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章

第 38 章

陳廷敬、李光地等人本在內閣辦差, 皇上召見他們,他們只知九阿哥回來了,暗中猜測應該是山東赈災糧之事有了結果, 他們快步趕到乾清宮,還沒到門口就聽到乾清宮大殿上皇上和九阿哥的争吵,腳下的步伐頓時慢了下來, 又停下了腳步。

他們在門口站着,聽着,直到九阿哥說到孔家時, 陳廷敬對馬齊道:“我等是漢臣,不好插言,馬齊大人您進去幫忙勸勸?”

馬齊巋然不動:“說的是孔家之事,你們漢臣從小學儒家, 正該你們進去勸勸。”

李光地道:“我等尊孔聖人, 卻不是尊孔家。舊年裏, 孔家的衍聖公來京,我等漢臣都未迎衍聖公進門。但孔家之事, 事關皇上和皇子,馬齊大人該勸。”

“李大人說得是, 馬齊大人, 您當仁不讓。”

內閣大臣們推讓起來,馬齊卻不接話。這個時候, 皇上正在氣頭上, 誰有那麽大的臉敢進去勸?

陳廷敬他們不知道九阿哥為什麽回來,馬齊是滿臣, 他卻是知道一些內情。

前幾日,四貝勒、九阿哥山東遇襲, 九皇子府侍衛冒死回京報信,半夜敲開宮門,皇上信不過其他人,點名九阿哥的岳父齊世連夜趕去山東,其中兇險不言而喻。

馬齊前天晚上聽到消息時坐卧不安,一晚上沒睡,昨日上朝見皇上紋風不動,他懷疑自己猜錯了,或許事情沒那麽嚴重。

今日九阿哥回來,他們一群內閣閣臣過來時,馬齊遠遠看到太醫院的人,或許九阿哥受傷了。

馬齊結合所有線索,再有這會兒九皇子不顧君父威儀和皇上因為孔家吵架,只能說明,盜賣赈災糧之事孔家人肯定摻和在其中,四貝勒和九阿哥遇襲孔家說不定是知情人,九阿哥如此憤怒也能理解。

九阿哥正在氣頭上,皇上的話都不聽,他馬齊算什麽?何必進去觸黴頭。

陳廷敬、李光地等人見馬齊不動,他們便也不開口,都等着吧。

漢臣都是滿清皇帝的小媳婦兒,做小媳婦兒的少說少錯,皇上要叫他們做事,他們做就是了。皇上沒開口,那就是皇上沒那個意思。

不用聽,不用說,不用管。

內閣大臣們養氣功夫相當到位,一個個閉目養神,直到皇上說出那句,壞秩序比沒有秩序要好,陳廷敬睜開了眼睛,李光地同樣如此。

兩人對視一眼,這是皇上的真心話?

若君王真如此想,那麽王朝就要走下坡路了。

宋朝有點遠,明朝的例子夠近吧,從那位幾十年不上朝的主兒死後算起,不過二十來年,明朝就沒了。

兩人垂下眼,馬齊朝.兩人看去。

九阿哥怒氣沖沖地從乾清宮出來,那瘦削邋遢的模樣,一看就吃了大苦了。不等馬齊開口,九阿哥已經大步走遠了。

乾清宮裏亂成一團,小太監跑出去,着急去太醫院請太醫,他們這幾個被叫來的內閣大臣只好繼續等。

過了一刻鐘,太醫還未到,皇上傳他們進去,他們一進門就看到屋裏二十多口箱子。

“為着這些賬冊,朕差點折損了兩位皇子,查出來的結果都在案上擺着,你們自己看吧。”

皇上在後殿休息,前殿只有幾個小太監,馬齊親自過去,把擺在禦案上的折子及厚厚一疊記錄拿下來,和幾位閣老一起翻看。

幾人越看越心驚,一是驚訝貪污的數目如此大,涉及的官員如此多;二是驚訝,這麽多的賬冊,誰能幾日之內就把賬冊查清楚,還能用這種法子清晰地記錄下來,連官員之間的牽扯都标注得明明白白。

皇上手中,難道還有另一股為皇上辦事的力量嗎?

