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望遠鏡螺
望遠鏡螺
“也許吧。”他的神情語氣并不認真,敷衍中帶着些許悵然。
聞樨也不與他繼續争辯,他眸中的某種難以描述的神情讓她疑惑之餘生出莫名不忍,一時間甚至有些恍惚,眼前的他那些細微的表情似與記憶中的那個江彥楠重疊。人的記憶是很奇怪的,一些事會淡忘,而另一些卻會在某個瞬間被放大細節。聞樨突然意識到,他的性子其實向來有些冷峻的,也并不愛笑。明明生得是星月朗朗的模樣,與人之間卻時不時像是隔着一層水霧,周身濕潤微涼,浸透着淡淡惆悵。
兩人行至一樓服務臺,江彥楠讓工作人員送來了一輛輪椅和卷尺。
“你想得真周到,比起單純的測量,也許親身體驗是更實用而準确的。”說完,聞樨坐上輪椅。
服務臺的工作人員小聲問了一句:“江館長,您自己需要一輛嗎?”
江彥楠略一愣怔,點頭道:“好,再推一輛過來。”
聞樨道:“我一個人試就可以了,你就不用了吧。”
“我正好不太舒服,坐輪椅上爬坡也省力些。”他垂目道,語氣裏有淡淡安慰,“沒事。”
她歉疚又心疼:“你這兩天一直病着,卻老被我折騰,真是不好意思……”
“不關你的事,只是我正好病了。”
“去醫院看過了嗎?”
“看過了,你不用擔心。”
兩人劃着輪椅沿着螺旋上升的坡道慢慢往上,中途聞樨還去了無障礙廁所測量并親自體會從輪椅和坐便器之間的轉移。考察的結果令她很滿意。
“很不錯,這裏的洗手間細節設計得真好。”聞樨對江彥楠誇贊道。
“無障礙洗手間位置畢竟相當有限,而且我想那天來的參觀者中一定有上肢活動也受限的人群,你們定好日期後,我會安排人手随時支援處理緊急狀況的。另外,即便是普通洗手間,每一個隔間裏也都有緊急呼叫按鈕,如有需要,可以按鈴。”江彥楠忽然面露歉意,“不好意思,我需要用一下洗手間,麻煩你稍等一下。”
“你需不需要幫忙?”見他劃着輪椅進入無障礙洗手間,她一時憂心他是不是身體真的很不舒服。
“不需要,我……只是想親自試一下無障礙洗手間。”
她守在門口注意着裏面的動靜,等他出來後才徹底松了口氣。
“具體的日程安排我和我們的負責人商量後盡快給你回複,那費用方面……”
“自然全免。”
她帶着得逞的笑意:“看來師兄還是給我這個師妹一點面子的。”
“我去年才真正從我父親手裏接過這家博物館,很多細則正在一步步調整。坦白說,我最近在考慮對殘障群體永久免費。之前沒有那麽做,主要也是因為我們是私人博物館,必須要把運營成本充分考慮進去。”
“那麽現在為什麽不需要考慮這部分了?”
“因為我發現,其實阻礙殘障人士出行的除了金錢,更多的是殘障本身帶來的不便。說句不好聽的實話:即便我這邊常年免費,但對于真正重殘群體來說,又有幾個會來參觀?對門票收入的影響微乎其微。”
聞樨頗有觸動:“你說得倒是事實,這些個人經濟實力以外的無障礙出行條件,是需要全社會一起努力改善的。”
“沒錯,這很難,但要盡量去做。”
兩人将輪椅還到了一樓服務臺。聞樨問:“你确定不需要坐着?我可以推你的。”
他的臉色紅白一陣:“不用,我不習慣。”似乎是怕自己口吻過于冷硬,又忙接着道,“我是說,等下是走平地和扶梯,我不會覺得累。”
聞樨想,他一個年輕的大男人讓她一個女孩子推着輪椅走,心理上确實有點難以接受,便也不勉強他了,只問:“還有哪裏沒有參觀的,我自己去一下就好,你先回辦公室休息吧。”
江彥楠道:“差不多了,就地下層還有一間紀念品店,你有沒有興趣去看一下?有扶梯可以下樓。”
“好啊。”與其說是對紀念品感興趣,不如說她不由自主想和他多待上一會。
也許是骨子裏女人的購物天性,又或者是她本身就挺喜歡貝殼,一進入貝殼紀念品商店,聞樨便開始兩眼冒光。這裏看看标本、那裏試戴一下耳環,還有各種顏色的海膽小臺燈,全部令她愛不釋手。
“我說,你這裏的東西還蠻有設計感的,一點也不俗氣呢!”她由衷誇道。
“是,特別是高端一些的商品線,都是請了很好的産品設計師設計的,這麽做背後的目的很俗氣:為了盈利。”他的語氣坦率,反而不令人讨t厭。
“那我應該是你們喜歡的那種客人。”聞樨把剛試過的商品往購物籃裏扔。
“喜歡哪款,我送你。”
“不用,這麽大一家博物院,能運營起來也挺不容易的。”她自己家也是經商的,雖然她不太管那些生意,但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耳濡目染,也深知經營不易。“何況你以前已經送我不少貝殼,我說好了回送你,也一直沒實現。啊,還好沒有送,要不然送一家貝殼博物館的老板貝殼,還真是怪多餘的。”
“你早就送了。”江彥楠定定望着她,聲音輕柔。
“嗯?”她不解。
“只是你不記得了。”
“難道是我車禍喪失部分記憶了?”她不禁開始懷疑自己腦子是不是出什麽問題了。
“車禍?”他飛快地抓住了重點,“什麽時候的事?”
