲峥沒傘但有雙腿,人又不傻,難道不會尋地方躲雨,這會兒雨絲細細的,他總能在雨下大前找到避雨之處的。

這般想着,我又向前走了一陣後,雨勢越發大了,原來淅淅瀝瀝如牛毛針的雨絲,轉為了漫天的雨珠,噼裏啪啦地往傘面上砸。

噼裏啪啦的落雨聲,也好像亂糟糟地砸在我心裏,我又向前走了幾步後,腳步不由漸漸停住了。

雖說要和雲峥斷了不再往來,但多這一場雨的時間也沒什麽,一場雨,能有多久呢。

雨中定身片刻,我擎傘轉身走回了原路,在雨中快步走回竹林深處時,見雲峥竟就站在林中淋雨,與我離去時位置相同,半步都沒挪的。

我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覺胸|膛中湧起一股鑽心的氣惱,恨恨上前就将傘往雲峥頭頂送。

雨中雲峥衣發皆被打濕,明明臉上雨水淌得跟流淚似的,見我回來,卻還是向旁走了半步,避開了我撐到他頭頂的傘,漠然地道:“你是你,我是我。”

這死倔死直的脾氣,真想一棒子給他打折了。我望着這樣的雲峥,心中越發煩亂不堪,握着傘柄的手不禁攥緊,雨中冷冷看他的目光亦摻着越來越重的躁亂。

雲峥亦在雨中冷漠地看着我,潑天的雨水在風中劈頭蓋臉地往他身上打,他雙頰漸無血色,緊抿着的唇也在發白,可就是犟着不動,似能跟我犟到地老天荒。

走了算了,走了算了,我心中惱恨地想了又想,可真有所動作時,卻不是邁開步子,而是将手中雨傘恨恨地丢了開去,在雨中恨恨地瞪着雲峥。

原本似能在大雨中一動不動站到地老天荒的雲峥,卻在我将傘丢到一旁時,立就眸光微動,彎下|身去。雲峥拾起了那把傘,在漫天雨水肆意侵襲我前,将傘舉到了我的頭頂,為我遮風擋雨。

因為雨勢愈大,風又不小,盡管雲峥有及時拾傘為我遮雨,後來又牢牢地将那傘高擎在我頭頂,但等我和他能夠找到避雨之處時,我衣發還是濕了不少,至于雲峥,早在他在竹林裏犟站着淋雨時,身上就已濕透了。

我與雲峥尋到的山中避雨處是座山神廟,這廟只有在特定日子才有人來打掃祭神,平日裏并無人。我與雲峥進入廟中,見廟中不算十分髒,廟裏的山神判官像上只有薄薄一層灰,旁還堆着些祭神用的燭紙,像是幾日前剛有人來打掃過。

因雨天陰沉,我與雲峥将廟門關上以擋風雨後,廟裏暗得像是入夜一般。雲峥就将燭火點燃,而後在廟中尋了一通,見有柴禾,就抱至山神像前點燃取暖烘衣。

漫天風雨在外飄搖,使這座山神廟宛是海上的孤島,山神像的影子下,我和雲峥一人一個蒲團,圍坐着正明亮燃燒的篝火,雲峥默默用火鉗撥着柴火,而我默默地抱着雙膝,默默地看着他。

雖兩人一起來這避雨來了,但竹林裏的事好像還沒過去。也不知當時怎麽着就一起來尋地方躲雨了,明明上一刻還僵得像要老死不相往來。好像那時漫天風雨搖成了一片令人心神恍惚的海水,雨水噼裏啪啦地打在傘上、打在人身上,将人也打糊塗了,迷迷糊糊、恍恍怔怔地,我和雲峥就一起來到這兒了、坐到這兒了。

廟外喧鬧的風雨聲中,廟內靜得很,只有偶爾柴火燃燒時發出的“噼叭”聲響,也不知是平和的安靜、淡淡的尴尬還是其他,總之篝火前的我與雲峥,長久地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只有火光一躍一躍地照在我們身上。

雲峥坐着的蒲團邊上都是濕的,甚至他此刻頭發還在淌水,一绺绺烏發濕貼在他頸畔,濕答答的。想他衣發全濕,這會兒烤着火時衣裳濕黏在身上,定然十分難受,我就開口對雲峥道:“你将外袍脫下來吧。”

雲峥在篝火前擡眸看我,躍動的火光将他雙頰映上一重淡淡的緋色。

我繼續道:“将外袍脫下挂起來烤火,這樣你身上的單衣也幹得快些。”

雲峥不語也不動作時,我道:“我也将外衣脫下來烤烤,濕在身上太難受了。”

雲峥雙頰的緋色在火光中更深了,眸子亦不覺瞪大看我,唇微動了動,似是欲言又止的。

我沒等他言語,徑起身走到一邊,從角落裏拖了幾支竹竿過來,對雲峥道:“搭把手,搭個挂衣架子。”

雲峥見我真想脫下外衣,幫我搭完衣架子就背身走到了山神廟角落裏,面壁不動。

我将外衣脫挂在竹竿子上,人在挂衣的竹竿子後坐下許久後,雲峥方慢慢地走回來了。挂着外衣的竹架子似一道簾幕,隔絕了我與雲峥的視線,只有躍動的火光映着兩側的人影,照映重疊在挂着的衣裳上。

窸窸窣窣的動靜,是那邊的雲峥将外袍解挂在了竹架子上,而後身影下沉,雲峥又坐回了那邊的蒲團,拿起了火鉗。

我因頭發濕亂亂的,就将簪釵都拔了下來,以指為梳,一縷縷地打理着長發。也不知這般安靜地多久後,那邊雲峥的聲音忽然輕響起道:“你……你有沒有……和別人……如此……”

我聽雲峥問得語焉不詳的,問道:“什麽?”