馬齊看完折子後道:“啓禀皇上,這應不是山東糧倉的賬冊吧。”

過了一會兒,梁九功親自捧着一疊冊子送來,冊子上的鮮血幹涸成暗紅的印子。

“諸位大人,山東糧倉被盜賣的詳細清查記錄都在這裏了。”

這才是山東赈災糧被盜賣的證據,那剛才他們看的又是什麽?

內閣大臣們看完這份文書,個個都屏氣凝神,等着皇上示下。

“陳廷敬。”

“臣在。”

“你認為孔家、高士奇之流該如何處置?”

陳廷敬跪下回奏,毫不猶豫道:“孔家、高士奇等人有負皇上聖恩,凡違反大清律例之徒,皆要嚴厲懲處,才好嚴告天下萬民,無論身處何等位置,犯法皆是同罪論處。”

“你那侄子也同罪論處?”

陳廷敬深吸一口氣:“若違反大清律令,自當同罪論處。”

陳廷敬乃山西澤州人,他大兄一家定居江蘇海州,原本只是在海洲經營着三五個鋪子,小有家財,自從陳廷敬做官越發順暢,自不缺有心人拉陳廷敬族親入夥。陳廷敬再三警告族親謹言慎行,依然有人不聽。無他,人性如此。

以高士奇的為首的貪污案,陳廷敬的侄子陳為學卷入其中,他名下有兩艘船,打着陳廷敬的名號,幾次三番暗中押運貪污銀兩。

多年君臣,康熙知道陳廷敬的志向,相信他并不知情,但他是首輔,若不嚴懲陳為學,天下人恐怕無人相信陳廷敬無辜。

陳廷敬無辜受牽連,又要賠上清譽,李光地不忍心,挺身而出奏禀:“皇上,高士奇貪污案牽連甚大,本是九阿哥查出來的,這事情都做到一半了,叫陳大人去辦,九阿哥恐不能同意。”

康熙冷哼:“他有什麽不同意?你是想說陳廷敬搶了胤禟的功勞?”

“臣不敢,但,咱們是否請九阿哥進宮商議一番?”

康熙怒道:“爾等貴為大清閣臣,食君之祿,難道不願忠君之事?”

“皇上息怒,臣等,并無此意。”

“沒有這個意思,那就滾下去辦事。”

陳廷敬等人躬腰退下,退出乾清宮後,幾人對視一眼,都默默嘆氣。

皇上跟九阿哥争吵時,明明有保孔家的意思,怎麽……剛才卻要孔家伏罪,皇上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回到內閣中,陳廷敬沉吟半晌:“諸位,我管束親眷不嚴,犯有嚴重失察之罪,待高士奇的案子了了,我會向皇上請辭,以後,大清就靠諸位了。”

李光地震驚:“子端,何至于此?況且皇上是信你的。”

“正是因為皇上信我,我更不能辜負皇上的信任。我不能……讓天下人認為,皇上任用我一個連親眷都管束不好之人為內閣首輔。”

馬齊道:“陳大人,您當內閣首輔我等是服氣的,你要走了,誰能頂得上你的位置?眼下大清雖說沒到內憂外患的時候,但也是多事之秋,你為小義舍大義,我并不認同。”

“陳大人,你別走!”

“我等贊同馬齊大人的話。”

“陳大人……”

陳廷敬謝過大家對他的挽留:“我意已決,大家別勸了。”

話說到這裏,所有人都明白,陳廷敬這是真的想辭官了。

熊賜履輕輕一笑:“人這一輩子,不到進棺材那天真是說不準,我這個老頭子都還在內閣占着位置,子修比我年輕些,倒是比我還要先走。”

看着內閣中一個個垂垂老矣的閣老們,年紀最年輕的馬齊內心不禁升騰起一絲憂慮。

陳廷敬和往日一般,慢慢走回獨屬首輔的屋裏辦公,吱呀一聲,大門關上,望着桌案上的首輔印章,他輕嘆一聲,想他陳廷敬為官一生,只求一世清名,最後關頭,卻一敗塗地。

皇上要九阿哥清除官場弊病,九阿哥做了,皇上又擔憂九阿哥得罪人太過,叫他去辦,還拿他侄子參與其中說事,他連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李光地正是看出這一點,才幫他說話,皇上勃然大怒。

也罷,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差事辦得好,清名,虛名,舍了也就舍了吧。

在這紫禁城裏,若有一件事不想讓人知道,那這世上就不會有人知道。若一件事想讓所有人知道,頃刻間而已。

在南書房行走的張廷玉中午從南書房回翰林院,路上好幾位大人拉住他,跟他打聽陳大人奉旨即将去山東查盜賣赈災糧之事。

張廷玉推說不知,其他人都不信:“我等都知道的事,張大人你是南書房行走,怎麽會不知?”

