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織錦芋螺

織錦芋螺

新書簽售會一散場,聞樨便叫住了江彥楠。

被叫到名字的時候,江彥楠正從讀者席的最後一排緩緩起身,神情有一瞬間的的慌亂。

聞樨并不知道江彥楠是何時入的場。這是她第一次辦簽售會,心裏也頗為緊張,甚至不太敢往臺下看。一直到讀者提問環節、她的視線無意間掃過前排舉手的人群,才發現最後一排的角落裏坐着他的身影。比起八年前,他的氣質成熟了些許、身形似乎瘦了一點、但模樣并未大變。

整個交流環節,江彥楠都沒有向她提出任何問題。期間他們有數次的目光交彙,卻也只是各自飛快地垂下眼眸。

聞樨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只是眼下這場面,她只能命令自己保持理智、不失儀态,心裏暗暗祈禱他會坐到散場。

幸好,他一直沒走。

聞樨朝她小跑過去,真當站在他面前時,反而有剎那間的恍惚不确定:“江彥楠?”

“是我。”他倚靠着椅背,單手晃了晃手裏的攝影集,“祝賀你新書出版,聞樨。”

“謝謝。”雖然前一分鐘胸腔裏還湧動着無數複雜難名的情愫、這一刻能脫口而出的,卻只有一句最短的客套話。她整理了一下思緒,問,“今天是偶然路過?”

“對,進書店看到立牌,忍不住好奇。”

她竟有些高興:“你對我的生活仍有好奇心?”

江彥楠道:“有限的‘有’。”

“真是令人不太愉快的誠實。”她笑容緊澀,“看來确實很‘有限’,你甚至沒有問我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他一臉無辜:“你剛剛在臺上已經說了很多了,而接下來我也打算仔細拜讀你這本風暴攝影集,我想,我不需要問就能大概地了解到你的生活和工作,而更深入的,我也不便去探究。”

聞樨語塞,她沒有立場反駁他。當年,他們從沒有正式交往,雖說只隔了朦朦胧胧的一層窗戶紙,也難保捅破之後到死會怎樣。何況,先消失的人是她,實在算不得他負了她的。

江彥楠略一低頭:“再見,如果有新作,我一定會買。”

“等一等!”她不甘與他就此失聯,“江彥楠,我對你也有有限的好奇心……所以——請我喝一杯咖啡可以嗎?”

她匆匆和現場的工作人員道別,不給他推辭的機會。

“最近的咖啡店就在樓上,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她說,似是怕他提出反對意見,下意識走得快了一些。一直走到扶梯口,她才稍作停留,回頭發現江彥楠也在往這兒挪步,雖然走得有些慢,或許有些不情願,但終究還是跟了上來。

在書店附設的咖啡店落座點單後,江彥楠将手裏的書在桌面上攤開,随後推向聞樨:“剛才忘了要作者的簽名。”

“要‘to’簽嗎?”

“那當然最好。”

她從随身包裏掏出簽字筆,認認真真在空白書頁上簽下一行字:

To:江彥楠師兄

再見歡喜!

聞樨

“師兄”兩個字是她最後添上的。“歡喜”二字實則是“喜歡”,已過分“直白”,在确定江彥楠的現狀前,她需要一個可進可退的身份。

他已經年近而立,說不定早為人丈夫,即便未婚,多半也有了感情穩定的女友,若真如此,她是不會再與他糾纏的、再喜歡也不成。

這些年,她一個人也過得不錯。坦白說,在她忙忙碌碌追逐那些風暴與閃電時,她不常想到江彥楠。那些大自然極端天氣裏壯麗難得的景象,足以讓她抛棄俗世煩憂!在S國病房的窗前看到的那一場雷電,是她從事極端天氣攝影的起點。那是她手術複明之後看到的第一場雷電,只可惜手頭沒有合适的器材去捕捉當時的畫面,可她永遠忘不了當時五六團巨大的閃電風暴撕裂夜空的場景。她開始惡補攝影和氣象學知識,在全世界範圍內拍攝了不少風暴攝影作品,在業內也小有名氣,可以說,她過得很充實,情情愛愛的“小事”,她沒有去碰、也漸漸不太去想了。

如果不是再次遇見,江彥楠也可以不那麽重要。

只是,有些人一旦遇到了,就做不到無動于衷。

“謝謝,我會珍藏。”合上書,他向她道了謝。桌上的取餐呼叫器振|動,江彥楠卻并未起身,反而看向她:“麻煩端一下咖啡。”

聞樨有些意外,談不上不快,只不過多少覺得他有些欠缺風度。

但她還是拿起呼叫器,去了取餐臺。

兩人點的都是熱美式,她将其中一杯放到他的面前。

“謝謝。”他的笑裏有一絲難言的苦澀,“真的很不好意思。”

“不會,小事。”她忽然心中一動,想到了什麽,“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嗯……有一點。”江彥楠呷了一口咖啡。

“是我不好,不該強留你喝什麽咖啡。”她有些懊惱,“我送你回去吧。”

“聞樨,你并不是‘強留’我,你是邀請,而我接受了你的邀請。”

“為了滿足你‘有限’的好奇心嗎?”

