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皺帶縛緊螺

皺帶縛緊螺

晚上七點,聞樨正在家裏的沙發上發呆,突然接到爺爺打來的電話,問她出門了沒有,大概幾點能過來吃晚飯。

她一拍腦門,這時才記起前天就和爺爺約好了今天晚上過去看他。她在市中心有自己的一套高層住宅,地段很好,離自己的工作室也近。一個人住,兩室一廳已經足夠寬敞。其實父母留給她的房産不止這一處,只是她不想一個人住得太大,自己收拾起來麻煩,請人來收拾又覺成天有外人在跟前不太方便。何況自己一年裏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世界各地采風,對于住處,只求小巧舒适。多餘的房産有的出租、有的閑置,她自己反而住的是最小的一套,但裝修得頗具品味。

聞樨的爺爺已經從集團退休,現在住在市郊的別墅。聞樨看了看時間,正是下班高峰,此時開車趕過去很可能堵在路上,老人家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吃上晚飯,餓壞了身體可不好,于是道:“爺爺對不起,我今天去談了些公事,結束就挺晚了,現在才到家,今天就不過去了,我明天白天就沒事,睡醒了就來看您。”

爺爺說了些讓她注意身體別只顧拼工作的話,她乖巧地應了,又叮咛爺爺也多注意身體,這才把電話挂了。

她也實在沒什麽胃口,只是到飯點了,覺得不吃東西有點自虐,便像完成任務般給自己下了一碗青菜雞蛋面,打算草草對付晚餐。

面剛煮好,便接到卓芩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她回說回家洗過澡了,懶得換衣服出門。卓芩道:“你聽上去心情不太好,怎麽?和你的江男神聯絡得不太順利?”

“說不上不順利,甚至還挺順利的,你交代我的工作我都辦成了。”她避重就輕道。

“那工作以外的事呢?”到底是閨蜜,卓芩很會抓重點。

“沒了。”

“沒了?”

“其實也還好,只是……也許我還是想太多了。”

“你吃飯了嗎?”

“在吃。”

“打視頻。”

聞樨知道卓芩是在關心自己有沒有真的好好吃飯,便也乖乖依她開了視頻聊天。

“看吧?我自己煮的面,甚至不是方便面诶!”她夾起煎蛋展示給視頻另一端的好友看。

卓芩嘆氣道:“清湯寡水的……我買點小酒小菜,過來找你,你方便嗎?”

“你還不放心我?拜托,我和江彥楠分開八年,甚至我指的‘分開’不是戀人間的分手,只是普通同校同學之間的分別,我并不是一定要有他陪伴才能過日子,我還不至于那麽沒出息。”

“不,其實我今天找你喝酒是為別的,”卓芩的表情略顯複雜,頓了頓道,“你看,我其實并不知道你和江彥楠今天碰過面,只是湊巧撞上你也有心事,那既然這樣,就陪我喝一杯吧。就當……你灑脫、是我不灑脫,我需要你陪,可以嗎?”

聞樨從未見卓芩露出這樣的愁容,當即便道:“親愛的,當然可以!你快過來吧,我在家等你。”

她本就無甚胃口,再加上卓芩也讓人憂心,剩下的大半碗面也沒心思吃了。

門鈴響起,聞樨接過卓芩提着的兩大袋食物,邊笑邊把裏面的啤酒小吃往桌上理:“你這是來喂豬呢?”

卓芩努嘴指了指桌上的面碗:“你還說呢,我不帶這些來,咱倆分着吃這一碗坨了的面條嗎?”

“就知道你會帶好吃的,我還吃這爛面條幹什麽?”

兩人舉起啤酒t碰了杯,聞樨呷了一小口酒,看着卓芩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把她看愣了,越是這樣,越不敢問發生了什麽事。

“我啊,談戀愛了。”

“……誰?多久前的事?”雖然她們這個年紀別說談戀愛、就是結婚也不稀奇,但乍然聽到最要好的閨蜜公布這個消息,聞樨還是覺得吃驚。

“半年了。”

“半年!”聞樨更震驚了,“半年了你一點口風都沒有露?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還有,你還沒回答我——他是誰?”