張廷玉苦笑:“我今日被派去分揀折子,一腦子都是那些長的沒邊的請安折子,一上午連門都沒出,哪裏有空去打聽這些消息。”

“哈哈哈,請安折子确實麻煩。不過也沒轍,外官不像京官,他們走不到皇上跟前請安,只能多寫請安折子,就是苦了張大人。”

張廷玉連連拱手:“求大人別說了,現在我腦子還暈着。”

張廷玉一路告饒,好不容易回到翰林院,一進門就看到年羹堯跷着二郎腿喝茶,年羹堯笑道:“喲,張大人臉都白了,今兒的寒風着實有些厲害哈。”

張廷玉拍了拍身上的風雪,道:“風霜刀劍嚴相逼,我等都是受苦受累的命,比不上年大人舒坦。”

“喲,心裏有氣呀,我又沒得罪你,怎麽沖我來?”

張廷玉輕嘆:“對不住,不是沖你,只是今日……你就當我心裏不舒坦吧。”

年羹堯蓋上茶盞:“我知道你心裏不高興,張大人不如跟我說說,說出來心裏舒坦點。”

張廷玉立刻道:“年大人又不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又怎知我高不高興?人有七情六欲,有高興的時候自然也有不高興的時候,就算不高興,這有什麽值得說的。”

以他和年羹堯的關系,張廷玉認為,并沒到談心的地步。

年羹堯識趣,張廷玉皺眉,他自然也就不說了。

“張大人,昨日你說想查前十年江浙兩地的稅收,我今日閑着無事,順手幫你找了,都放在你桌上。”

“多謝年大人。”

年羹堯笑道:“你忙,我閑,順手幫忙,張大人不用在意。”

張廷玉道:“年大人以後有需要我的地方,随時開口。”

年羹堯做事,向來讓人挑不出毛病,張廷玉大大方方接受,等以後有機會還回去就是了。

應酬完年羹堯,張廷玉回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無心辦差。

陳廷敬的事六部都傳遍了,毓慶宮當然也聽到了消息,太子爺書房的大門緊閉,他手裏的玉筆輕佻地挑起一面容俊秀的太監的下巴。

那太監配合地微微揚起頭,鳳眼微眯,頗有幾分風情。

“皇阿瑪如此寵愛胤禟,竟然叫內閣閣老給他背鍋,狗奴才,你說皇阿瑪是喜歡我這個太子,還是更喜歡胤禟那個小娘養的。”

太監似是習慣了太子的喜怒無常,他媚笑道:“您是嫡子,又是皇上從小捧在手心長大的太子,皇上自然更喜歡主子您了哦。”

太子大笑:“狗奴才,今兒叫喚得好聽,一會用午膳,本太子賞你根骨頭。”

“太子只賞奴才,別的兄弟不賞?太子妃也不賞?”

“哈哈哈,本太子只賞你,別的狗奴才哪有你叫喚得好聽,太子妃都比不上你。”

門外,給太子送飯的太子妃氣得渾身發抖,太子竟然拿她跟一個男寵比。

“太子妃,您小心腳下,路滑別摔着。”

太子妃怒火上頭,一路沖出毓慶宮,可出了毓慶宮,她還能去哪兒?

“太子妃。”

太子妃扭頭,看到貼身丫頭手裏提着的食盒:“拿着這東西幹什麽,扔了喂狗。”

不等丫頭回話,太子妃又怒道:“那惡心玩意兒都不配跟狗相提并論,扔了喂豬。”

可……丫頭沒敢說,宮裏哪兒來的豬啊。

太子妃一肚子委屈,連找個地方哭一場都不能,她拿着帕子捂住臉,連哭都不敢大聲。

太子妃在宮門外站了許久,寒風吹的她渾身冰冷,她卻不覺得冷,貼身丫頭再三催促,她才慢慢走回那間冷清又寥落的正屋。

唯一屬于她,能撐起她尊嚴的,只有這一間屋子了。

前幾天才進宮的佟佳氏住的離太子妃的寝宮不遠,她看到太子妃怒氣沖沖地沖出毓慶宮,又紅着眼睛回來。

佟佳氏死死扯着手裏的絲帕,蒼天吶,我也是佟家嫡女,為何要落到如此地步。

“格格,若下午無事,咱們去貴妃娘娘那兒請安吧。”