“八年前。”她微嗔,“誰叫你删了我的郵件……”
“你郵件裏告訴我的就是這件事?”
“不止,但我現在不想說了。”她也說不上是賭氣還是故意吊他胃口。
“聞樨,對不起,你……你現在一切都好嗎?”他的懊悔、自責、關切溢于言表。
看到他的神情她心軟了,只想讓他安心:“給你發郵件的時候已經完全康複了。”
“從你離開到你給我寫信,兩年甚至都不止!你一直到那個時候才康複嗎?那場車禍很嚴重對不對?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退學去了國外,我想你生活得一定都很好,從來沒想過你會出什麽狀況……”
“這不怪你,當年這件事,我們家隐瞞得很牢。你可能不清楚,我家裏也是做生意的,聞氏集團就是我們家的企業,那時候我父母也在車禍中去世,我爺爺為了保護我、也為了減少對集團的負面影響,低調地處理了這件事。車禍讓我的眼睛和臉都受了嚴重的傷,我的情緒也很不好,我家人也是怕我回國被無良媒體sao擾,所以讓我留在國外好幾年。”她看到他臉色很不好,便故作輕松地與他打趣道:“我的臉其實是整過容的,你看看和以前比是不是漂亮許多?”
“哪有,和以前一樣。”他紅了眼眶。
“那就好,我其實對自己本來的樣貌也挺滿意的。”看他紅了眼,她也跟着心裏酸楚起來,只能一邊開着玩笑,一邊假裝東看西看,把玩櫃臺上的貝殼飾品。剛好摸到一根望遠鏡螺做墜子的項鏈,她眼前一亮,又想自然地轉移話題,便道:“你知道嗎?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來過這家博物館,還在這裏買過一條和這個很像的項鏈。這反而是我在今天以前對這家博物館最深刻的記憶了。沒想到那麽多年過去了,這裏雖然上新了很多新花樣,這個款式的項鏈倒還在繼續賣。”
江彥楠問:“那你還記得那根項鏈的去處嗎?”
“咦?你問的好像知道那根項鏈已經不在我手上了似的。”她笑笑,也未多想便接着道,“我送人了。那天參觀完博物館,我爸媽還帶我去了海邊。在那裏我碰到一個小哥哥,一個人躲在礁石後面哭,我問他‘為什麽難過呀?’他說……”
“他把最喜歡的貝殼弄丢了。”開口的是江彥楠。
聞樨擡眸,詫異不已。
“你?”
“是我。”像是吐露克制已久卻終于宣之于口的答案,他的眼底情緒先是矛盾糾結後又如釋重負,“聞樨,其實,當年我就認出你了。”
聞樨心念飛速一轉,想到說起自己遲遲未回禮時江彥楠的那句“你早就送了”,這才明白是何意。
“你是那個小哥哥?你真是那個小哥哥?你怎麽現在才告訴我呀?”她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不懂他怎麽不和她早點說起當年的這場偶遇。
“太丢人了,不好意思說。”
“哈哈,當年你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吓得我差點把我爸媽喊過來了看你了。你一聽我要喊大人來才停止哭的。我看你還是好傷心的樣子,就把貝殼項鏈給你了。你當時的樣子好狼狽,也難怪我後來沒認出你。”
“所以我說,你早就把最好的貝殼送給我了。”
他的指尖撫過和當年那枚很像的望遠鏡螺吊墜,雙瞳溫柔明亮。
“我竟然送給一個貝殼收藏世家的公子一個他們家自營的螺?也真是怪尴尬的……”聞樨感嘆道。
“不,那個螺和這裏所有的螺都不一樣,後來我每次想哭的時候,看到你送我的那個螺,我就不那麽傷心了。”
聞樨從首飾架上取下那枚望遠鏡螺項墜:“如果你願意今天買下它、把它送給我,那麽它也不再是一枚普通的螺,也許有一天,我傷心難過的時候,看到它,我會想到今天、想到你,也會得到慰藉。江彥楠,你願意買下它、替我戴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