“他叫‘應浔”,也做過’展翼行‘的志願者,你們在去年的活動中還見過一面,可能沒有深入的接觸,你未必對他有印象……”

“不,我有印象。”聞樨一瞬間有些明白卓芩在煩惱些什麽,“原來是他……”

“是他。”

聞樨之所以記得這個叫“應浔”的男孩,是因為他有些特殊,他是一個重度聽力障礙者,雙耳都佩戴着助聽器,不幸中的萬幸是他會說話,雖然口音聽上去像外國人說中文,但交流沒有問題 。他很年輕,看上去比自己和卓芩都要小兩三歲,長得斯斯文文,笑起來又很陽光的樣子。

“那……你的苦惱是因為他聽不見嗎?”她試探着問。

“可能源頭是,但又不是。因為聽不見這件事本身對我們的交往沒有影響。”卓芩道,“你知道嗎?其實他也并非完全聽不見,只是重聽,從小就被父母送進語訓機構,上的也都是普通學校,他的手語甚至都是後面做義工時學的,我的手語都比他好。他有時也會感嘆自己在聽人群體裏像一個邊緣人物、在聾人群體裏也似乎格格不入。”

“所以,你們其實交流起來并沒有實際的困難,只是,畢竟你們……不一樣,這讓你對未來下不定決心,是嗎?”

“你是迄今為止唯一知道我和他關系的人。”卓芩苦笑道,“我不敢想,有一天把他帶到我爸媽面前。”

“那就分手啊。”

“啊?”

“我說‘分手’。”聞樨冷靜地說,“我見過那個男孩子,也許他有他的遺憾苦惱,但他看上去仍然是個總體而言快樂的人,你如果沒想好,就不要傷害人家。”

“我舍不得。”卓芩把啤酒罐捏出一個癟,“聞樨,我是真的喜歡他。”

“你願意把他的存在告訴你的朋友,就說明你是有些認真的。”聞樨和軟了口吻道,“我想在你擔心你的父母能否接受他之前,不如先看看自己能不能坦然地接受他的缺陷。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我的角度看,我覺得你能找到條件更好的男孩。可是,我卻不能代你決定你的心意歸屬。那個男孩我不太了解,但我記得那次的公益活動中的他看上去溫柔細心又陽光,是一個很不錯的男孩。——注意,好男孩就是好男孩,和他的耳朵沒有關系,至于你們的未來和他的聽力缺陷有沒有關系,得你自己去衡量,你怎麽選我都支持,無論結果如何,我希望你們都少受傷。”

“聞樨,我下次可以帶他來和你見面嗎?——放心,不會帶來家裏,就是外面一起吃飯什麽的。”

“當然可以。至于上我家……那可能需要等些時日,時機成熟,也不是不可以啊。”

聞樨又陪着卓芩喝了好幾罐啤酒。她本人沒喝,只是也不攔着好友發洩情緒,橫豎讓卓芩今晚睡這兒就是了。

卓芩果然醉了,把她安置到卧室睡着後,霎那間聞樨心裏愁霧來襲。

卧室裏有一個櫻桃木的小櫃子,裏面放滿了江彥楠當年送她的各種貝殼标本。

時隔八年,她再次收到他的“禮物”——一條望遠鏡螺的項鏈,她連同盒子一起放進了櫃子裏。

這是一條項鏈,項鏈當然是用來戴的,如果今天江彥楠如他所願親手把這條項鏈戴上她的脖子,那麽她會高高興興地天天戴着它,可惜他沒有。她便也覺得沒趣,只想把它束之高閣、眼不見心不煩。

只是,打開櫃門的那一瞬,她又忍不住把那些标本一一拿出來看了一遍。與此同時回味着江彥楠當時送她這些标本時的情境,他說的話、他的眼、他淡而腼腆的笑意,他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一面覺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一面又反複在不斷地摳細節裏尋找自己并非自作多情的證明,簡直覺得自己快分裂了。

在所有來自江彥楠的禮物中,她最喜歡的是一組外表平平無奇的陸貝,更準确地說,她喜歡的是江彥楠當時的“解說”。

那時她已經和江彥楠比較熟了,因此收到這組陸貝時她并沒掩飾自己微微的“嫌棄”,很直白地對江彥楠說:“你以前送我的都是很好看的貝殼,這幾個好像顏值有點普通哦。”

她永遠忘不了江彥楠說的話:

“準确的說,這些都是‘陸貝’,也就是蝸牛。左邊這顆白色的是皺帶縛緊螺,來自中東的沙漠,它們有一個生存絕招是用長時間的鑽地休眠來抵擋幹旱高溫;中間這枚是蛇皮太陽蝸牛,來自亞馬遜熱帶雨林,你看它的紋路是不是又像蛇皮又像放射狀的太陽光?右邊這枚是我們自己國家的,叫仲壩弓華蝸牛,生活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西|藏。比起很多海貝,它們的長相确實不出色。可是它們的美與醜,興許是人類定義的,而不是大自然定義的。聞樨,你不覺得這些活在沙漠、雨林、高原的小生命本身就很神奇嗎?”

她想,一個會為她精心準備一份來自沙漠、雨林、高原的禮物的男孩、一個眼底閃爍着清亮光華和她探讨生命意義的男孩,起碼在當年是喜歡過她的。

——是嗎?江彥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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