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朽樹與水草
朽樹與水草
自從上一次博物館的見面後,江彥楠就未再和聞樨聯系。就連“展翼行”博物館之旅成行前的最終細節溝通,也都是卓芩與他電話和郵件對接。
一個月後,無障礙博物館之旅活動開啓,第一站便是本市的貝殼博物館。首場活動很順利,只是聞樨依舊沒有露面。
當天活動結束後,卓芩特意去到江彥楠的辦公室表示感謝,并說如果他樂意,她想請他吃個晚飯。
江彥楠道:“我不過就是提供一個場地,免掉的門票本沒有多少錢,請客就不必了。”
“請客純粹是私人邀請,和公事無關。”卓芩略一停頓,笑道,“正好我這邊工作還沒告一段落,這次無障礙博物館之行你這才是第一站,還有四站要走,我這邊除了這個還有別的事。不如,幹脆就等聞樨從內蒙回來再一起約吧。”
江彥楠問:“聞樨去了內蒙?”
“啊,每年小暑前後是雷暴天氣的高發期,她一般都會外出拍攝的。”卓芩的眼中流露出玩味打量,“今天她沒來,江館長失望了嗎?”
江彥楠微微怔住,心裏的某個地方仿佛被牽動了一下,眼睫輕閃道:“她有她的生活,我談不上失望。”
“哦。”卓芩意味深長地輕輕應了一句,“那江館長,我先告辭了。我們再約。”
“……她一個人去的嗎?”
“什麽?”
“我是說,她經常一個人去拍攝嗎?那些能拍到風暴的地方,是不是有些挺危險的?”
“其實她的工作我也不是很了解,不過我知道這次長途她帶了司機和助理。她是個有經驗的極端天氣攝影師,你不用太為她擔心。”
“等她回來,我……我請兩位吃飯。”
卓芩笑了笑:“好,一言為定。”
卓芩走後,江彥楠愣了一會神,直到秘書下班前進來跟他打招呼,他才回神。
久坐不動,他的雙腿有點麻了,從椅子上起身的時候,他還有些精神恍惚,手掌支撐桌面時沒有配合好腿部的發力時機,下身一軟跌坐到地上。
這對他來說是稀松平常事,從最初的恐慌失落到認命地冷靜對待,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年來,跌倒的次數明顯變多了,雖平常暫時還不用拄拐,可是恐怕那一天也快了。
可是今天不知怎的,他感到特別絕望。身體靠坐在椅子腿上,久久不想動彈。
他後悔了,後悔一時沒忍住在卓芩面前流露出對聞樨的關心,更後悔自己鬼使神差地說等聞樨回來請她們吃飯的話。
他想幹什麽?他在幹什麽?明明知道自己是一棵漸漸死去、終将腐朽的樹,還要拉一個生命力蓬勃、擁有燦爛人生的女孩來觀看他是怎樣變成一灘爛泥的過程嗎?
辦公桌上的電話在響,他卻不想爬起來接,反而擺爛般躺倒在地。
“館長!”推門而入的是司機小衛,他跟了江彥楠好幾年,知道他的身體情況,想必是在停車場等久了,擔心他出什麽狀況才上來看看的。
一個人的時候還無所謂,在外人面前,江彥楠還不想讓人看到自己頹廢無能的樣子,在小衛沖到自己面t前時,他自己勉力撐起了身子,抓着座椅扶手站了起來。
“我沒事,工作太累了,躺一會而已。”
“聽說今天館裏有特殊活動,來了不少……”小衛一下子收了聲。
“嗯。”江彥楠澀澀一笑,他知道小衛是怕他敏感,故意不提那三個字。
小衛道:“要不要我把輪椅推過來?”
“還沒到那個程度,謝謝。”
小衛把他扶上了車。
“今天她沒來,江館長失望了嗎?”
當他坐進車裏,小衛發動了車子後,他的腦海中突然再次冒出卓芩問他的那句話。
他按下車窗,撲面而來的是熱烈的夏日空氣,車窗外的行道樹郁郁蔥蔥,夏蟬在歡快地合唱。一切都那麽生機勃勃,只有他知道,他在無可挽回地朽壞中。
他永遠不會對她失望!他知道她在曠野追逐着風暴!——在風裏在雨中在華麗的閃電下,那個女孩有着修長柔美的身體、倔強溫柔的笑容,他怎麽可能會對那樣的她失望?
他只會對自己失望。八年前,在她遭遇意外失明的時候、在她毀掉容貌的時候、在她脆弱無助的時候,他什麽也沒能為她做。甚至像個懦弱的逃兵一樣,連事後她想他講述經歷的信都不敢看,無能逃避地選擇了删除。
八年後的自己,又想怎麽樣呢?
想見她、想聽她說話、可是他又能讓她見到怎樣的自己?又能告訴她什麽樣的真相?