佟佳氏不想去,面對丫頭期待擔憂的眼神,她還是點了點頭。

貼身伺候的丫頭是從小跟在她身邊的丫頭,也是她的陪嫁丫頭,只會一心為她好。

這種時候,太子厭惡,太子妃不喜,要想活得像個人樣,唯一的法子就是投靠貴妃姑姑。

是她阿瑪和貴妃姑姑讓她落到這個地步,她還不能怨恨,她要求着貴妃姑姑,才能在這個吃人的宮裏活下去。

九皇子府,胤禟從宮裏回府,葉菁菁早就提前叫下人準備好了暖腸胃的熱湯熱菜,又準備了熱水給他洗漱,床上也烘得暖洋洋的,胤禟洗了頭就去床上躺着。

葉菁菁把他腦袋放自己腿上,拿着小巧精致的爐子給他烘頭發,剛開始跟他說話他還能應一聲,後頭,屋裏只有他打鼾的聲音。

手裏的爐子不太熱了,慧心輕手輕腳地進來,給主子換了個小爐子。葉菁菁忙了半個時辰,手指在他頭發裏滑過,确認都烘幹了才放心。

她腿麻,想挪開他的腦袋,卻抱不動他,她貼到他耳邊,聲音又輕又軟:“胤禟,你挪到裏頭去睡。”

胤禟沒動。

葉菁菁耐心催了第二次,他才不情不願地從她身上挪開,手卻不願意放,他睡床裏面,也把她拉上床。

葉菁菁給他拉好被子,也給自己蓋上,陪他睡一會兒。

慧心關好門窗,叫外屋伺候的丫頭都退出去,輕輕掩上大門,她端了張椅子放在門外,坐那兒親自守着。

今兒天冷,晴雲心疼慧心姐姐,專門去小廚房燒了個炭盆端來,炭盆裏撒了一把花生烤着。

慧心看到花生笑了,晴雲也跟着笑。烤把花生吃嘛,又不耽誤當差。

兩個大丫頭親自守在主院,其他無關的人都不敢來打擾,就算有事兒,也是繞着主院走。

小金子跟着主子回來,主子休息了,他才忙着洗漱完,去大廚房要飯吃。

這會兒還沒到府裏用午飯的時候,但是主子回來剛要了一桌菜,切了些菜沒炒完,楊貴問小金子:“這會兒吃還是再等半個時辰?這會兒吃,拿主子用剩的邊角料給你炒一盤素什錦。你要還能等等,就等到中午跟我們一塊兒吃。”

小金子受寵若驚:“哪兒能讓您老給我炒菜。”

楊貴笑道:“也罷,炒個素菜罷了,小鄧子炒得就不錯,叫小鄧子給你炒一盤。”

“多謝多謝,勞煩小鄧子公公。”

小鄧子咧嘴一笑:“不費事,您等着吧。”

小鄧子進去廚房炒菜,楊貴叫小金子過去烤火。

“今兒天冷得很。”

小金子點頭應和一句:“确實冷,手都凍紅了。”

楊貴慢悠悠道:“這個天氣,炖肉才香呢,我知道你喜歡吃肉,但今兒吃不了,過短時間吧。”

“楊爺爺不用對我如此客氣,我算哪個排面的人物?自然是廚房有什麽吃什麽。”

楊貴笑道:“不是我們廚房慢待你這位主子爺身邊的大太監,你也知道咱們福晉跟勇勤公府上親近,勇勤公新喪,要不是主子爺回京,咱們福晉今兒還在勇勤公府上住着。咱們當下人的要懂事,主子雖沒說,咱們府上也要跟着吃幾日素。”

“主子爺和福晉都吃素,也沒委屈你。再說,這寒冬臘月的,其他家,奴才們能吃上土豆蘿蔔都算主子大方了,咱們家的奴才,隔天就能吃上莊子裏送來的新鮮菜,惜福吧。”

“您說的是,我都知道。”

楊貴看他一眼:“聽說你小子這次碰到大事兒了?”

“什麽大事?”