那邊雲峥靜了靜後,嗓音仍是斷斷續續的,似燃燒的火焰将好好的一段話燒斷成了一截一截的,“……如此……這般……烤火……”像其實話沒完,後面還有,但被熱烈的火焰燒烘成燼,在熄滅前是透亮的紅。

我朝“簾幕”上的那邊人影看了一眼,道:“有過。”

那邊,雲峥靜了許久許久,久到我懷疑他是不是坐着睡着了時,突然他聲音又沉悶地響起,如雷雨到來前陰霾雲層堆積,“和誰?”

我道:“我娘。”

那邊霎時又靜了下來,靜得與先前不同,似緊繃着的弓弦慢慢松開了,雲峥緩緩地開口道:“……你娘?”

“對,我娘”,我邊打理着長發,邊道,“我四五歲時,和娘親從長州來京城,路上有在郊外遇到大雨,就似這般躲到一間破廟裏,将外衣脫下來烤火。”

雲峥道:“長州與京城有千裏之遙,路途不易,就只你和你娘一起上路嗎?”

“就只我和我娘,我娘因聽說我爹考中了進士在京內做官,就帶着我上京來投奔他”,我說至此處,忍不住輕嘆了一聲,“但早知我爹那副德行,還不如和我娘一輩子留在長州老家不出來呢。”

雲峥問道:“為何?你爹很不好嗎?”他頓了頓,“簾幕”那頭的聲音微緊微冷,“他會打罵你嗎?”

我微微搖首,“我在他那裏,有跟沒有一個樣,他根本不在乎我的。”

我嘆道:“我是為我娘難過,如果我娘一直留在長州老家,不上京來尋夫,也許不會生病去世,可以身體安康地活上許多年。她在上京的路上有多歡喜,等見到我爹後就有多難過,她終日郁郁寡歡,是心病使她身體最終不堪重負。”

反正外頭風雨一時停不下來,廟內幹坐着烤火無事可做,我就在雲峥的詢問下,和雲峥随意聊了起來。

“我娘和我爹同在長州雲西郡長大,是青梅竹馬的鄰裏,從小就定下了婚約,感情一直很好,到十七八歲時成了親,我爹進京趕考,我娘懷着孕在家等他。”

“我爹一次未中後,未歸鄉,仍留在京中等待下次科考。如此過了四五載,我娘聽人說我爹考中了在京中做個小官,歡歡喜喜地帶着我上京找他,也不顧為何我爹為何沒在信中告訴她這事,為何我爹的最後一封來信已是一年多前。”

“我娘是不願信我爹變了心,她不信和我爹從記事起就有的感情說斷了就斷了。然而事實就是如此,上京後我娘發現我爹有了新歡,那女子年輕貌美,我爹寵愛其如珠似玉。”

“我爹心中,是怨責我娘帶着我上京來的,他并不想要這糟糠之妻了,他心裏眼裏只有那個美貌的妾室。我娘其實是性子剛強的人,不然也不能千裏迢迢一路風霜地帶着我上京,可她卻沒有當斷則斷,而是非要留在我爹身邊,期待我爹記起舊情、回心轉意,但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失望,最終擊垮了她。”

“我那時年幼,凡事都聽我娘的,我娘既堅持要留在京中,我就乖乖地待在她身邊。現在想來,如果我那時任性些,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非要我娘回長州,我娘回老家不用天天看着我爹和愛妾一起,眼不見心不煩,也許可以慢慢地放下和我爹的過去,最終能完全割舍那段殘敗的感情,那感情也就不會要了她的命。”

竹架衣裳的另一側,雲峥輕說道:“令堂太重舊日之情了。”

我嘆息道:“哪有什麽情呢,青梅竹馬都會變心,這世間事沒什麽是不會變的,我幼時見我娘親因傷心病死,想我這輩子定不要似我娘那般癡心不改,若一段感情有了當斷的苗頭,我就當斷則斷,跑得遠遠的。”

“只要我抽身果斷、跑得夠快,什麽傷心事都追不上我”,我道,“或者就幹脆不成親,我小時候就想,為何世道非要女子成親呢,若非要成親,也許嫁個死人比活人還快活些,如果我爹一早死了,我娘是個寡婦,定能和我好好活着,與其守着一個負心之人,還不如守寡心中快活呢。”

雲峥似在那一邊擡頭看我,“所以你就胡亂嫁人,胡亂去給命不久矣的謝尚書沖喜嗎?”

我沒正面回答,只有意輕松道:“反正婚事在我這裏沒什麽要緊,胡亂一下也沒什麽,無需太認真。”

火焰又跳了幾下後,雲峥的聲音在一邊輕低地道:“對婚事,我會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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