“沒錯。”

她端起杯抿了一小口咖啡,下意識地微蹙起眉頭——這麽多年的海外生活,她依然接受不了熱美式的口感,對她來說與中藥無差。

“還是喝不慣熱美式?”他看着她放下杯的手,輕問。

“嗯,喝不慣。”

“所以為什麽要點?”

“這算是你好奇的第一個點嗎?”她斟酌着字句,卻在望向他棕色眼眸的時候理智敗退,“就因為難喝、才可以喝得慢一點。”

空氣仿佛有一秒凝固,卻在下一秒變得暧|昧。江彥楠垂眸,随後撐了一把桌角起身。

“江彥楠!”她生怕他就此離開。

“我去給你重新點一杯喝的,熱摩卡好嗎?”

“好。”她松了口氣。

江彥楠的步子有些慢,看上去身體确實不太舒服的樣子。

她當然也可以自己過去點單,只是她又忍不住貪戀他對自己的體貼,那讓她恍惚間回到八年前在大學“集貝社”裏的日子。

她從小就很喜歡貝殼,但僅限于海邊撿拾或購買成品,直到大學加入了“集貝社”,才學會了制作标本。她第一次看到江彥楠給貝殼上油的模樣便心動不止。他的手如此靈巧、表情又專注,他那雙棕色的眸子看着手中貝殼的模樣幾乎像看着愛人——她想,也許他那樣的眼本就自帶深情。這個社團裏的女生,除了她這樣本身就對貝殼感興趣的,恐怕很多是沖着江彥楠來的。

原本她覺得那些女生心思未免可笑,漸漸地卻也對他上心起來。

一次社團海邊集貝活動結束後,她鼓起勇氣第一次單獨向他讨教。

“江師兄,為什麽原本品相差不多的貝殼,你處理完和我處理完的效果完全不同?”

江彥楠拿起她掌心的貝殼,端詳過後道:“我想,原因可能是兩個:你沒有把風化的鈣質層打磨徹底,這部分吸油後顏色會跟沒有風化的部分有明顯的差異,就像長了油斑;第二、貝殼陰幹後第二遍上油時,你沒有用軟布把每個縫隙都擦幹淨——記住,這時候力道可以重一些,這樣兩遍上油和打磨之後,貝殼才會變得清透。”

她得寸進尺:“師兄,你下次親自教我好不好?”

江彥楠道:“這樣吧,正好我們社團進了幾名新人,下周找一天我給大家做演示。”

她原本也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大小姐,自有一番驕傲,他既如此一說,她剛剛萌動的小心思便也死了大半,不動聲色地說了聲“好”,又道了謝。

誰知轉頭離去時,他喊了句:“你忘了拿回你的貝殼。”

她有三分氣惱加七分受挫,便沒好氣地回了句:“這麽醜,不要了!”

他縮回手,t讓她等一等,返身去拿自己的包,從裏面掏出一枚螺遞給她:“剛處理完的,品相很完美,送你。”

剛剛謝掉的“心花”霎那間重綻,她不覺笑問:“好漂亮,這是什麽品種?”

“織錦芋螺。不過芋螺基本上都有毒,如果你以後遇到活體,采集起來要格外小心。”

“那我那顆醜貝殼就‘禮尚往來’送你啦。”

“你确定那叫‘禮尚往來’?”他似笑非笑。

“那就先欠着,等以後我找到一枚完美的貝殼再回禮。”

“不用了。”他的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凄然,“本就是我多此一舉,你什麽也不用回。”

她也的确一直沒有回禮,相反,陸陸續續收到來自江彥楠的貝殼卻越來越多。她總想着讓江彥楠對自己刮目相看,因此嫌棄自己處理的貝殼不夠完美。她當然也可以直接買成品,只是這樣為免不夠誠意。再者,她也在等一個契機、一個更好的契機,例如江彥楠向自己表白後。誰知後來家裏發生變故,她也和江彥楠斷了聯系。

要說起來,有心要找一個人的話途徑有很多,興許只要行動起來她早就可以找到他。只是,她也會怕,怕自己讓對方失望、怕對方讓自己失望、怕過去的印記太淡、怕現實的烙印太深……八年了,他們之間有太多的不确定,直到再一次偶遇,她起碼确定了一件事:她仍然會為他心動!

“一會咖啡好了得麻煩你自己去端。”江彥楠把取餐呼叫器放到桌面上,落座,聲音裏有些許歉意。

“沒問題。”她有些擔憂地看向他,“倒是你,真的可以堅持嗎?”

“坐着聊會天沒有關系。”

“江彥楠,你結婚了嗎?”

“沒有。”他笑笑,“哪有人一開頭就問這個的。”

“因為這個很重要,如果你結婚了,我會扭頭就走。”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