“你還裝,我前院那群五大三粗的回來,好些身上都有傷,聽說還死了幾個?”

“楊爺爺,主子的事兒您就別問我了,您問我,我也不敢說。”

被拒絕楊貴也沒惱,他笑道:“好小子,平時看你不怎麽着調,這時候嘴嚴了?”

小金子傻笑,就是不說話。

小金子不吭聲,楊貴也就不問了。

過了會兒,小鄧子端來一大碗白米飯,一盤炒素什錦。

小金子道謝,端起碗就猛吃,吃完一擦嘴走了。

“師父,您問出什麽來了?”小鄧子往師父跟前湊。

楊貴敲徒弟腦袋:“你這個不争氣的東西,小金子都知道當差嘴巴要嚴,你這一天天的,問什麽問?”

小鄧子委屈:“我随便問問嘛,我又不去主子跟前當差。”

“你是不去主子跟前當差,要是別人問你,主子今兒點了什麽菜,喜歡用哪道菜,你說不說?”

“那肯定不能說。”

小鄧子跟師父認錯:“師父,我知道錯了,我以後再也不亂打聽。”

“哼,亂打聽确實不能亂打聽,該知道的事情也得知道,只你得藏在心裏,對誰都不能說。”

“徒弟知道了。”

“知道就好,滾去裏頭擇菜。”

“哎。”

今日天陰沉得厲害,天兒又冷,特別适合睡覺,胤禟一覺睡到半下午才起,他摸着福晉的肚子:“陪我睡到這會兒,是不是餓了?”

“還行吧,不算特別餓。下午想吃點什麽?”

“随便做點吧,好像不是很餓。”

葉菁菁也不挑,只吩咐慧心,叫廚房那邊送些清淡又養胃的飯菜送來。

胤禟笑道:“你不會以為我出京幾日就把胃搞壞了吧。”

“不管有沒有,多養一養胃口總是好的。”

葉菁菁如今是雙身子,不能着涼,起床後立時就穿好厚衣裳,又穿上軟軟的厚棉鞋,也不管臃腫不好看,只要暖和就好。

“這幾日我不在家,你身子可好,孩子乖不乖?”

“都好,乖着呢,我們娘倆除了惦記你,再沒什麽操心事。”

胤禟笑道“難得福晉跟我說兩句暖心話。”

葉菁菁今兒心情好,也不怼他,挽着他胳膊出去。

用飯還需等一會兒,兩人坐下喝杯茶,葉菁菁問他:“上午你回來我看你累得很,也沒問你,你把賬冊交上去,皇上怎麽說?”

一提到這個胤禟就黑臉:“阿瑪護着孔家,說什麽別管孔家多爛,有總比沒有好。”

“北孔啊。”葉菁菁嘆了句:“如果是當初接下衍聖公這個封賞的是南孔就好了。”

“什麽,孔家還有一支?”

葉菁菁比胤禟震驚:“你不知道孔家在衢州府還有一支南宗?”

“不知道啊。”

葉菁菁無語,她要開始懷疑歷史對康熙教育水平的美化了,她都知道的事情,胤禟怎麽不知?

“福晉你快說,南宗怎麽回事?如果我背着皇阿瑪把山東的孔家人砍了,叫南邊的孔家人當這個衍聖公如何?”

“恐怕不行。”

南宗孔家是在宋朝金兵南下時,南渡到浙江衢州府安家,當初南渡的那支是孔家四十八代嫡長孫,正是因為有孔家嫡支在,南宋皇室靠着孔家确定正統,鞏固政權。

元朝時,忽必烈請南宗北遷,當時的孔家當家人因為宋亡,出于忠義,給拒了,把爵位讓給曲阜,南宗從此勢微。

或許,丢掉虛名的孔家才是孔家傳人的真本色吧。讓爵後,他們融入民間,創辦私塾,讓平民獲得讀書的機會,他們崇學重教,真正做到了詩禮傳家。

“照你說來,南宗比山東那群孔家人靠譜太多了。”

葉菁菁端起茶杯抿了口:“比起山東那支‘世世修降表,代代衍聖公’的孔家人來說,南宗不僅靠譜,因為恪守忠義這一條,名聲比山東孔家好出不知多少。”

“那為何?”

“若是你,你不想用條聽話的狗?”

