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的雙手

他的雙手

“是毛衣鏈的長款,并不需要解開搭扣,我就不替你戴上了。”買完單,江彥楠把望遠鏡螺的項鏈連同包裝盒遞向她,見她不接,又低聲道,“況且,這種親密舉動,如果被你的男朋友知道,會介意的。”

聞樨失落之餘不忘還擊:“我可以理解為這是一種試探嗎?”

“試探?”

“難道不是你想确認我的婚戀狀況?”

“不是。”江彥楠把首飾盒放到櫃臺上。

她拿起盒子放進包裏:“謝了。”

氣氛有一瞬間的冷凝。雖然沒有針鋒相對的争吵,兩人卻也良久沒有對話。

“今天就到這兒吧,後續我們再聯絡。”聞樨盡量平複心緒後開口道。

“我送你出去。”江彥楠道。

她沒有拒絕,由他送她到大門口,淡然告別。

江彥楠送完聞樨,已經沒有力氣自己走上樓。事實上這兩年除非遇到不得已爬樓的狀況,他一般都會坐電梯上下樓。

平地走路還好,但是擡腿的動作對他來說已經明顯感到吃力,而下臺階的時候他常常控制不好向前的沖力,一旦跌倒就會很麻煩。

幸虧他太年輕、在正常情況下,很難讓人和失去行動能力的疑難雜症關聯起來。果然聞樨也沒有多想,否則即便是平地慢行,也能看出他的步伐異常,雙膝緊貼,拖腿無力。也許不知哪一天,就會呈現更明顯的剪刀步,再往後,就是徹底不能行走。

小時候,他見過鄰居家一個出生時就缺氧腦癱的男孩子。那個孩子走路便是嚴重的剪刀步,身體還經常抽搐,四肢都不協調,走起路來墊着腳尖、經常摔倒。有一次他放學回來,在小區花園裏見到那孩子摔跤被扶起來後,地上還多了一灘騷臭的液體。他們家保姆見狀一邊扶起他一邊陰陽怪氣地大聲道“才換的褲子,又拉身上了,讓你穿紙尿褲又不願意,現在好了!走走走——回去換褲子去。”随後就把因為緊張四肢痙攣得更厲害的那個腦癱孩子拽到輪椅上推回了家。說實話,他當時覺得那個十來歲的腦癱孩子的模樣特別恐怖。

那時候,他并不知道自己也注定會有那樣一天。

今天在無障礙廁所裏,他松了一口氣,就差一點,他就要在聞樨面前弄髒褲子了。

他現在還沒有到完全失禁的地步,只是每次感覺來了便很急,時間略久便控制不住。因此只要預見到長時間不方便上洗手間的情況,他便會提前穿上紙尿褲。每次看着那些白得刺眼的無紡布包裹住自己身體的時候,他覺得羞恥又無力。但他還是第一時間接受了紙尿褲這個東西,畢竟,一個人在洗手間裏換下這污穢之物,總比在大庭廣衆被人掩着鼻子指指點點要強。

當聞樨用柔情缱绻的聲線請求他為自己戴上項鏈的時候,他只覺得心底一片凄涼。她怎麽會想到就在幾分鐘前,他甚至在洗手間後怕自己因為莫名其妙的自尊和逞強,沒有提前穿好紙尿褲再來陪她參觀,險些在她面前出糗。

回到辦公室裏,他下意識地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愣神——這雙手拄過拐杖、推過輪椅、換過尿片,卻獨獨不是可以為心愛的女孩戴上項鏈的手。

——他不配。

“楠楠回來了。”

下班後回到家,保姆淩阿姨迎上去給他換拖鞋。

“淩阿姨,我說過很多次了,現在還沒到這個程度呢。”他坐上玄關上的換鞋凳,溫柔地道。

“你上班累了一天了嘛,能省力些就省力些咯。”

淩阿姨邊笑吟吟地應他,邊把他換下的皮鞋收好。她已經在江家做了很多年,按年紀比他的父親還大幾歲。

“我爸今天怎麽樣?”他問。

“沒什麽特別的事。這會應該在書房和你方叔下棋。”

淩阿姨口中的“方叔”也是江家的護工,專職照顧江彥楠父親江許的起居。

江彥楠的父親下肢三年前已經完全癱瘓,起夜沐浴之類的工作還是需要一個男性來幫忙。方叔便是那會招來的。

江彥楠去書t房和父親江許打了聲招呼,便回了自己房間。江許也未多說幾句,只淡淡應了他,便又低頭在棋盤上。

成年後,和父親之間的話越來越少,他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可能多多少少,他心裏對父親是有怨的。