剛一進家門,淩阿姨就小聲善意提醒道:“你爸爸今天心情不太好呢,你多忍耐些。”
江彥楠推開卧室的門,立即就聞到便溺的味道。
幾年前,第一次聞到這種異味的時候,他忍不住幹嘔了。盡管他知道為人子女不該嫌棄,他也心疼飽受病痛折磨的父親,可那種生/理反應是無法遏止的。
雖然他白天大部分時間都不在家,但還是撞見到好幾次父親失禁的情形。漸漸的,他對這種味道也“免疫”了。
父親不讓他碰伺候他屎尿的事,每回被他看到自己的窘态,情緒會變得特別低落,有時甚至極其暴躁。他也不想惹他更加難過,只能盡量回避,由着護工幫父親換洗擦身。
可是今天,他莫名地變得“叛逆”,明知道自己走進卧室只會讓父親不快,他還是走到了父親床前。
“楠楠你出去!”江許悶吼道,嚴厲的表情和一塌糊塗的下身形成一個凄冷的對比。
一旁的護工方叔道:“我來吧,你爸爸不舍得麻煩你。”
“方叔你去接點水,我要給我爸擦身。”
他平靜地撤掉江許沾滿糞便的紙尿褲,等方叔打來溫水後,開始替他擦身。
擦身的過程中,江許的眼角滾出濁淚,與此同時,剛墊上的隔尿墊上又滴上了星星點點的便液,而躺着的人看上去渾然不知。
父親的病情這兩三年惡化得很快,每天能坐着輪椅活動的時間也越來越短,失禁的頻率卻越來越高,吃了藥也收效甚微。
“楠楠,我求你了,你不要做這種事……”江許合上眼顫聲道,幾乎是哀求的口吻。
“爸,我得習慣。”江彥楠平靜地說。
——總有一天,他自己也要面對這樣的場面。無論是自己給自己換尿片,還是由着別人來清理自己的身體。前者他已經做過了,後者……早晚他也得學會接受、或是忍受……
“楠楠,你在恨我?對嗎?”
“沒有人願意生病。爸爸,我不恨你。”
他只是沒得選。如果可以選擇,他不會來這個世上。
三周後的一天,江彥楠接到卓芩的電話。
“我們的三人聚餐恐怕要推遲了。”卓芩道,“聞樨現在在住院。”
“她在哪兒?”驟然接到壞消息的他眉頭緊鎖。
“還在當地。”
“那邊的醫療條件很差吧?為什麽不轉院回來?還是說,她的狀況已經差到不能長途飛行或者坐車了?”他的聲音發緊。
卓芩安慰道:“江館長,你別太緊張,據我所知,她是在當地遇到災害天氣,先是被越野車行李架的行李砸到胳膊,後來又因為投入當地救災服務感冒發燒得了肺炎,醫生建議還是留在當地醫院休養好過舟車勞頓,我和她的助手聯系上了,她的情況并不兇險,只是身體難免吃些苦頭了。”
他略松了口氣,但也沒有完全放下心來。“我聽說,她的父母八年前就因為交通意外去世了,那她身邊也沒什麽直系親屬照顧,一個人在這麽偏遠的地區住院,一定很不方便。”
卓芩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我知道醫院地址,你要不要跟我去?”
出發去內蒙的那天,江彥楠覺得自己多少是有些瘋了。
他沒有逞強,出門前他穿上了紙尿褲,并且拿了手杖。背包裏還有“丙米嗪”,是用來緩解失禁的藥物。
只是,這樣一副“尊容”的自己,去到聞樨的身邊能為她做什麽?他竟然頭腦一熱,便答應了卓芩的邀約。
他撥通了聞樨的手機,心裏暗自下決定,如果她的身體恢複得差不多了,他就取消行程。
手機很快接通,當那頭“喂”了一聲後,他的心略放了下來——是聞樨本人!她聽上去氣息平順,想來應該恢複得很好。
“江彥楠?”
她在那頭喚他的名字。
“我在。”手指不自覺握緊了電話。
“我今天才聽說,你要過來看我。卓芩說,本來想給我驚喜,但又怕我一下子太激動了,就提前幾小時通知我。可是我想,就算是提前幾小時就知道你要來,我看到你出現的時候,開心也不會減少一點點。江彥楠,我忍了很久故意不聯系你,你知道嗎?我……我像那些沒出息的小女生那樣,等着你主動低頭聯系我……還有,為了以防萬一你猜不到,其實‘展翼行’的前期溝通,也不是非我不可,我……我是為你而來的……江彥楠,你在聽嗎?”
他的喉頭仿佛被柔軟的水草纏繞包裹,堵塞了千言萬語,原先醞釀的理智的話更是無從張口,他只能自顧自地點頭,也不管電話那頭的人是不是能看到。
“江彥楠,你怎麽不說話?你……你出發了嗎?”
他盯着沙發上收好的行李,調整了下氣息:“嗯,我正要去機場……”