再者,天下文人都認曲阜孔家,離開曲阜,孔家後人就少了那麽點意思。

胤禟猛拍大腿:“皇阿瑪糊塗啊!”

大清的規矩,秩序,是這樣一個沒有骨頭的孔家來支撐,他們大清是什麽?

葉菁菁低下頭想,規矩,秩序麽,儒家如果能改一改,改得更加務實,不要掌握在某些腐朽的老古董手裏,還是行的。

儒家,也該改一改了,再不改,大清就要亡了,洋人的堅船利炮就要打進來了。

夫妻倆正說着話,管家孫全進來:“主子,張大人的貼身小厮來傳話,傍晚會過來咱們府上一趟。”

“張廷玉?”

“是。”

“他過來幹什麽?”

孫全道:“可能是因為陳廷敬陳大人的事。”

孫全把皇上叫陳廷敬大人去辦盜賣山東赈災糧一事說給主子聽。

胤禟臉色複雜,皇阿瑪這是準備對孔家下手了?還是只敲打敲打孔家?

皇阿瑪叫陳廷敬去辦,還用陳廷敬侄子帶髒了陳廷敬的名聲,陳廷敬那個小老頭這會兒不會被氣死了吧?

“皇阿瑪這事兒做得不厚道。”

胤禟對福晉說:“陳廷敬為大清盡心盡力,這一輩子都快要走到頭了,皇阿瑪這樣捅陳廷敬一刀,不合适。”

葉菁菁也覺得康熙這一手有點過分,她反問胤禟:“你想自己辦?”

“嗯。我是吏部主理,怎麽賴也賴不到陳廷敬頭上。陳廷敬這麽大歲數的人了,叫他替我背鍋,我心裏不得勁兒。”

胤禟知道皇阿瑪想護着自己,可那些人又不傻,事情是他親自去山東辦的,誰不知道?

“一會兒我進宮跟皇阿瑪說。”

“不着急,既然張廷玉要來,你且聽一聽他的意見。”

胤禟對孫全說:“既然張廷玉要來,你去給姚元景傳句話,他還是我的老師呢,傍晚下值後他也必須過來。”

“是,奴才這就去傳話。”

不用胤禟三催四請,姚元景知道陳大人的事後,必然要來一趟九皇子府。

姚元景和張廷玉師兄弟兩人前後腳到九皇子府,也沒用飯,直接去前院書房等着九阿哥。

“孫全,請你們家福晉一塊兒過來。”

胤禟扶着福晉剛到門外,聽到張廷玉的話忙道:“別催,我們來了。”

姚元景和張廷玉有些日子沒見葉菁菁了,看她比年前瘦了些,想一想年後這一堆糟心事,也能理解。

姚元景看向胤禟:“你去山東查賬是怎麽回事?”

姚元景不相信,倒賣赈災糧的官員如此喪心病狂,居然敢做出刺殺皇子的舉動,且姚元景知道九阿哥身邊的葉淮等人有多強,葉淮都護不住,對面請的殺手得有多厲害?

姚元景猜,裏頭肯定有大事。

胤禟也不多說,直接把他叫人抄錄的那份官員貪污名單給他們兩人看,姚元景和張廷玉頓時愣住了,這是被吓的。

“安徽的官員沒有牽扯其中?”

“有幾個,小角色。”

胤禟道:“你們徽商富裕,家裏讀書人也不缺銀子使,就算家裏缺銀子,只要考上進士,商人也會給他們送銀子吧。安徽的官員,大多看不上貪污的這點銀子是吧。”

自動屏蔽九阿哥的酸言酸語,姚元景翻到最後一頁貪污官員的關系圖譜:“這個圖,誰給你畫的?”

“哼哼,別管是誰,你就說有沒有錯吧。”

張廷玉湊過去看,半晌後,他道:“沒錯。”

胤禟怒了:“你們,你們一個個都知道,怎麽就不說。”

張廷玉翻了個白眼:“我知道他們誰和誰有關系,我能知道他們敢如此貪墨嗎?就算知道,我有證據嗎?”

姚元景對胤禟解釋:“從先秦時開始算起,各個地方的諸侯、世家,大多世代聯姻,所以這些家族的後輩都會背世家族譜,到宋元明清,官僚世家興起,代代相傳的官僚大族同樣繼承了這個習慣。”

胤禟委屈巴巴地摟着福晉的腰:“他們兩個漢人,嫌我們滿人沒底蘊沒傳承。”

葉菁菁嫌棄地推開他:“不是你說的嗎,滿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刀子夠利。你一刀過去難道還砍不斷他們手中的筆?”