而他的父親江許,也許也在逃避着和他這個兒子的交流,兩個人都不忍看彼此殘廢得越來越嚴重的模樣,只能相互躲着,假裝平靜甚至淡漠。

九歲的時候,有一天放學他為了避開司機來接他,故意偷偷提早從學校溜走,一個人在海邊徘徊傷心。

傍晚的時候,海岸邊的人越來越多了,他怕丢人,躲進了一塊大礁石背後哭。

誰知道那時會有一個蘋果臉蛋嬌嬌柔柔的小姑娘發現了他,緊張兮兮地問他怎麽了。

“弄丢了最喜歡的貝殼”是他随口扯的謊話,而事實是:他的媽媽不要他了。

那時候他太小,對于他們家族的病一無所知,只知道父親走路變得有些不穩,經常出入醫院。父母之間的争吵大多時候避着他,偶爾聽到只言片語,他也聽不太明白。總之那段日子持續了大約半年,有一天,他的媽媽徹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裏。

高中時他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特殊的跡象:體育課上,他忽然跑不了步了,就連平時走路也多了許多跌倒的情況。因為有父親這個病例在先,再回想母親離開前那半年聽到的片段信息,隐隐約約中記得自己當時似乎還做過一些體檢,他有了一些不詳的猜測。他已經快成年了,此時已經敏銳地覺察到自己的病情并不簡單。父親面色凝重地帶他去了醫院,檢查結果出來後并沒有瞞他,他患的是“遺傳性痙攣性截癱”。

“其實在我病發之後,我就帶你去做了基因檢測,那個時候你還沒有症狀,可是我已經知道你攜帶了這個病的基因。你爺爺去世的時候你還沒有記事,他也有這個病……”父親愧疚地看着他,艱難開口,“對不起,楠楠。”

“媽媽也知道嗎?知道我……有這個病?”他心裏又痛又怕——“過去”使他一回想就痛徹心扉,“未來”則讓他連預想都覺得可怕。

“知道。”

“所以他不要你、也不要我了?”

“不,楠楠,你的媽媽不是個普通的女人,與其說,她是不要我們,不如說她更要做她自己!她很有個性、也非常優秀。很多事,和你想得不一樣,不要怪她、更不要恨她。”

他看着父親拄着手杖緩慢行走的模樣,就在那一刻,他好像看不到自己的未來了。

好在他的病情控制得不錯,有好幾年,都似乎沒有明顯的惡化。直到研一那年,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脫離扶手上樓梯了。

正是那一天,他收到了聞樨的郵件。他遲疑了幾秒,就把郵件徹底删除了。

八年前聞樨也是突然消失的,比他的母親消失得更倉促——沒有征兆、沒有預告。在那前一夜,他還鼓足勇氣想第二天去和她告白。他想告訴他兒時在沙灘的那場偶遇、他想告訴他在社團再次見到她時他的欣喜,他想讓她知道每一次送給她的貝殼都是他精挑細選的心意,他還要向她坦白他的病,如果她不願意接受,他也不會怪她,可是如果她願意,他也想為她勇敢一次!

可惜,每一次都是那麽不湊巧,在他最有勇氣的時候,她成了他追尋不到的影子;而當那個影子回到他的世界、重新變得具象化的時候,他卻已經沒有多餘的氣力抓住她了。

那天在書店,他看到了她新書發布會的宣傳立牌。似乎沒有任何掙紮思考,他就一頭紮進了簽售會場。真人的她比宣傳照上的她更光彩照人!他知道他就算忍不住想了解她的近況,也應該偷偷看一眼就走——知道她過得好就夠了,橫豎他已經是不會好的了,何必讓她眼見自己越來越糟!可是他在臺下就是坐了一分鐘、十分鐘、半小時……雙腿像是被巨大的吸力粘住、動彈不得。

散場時,她叫出了自己。不想承認也沒用,他就是很高興她還能認出自己。八年了,忘了也正常,正如十九歲時的她當時就忘了當年沙灘上哭泣的九歲小男孩。可是這一次,她記住了他!

他知道該婉拒,卻還是随她去了咖啡店。他還記得她的口味,皺着眉看她喝了一口她永遠喝不慣的熱美式。當她雙眸熱烈地看着他說“就因為難喝、才可以喝得慢一點”的時候,他心動不已。這句話已經算不上含蓄,他當然懂她的言下之意,她是在告訴自己她想和他多相處一會啊!

他的肌力已經減弱了很多,而且有了輕微的剪刀步态,幸而穿着長風衣擋着膝蓋還不太明顯。可是他怕自己端着餐盤走會保持不好身體平衡。他不想她看出異樣,只能請她自己去端咖啡。這樣的自己,竟然在她探究他婚姻狀況時飛快地予以否認,他也覺得自己十分可笑。他應該騙她的、讓她徹底死心才好,可是……

似乎不死心的人是他自己。

總想,有一些奇跡能出現:例如他的媽媽能回來、他父親的病能好、他自己沒有遺傳到家族病、而聞樨——能接受最後不管變成什麽樣的江彥楠。

可是、可是……

他心底是明白的,這些奇跡,一個也實現不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