“也是。”

張廷玉,姚元景:“……”這對夫妻腦子有病吧。

董鄂·菁菁,為了哄九阿哥,你真是什麽混賬話都說得出口。

董鄂氏不敢和姚元景對視,默默移開眼睛,這一世,她也是滿人來着,屁股歪一下也能原諒嘛。

姚元景回歸正題:“所以,皇上叫陳大人去辦的不只是山東赈災糧被盜賣的事,主要是牽連出來的貪污大案。”

“沒錯,不過我不同意,明日我去跟皇阿瑪說,這事兒我要從頭辦到尾,誰也別想搶我的功勞。”

“你真如此想?”

“你們覺得我是個擔不起責任的人?”

姚元景頭一會兒,對胤禟露出個欣賞的笑容:“九阿哥,這事兒你牽頭辦,我們絕不給你拖後腿。”

“什麽?你們還想過拖我後腿?”

葉菁菁輕踢胤禟一腳:“好好說話。”

胤禟撇嘴,好吧。

姚元景道:“如果你能說動皇上這事兒交給你辦,我們可以提前準備,你去浙江時就把官員都挑好預備上,你當天抓人抄家,當天新官上任。”

“為了維持浙江官場穩定,新上任的官員裏要任用一些和浙江有關系的官員。”張廷玉補充。

葉菁菁提了句:“不能像去武定時那般只帶侍衛,你要帶兵去我才放心。”

姚元景道:“名單上還有一部分京官,你出發前先暗中把人抓了,審問出那個老根是誰。”

既然要辦,就方方面面辦妥當,抓了這一波,定能震懾住其他人,朝廷至少能安生好幾年。

陳大人也不用受牽連辭官。

張廷玉看着那數目巨大的贓銀道:“正好,皇上不是想提拔年輕人麽,這群把持一方的老東西換下去,那些還在等着選官的年輕人有機會了。”

“留下用飯?”

“不用了,等有空再說吧。”

該說的話說完,姚元景和張廷玉也不久留,紛紛回家去。他們離開了一會兒,九皇子府一封信送到陳廷敬家。

胤禟也沒藏着掖着,九皇子府的下人大大方方叫人去陳家敲門,親自把信送到陳廷敬手裏。

陳廷敬打開信,裏面只寫了一行還算入目的字:功勞是爺的,就算你是個老頭兒,爺也不會讓你。

陳廷敬微微一笑,把信放在桌上。

書房裏的燭火燒得旺,夜風從窗縫裏跑進來,吹得燭火歪斜,不過一會兒,燭火又恢複原狀,熊熊燃燒着。

陳廷敬嘟囔:“姚元景怎麽當的老師,怎麽也不教一教九皇子寫字?”

門外下人敲門:“老爺,老夫人親自下廚做了您愛吃刀削面,叫您過去用飯。”

“來了。”

陳廷敬把九阿哥的書信裝好,妥帖地放在櫃子裏,背着手慢慢悠悠地出門。

“老夫人今兒怎麽想起做刀削面了?”

“回老爺的話,老家送了新曬的醋,老夫人嘗了嘗就說,必須配一碗刀削面。”

陳廷敬大笑:“新醋呀,确實該配刀削面。”

隔日一早,是個大晴天。

葉菁菁和胤禟兩人各自出門,葉菁菁去勇勤公府,胤禟進宮。

“不管皇阿瑪如何,他對你還算不錯,你也別開口就氣他,有話好好跟他說。你宮裏的事辦完早些出宮,今日是伯父停靈的最後一日,你早些來。”

“我知道。”

胤禟親自扶福晉上馬車,他自己騎快馬進宮。

胤禟去得早,康熙正在用早飯,胤禟過去,梁九功攔了他一下,苦着臉道:“昨兒您把皇上氣得不行,皇上上火,牙疼的慌,昨兒半夜才睡着,您今日就別……”

“梁公公放心。”

梁九功也不知道九阿哥明白他的意思沒有,但他是真放不下心,趕緊跟過去。

胤禟瞟了眼皇阿瑪桌上的飯菜,豆腐、青菜、小米粥,比他家吃的還素。

“大早上來,又是來氣朕的?”

“不是,大早上來,當然是來給皇阿瑪分憂的。”

康熙冷哼一聲,嘴角卻微微翹起來。

“昨兒你給陳廷敬送信了?”

“您不是知道嗎,還問。”

康熙皺眉,胤禟忙道:“好了好了,別生氣,我昨晚上确實給陳廷敬送信了,叫他別插手,我才是吏部主理,我的事情,我自己個兒會辦。”

“你真想自己辦?”

胤禟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皇阿瑪,我做一半那些貪官就不知道背後的人是我了嗎?換陳廷敬去,有什麽作用?掩耳盜鈴嗎?”

“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性子,點我當吏部主理,不就是叫我去辦這些難辦的事情嗎?”

“我是皇子,若我都怕了,皇阿瑪您是皇帝您怕不怕?要不要退?”

康熙怕,他掌握皇權幾十年,太明白自己手底下是一幫什麽人。

但是退麽?他要是遇事只會思退?他就活不到今日了。

康熙看着面前這個他以前不怎麽上心的兒子,老九,越來越像年輕時候的他,他後悔了,舍不得他去冒險。

“我不去誰去?論對大清的忠心,哪個臣子比得上皇子?”

康熙目光幽深,皇子對大清的忠心,呵,有時候還真比不上臣子。

“罷了,你想去就去吧。”

“皇阿瑪,你都說浙江官場兇險,你不給兒子保命的東西?”胤禟見皇阿瑪松口,開始提條件了。

“你要什麽?”

“砍頭的寶劍、一支八旗軍,十二弟、十弟、十四弟身上沒差事,都去浙江給我打下手。”

“你叫他們三個去做什麽?”

“不是說了麽,給我打下手。”胤禟抱怨:“您一邊說沒有得用的人,一邊又把成年的弟弟們都閑在家,怎麽想的?”

怎麽想的?兒子太多,管不過來了。

“你想帶就帶吧,但是你不能現在走,在京城再待一個月,等你身上的傷好了再去。”

“那也太久了,再等五天吧,五天後我出發。”五天功夫,足夠他把名單上的京官都控制起來,事情都安排好。

胤禟正想張口,康熙道:“刑部尚書會配合你。”

“多謝皇阿瑪。”

康熙微笑,老九行事果決,真像他。

事情辦妥了,胤禟趕着出宮,康熙叫住他。

“皇阿瑪還有什麽事?”

梁九功拿出一道聖旨,笑道:“這是給勇勤公的聖旨,勞煩九阿哥幫忙帶過去。”

胤禟打開聖旨一看,皇阿瑪給彭春賜谥號“武忠”。

康熙輕嘆道:“你跟董鄂增壽說,按咱們滿人的規矩,朕給他三個月喪假,他不在就讓副都統暫管着,叫他安心送彭春回奉天安葬,等他回來,他依然是朕的八旗護軍統領。”

“兒臣代董鄂家謝皇阿瑪恩賞。”

“去吧。”

胤禟走了,康熙也沒了胃口,他問梁九功:“朕這個兒子還是朕的嗎?”

梁九功面露慌亂:“皇上為何如此想?”

康熙站起身走到門口,看到老九急匆匆出宮的背影,他不想看,轉身進屋。

“朕覺得,朕這個兒子,不跟朕一條心,倒像是董鄂家的兒子。”

梁九功心裏微松了口氣,萬幸,他還以為是後宮出事了。

梁九功勉強笑道:“民間說一個女婿半個兒嘛,也正常。”

“正常?老三也是董鄂家的女婿,彭春停靈期間,他去過幾次?”

這……梁九功就不知道了。

要說對江浙文人官場的了解,那三個小的捆一起都比不過老三,老九點名要三個小的給他幫把手,一句都沒提老三。

這兄弟倆,娶的還是堂姐妹,人家堂姐妹關系依然親近,他們兄弟倆卻漸行漸遠了。

民間說一個女婿半個兒,還有有一句,兒女多了都是債。

“太子今日在做什麽?”

陰影走出來一個人:“回禀皇上,太子還未起。”

康熙隐怒:“他這個太子當得越發好了。”

乾清宮太監宮女跪了一地:“皇上息怒。”

康熙息怒不了,這日,毓慶宮又死了兩個太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